在篆书系统内认识商周金文的审美品质

李永忠

商周金文是无可替代的书法宝藏，对其审美品质的认识似乎没有尽头。商周金文是篆书系统的子系统，在篆书系统内认识商周金文的审美品质是切实可行的，也是必要的。刘熙载《书概》：『周篆委备，如《石鼓》是也。秦篆简直，如《峄山》《琅邪台》等碑是也。』虽然举的周篆的例子不是金文，但对周篆与秦篆进行比较，就是将篆书问题放在篆书系统内部来认识，这是很能切中要害的。

在篆书系统内认识商周金文的审美品质，可以展开的线索很多，这里略举几条：

甲骨文与商金文。甲骨文是刀刻甲骨而成，是硬碰硬的刚性，所以塑造的主要是一种骨的美。金文是浇铸而成的，先行用竹木刀具刻制的泥范是软硬兼备的韧性，比甲骨文多了一层肉的美，是骨肉匀停的。另外，为了对占卜保密，甲骨文的识别性被有意降低，因而在审美上比较草率，比较寒俭；商代青铜器是用于祭祀的，主题虔敬而神圣，无论图案还是字迹，都要曲尽其妙，因而商金文相当雍容，相当华贵。米芾《海岳名言》：『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变态贵形不贵苦，苦生怒，怒生怪。』此语可以用作商金文骨肉匀停、雍容华贵的审美品质的一条注脚。

商金文与西周金文。商周金文常常被理解为同一类金文，其实只有西周初期如此，后来二者有了不小的差别。之所以西周初期金文与商金文一致，是因为周人没有自己的文字，只得全盘继承了商人的文字。然而，周有着与商不同的文化，文字的发展也就相应不同。商朝的祭祀只保佑有商人血统的人，对于其他人来说，商人的祖先神简直就是恶魔，因而王朝越强大，不是商人血统的人就越多，王朝也就越危险。周文化在这一点上与商文化对立，周人以天为所有人统一尊奉的最高神，祭祀的核心精神不是血统而是礼，礼对西周金文后来的发展起了关键作用。商朝青铜器『在制作过程中注入了非同寻常的激情』（藤枝晃《汉字的文化史》），这种激情当然同时弥漫在其铭文中；商金文的激情在周朝经过了普适的礼的改造，保留了力道，在气质上变得有所节制，也更有绵绵不绝的气势，这种审美品质可以称之为静穆的伟大。西周金文比商金文多了一类纪念性的作品，这类作品强化了静穆的伟大的审美品质。西周金文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金文，当人们笼统地说到学习金文书法或学习商周金文书法时，实际上指的不是商金文，也不是东周金文，更不是汉金文，而是西周金文。

西周金文与东周金文。从西周到东周，文化上的根本变迁是礼崩乐坏。熊秉明很有信心地发表过一个见解，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不料受到了许多批评。其实，如果说中国文化的核心是礼，而礼的核心离不开汉字—甚至将礼的核心象征性地理解为礼器铭文—那么把书法看作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倒也不至于离题太远。顺着礼器铭文是礼的形象化这一不很含糊的逻辑来看，从西周末年到东周的礼的崩塌表现为从西周金文的整体感到东周金文的支离感的流转。整体感源于礼的统一主宰，而支离感则出于主宰者的分化。也许有人觉得西周金文之间的差异很大，比如中期的《墙盘》与后期的《虢季子白盘》、后者与同属后期的《散氏盘》，都大异其趣，认为这样的情形与东周金文的异态化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这样的看法是不准确的，因为西周金文之间的差异基本上属于齐整的政治文化秩序下的偶然的审美趣味差异，而东周金文之间的差异则是深层的空间意识和造型观念的不同造成的，又得到了政治权力下移分散形势的加持，有其必然性。顺便提及的是，有人用当今的地域书风概念来解释东周金文之间的差异，这是很草率的，起码东周金文有着五百年的历史，分量十足，意蕴深邃，其中即便有明显美术化倾向的作品也不无玄妙之意，而当今的地域书风概念却是很轻巧的。

商周金文与秦篆。秦统一天下是空前的大事，其领土面积相当于清朝的十八个省，行政路径畅通的难度陡然加大，有关改革是必须的，书同文就是重要的一项。秦始皇巡幸天下，先后七次刻石以歌功颂德，刻石所用字体就是书同文的样板，秦篆因此被赋予了不容置疑的庄严性和权威性。据司马迁《史记》记载，秦始皇七次刻石的文字均为李斯所写，郝经《移诸生论书法书》：『斯，刻薄寡恩人也，故其书如屈铁琢玉，瘦劲无情，其法精尽。』这是十分精辟的论断。与『无情』的秦篆相比，商周金文自然是有情的。且不说与器物图案一起『在制作过程中注入了非同寻常的激情』的商金文，周金文同样有着丰富的情感内涵。周金文中，西周金文的情感主要表现在生动活跃的字势和起伏跌宕的笔致上，礼的因素往往在其中发挥了恰到好处的节制作用；东周金文的情感一般跟飘忽不定的字形和奇逸莫测的笔姿有关，到处不时而出的美术化因素平添了某种吸引力。艺术就是情感，无情的秦篆是拒绝艺术化的艺术，而商周金文却是艺术化的产物，质言之，商周金文的基因来源于祭祀，而祭祀是诗意化的情感表达。在情感的维度上，商金文、西周金文、东周金文总体上是渐次冷静的，其中，西周金文最为均衡。进一步看，西周金文的均衡，其本质是礼与乐的均衡，所谓『礼以节之，乐以和之』，兹不赘说。

在篆书系统内认识商周金文的审美品质，应当注意『篆书系统』问题。系统不是拼凑起来的，而是生长起来的，它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整体，篆书系统也是这样。在篆书系统内认识商周金文的审美品质，要以了解篆书系统的构成、理解系统与子系统之间以及不同的子系统之间的运行机制为基础，否则可能陷入盲人摸象的窘境。

当然，认识了篆书系统，并且在篆书系统内认识了商周金文的审美品质，对于以商周金文为书法资源的学习和创作来说，也是十分有益的。目前在商周金文的學习和创作中，比较常见做法的是专事描摹字形，那样做的人认为是字形造成了他们的与众不同（楚简、帛书等古文字书法学习和创作也是这样）。应该指出，这样的认识是偏颇的。并非字形不重要，而是笔法的重要性不亚于字形。这是因为，保证商周金文艺术价值的是其情感内涵，在学习和创作商周金文类书法的活动中，对情感内涵的表达也就成了首要目标，而实现这一目标的所有环节都必须通过笔法来得到最终的落实。刘熙载《书概》：『唐碑少大篆，赖《碧落碑》以补其阙。然凡书之所以传者，必以笔法之奇，不以托体之古也。』这句话正好可以用来矫正当今商周金文学习创作中的流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