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下午三点才起。吃完饭,还有阳光,下楼去河边完成医生嘱咐的五千步。
河那头有一大片空旷的草坪,栽着两排高大的柏树。我发现中间的土地裂开了一道巨缝,从前没有留意到。问鲸:难不成昨晚地震了?鲸说,人工挖的吧,本来要沿着地缝种点像样的灌木,大概种到一半没钱了。抬眼望去,果然地缝的尽头是一排冬青。喜欢郊区城建的这种漫不经心,半途而废也不是世界末日。
只是这条地缝茁壮而东歪西扭,像极了我肚子上深色的妊娠线。它在怀孕大约五个月时出现,自下而上,穿过肚脐,从会阴一直延伸到两只乳房中间的缝隙。随着肚皮越来越圆,这条线从笔直变成了歪瓜裂枣,从清晰光滑变得毛手毛脚。每每看着它,都感覺自己的腹壁会随时裂开,像摩西用手杖分开红海。灵敏的小地精们会迅速沿线通过,爬上乳房,爬上肩膀,去更广阔的天地里谋生活;走得慢的那些大概就会被腹中的鲜血吞没,在一场赤色的海啸后,消失在我肚皮深处。
夜晚,在镜子前立得越久,就能看到越多圆头圆脑、蚂蚁般的地精在妊娠线附近忙忙碌碌。难道它们也感到日期将至,所以要争分夺秒地迁徙?于是看着光秃秃的草地上这条歪斜的巨缝,不由觉得那是大地母亲即将临产的腹纹。地母的身体撕裂后,地底会喷射出怎样的赤潮?可还有合上那天?
印度大史诗《罗摩衍那》里,贞女楷模悉多王后为了自证清白,在众人面前发下死誓:若我从未被丈夫罗摩之外的人染指,请大地女神开裂,将我吞噬!地母波哩提毗当即裂开一条巨缝,悉多(梵文名意为“犁沟”)就此消失在黑暗深处。逃出了十首魔王罗波那的楞伽岛,又在神猴哈奴曼(孙悟空的原型)救助下历尽千辛万苦返回故乡,等待她的却是贞操审判。于是尘归尘,土归土,犁沟归地缝。我有多热爱《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就有多厌恶这个片段。这不是希腊地母德墨忒尔和冥后佩耳塞福涅荡气回肠的母女故事的印度翻版,这是对女性绝望的制度性礼赞。
这么想着,不由离开了地缝绕道走。二月的最后一天,草地上已经东一块西一块地冒出了叶片硕大的三叶草,而我已经过了会蹲下去在其中找四叶草的年纪(况且蹲不下去)。
“今晚我要做酒香草头,”鲸看着这些三位一体的野草说,“草头和三叶草构造差不多,都是一种苜蓿。我以为他要就地现拔三叶草当食材了(这是一个会从地上捡起满是尘土的苹果,在裤子上擦一擦然后几口啃完的人),还好并没有。
正走着,一条黑白分明、中等个头的边牧吐着舌头朝我们奔来,周身洋溢着金灿灿的喜悦。它像是要扑倒我,本能躲开,却见它在我脚前放下了一段叼在口中的树枝。“谢谢呀,但我不需要。” 它仍坚持,摇头摆尾,呼哧呼哧。
我们突然明白这是一条“社牛”边牧。鲸捡起树枝,远远抛向蓝天,狗发出一声欢呼,凌空跃起,叼住正在沿抛物线降落的树枝,稳稳地再次叼到我脚前。我于是费力地弯下腰—怀胎八月、已经看不见自己双脚的孕妇不是称职的边牧玩伴—捡起被啃得湿漉漉的树枝,抛向远方的白云。狗再次如箭离弦,欢快而精准地把它接住。
我们在金色的夕阳下和陌生边牧掷树枝,直到有一次它终于没看清树枝的落点,焦虑又失落地东嗅西闻。“在那里在那里!”我朝狗嚷嚷,但它显然没有心通的超能力。准备离开之际,看到边牧的主人,一个穿着厚毛呢大衣的鬈发女孩,正蹲在地缝的那一头刷手机,还有一条小型柴犬正围着她欢跑。
“狗可真开朗啊。养两条狗的话,人也会双倍开朗起来吧。”“可是猫安静啊,还是养和自己性格相近的动物比较好吧。”
我念叨着自家七年没出过门的白猫,打算挤过草坪尽头的围栏,抄近道去到回家的马路上。尴尬的是,我庞大的肚子卡在两道围栏之间,挪不出去了。孕晚期是一场以天为单位的、日益骇人的变形记,上一次来,明明还能收收腹蹭过去的。鲸大惊失色地翻过围栏,从马路那边托起我没有被卡住的屁股,把大腹便便的我垂直举了过去。边举边抱怨:“你一溜烟去钻洞前多少丈量一下啊。”然而我的肚子旁又没长猫胡须。
回家路上,看见一株早樱已经冲天盛放,深粉色的重瓣在蓝天下摇曳如钟,不知是椿寒樱还是河津樱,辨认植物我不在行。沿河走着,我们在小林子里听见了婉转、清脆、一波三折而深邃的鸟鸣,可能是白头鹎,孤独地立在铁锈红的树梢。月亮惨着脸升起来,越过树梢,像一掰为二的小白药丸嵌入黛蓝的天幕。我们的鞋在苔藓上擦出犹疑的声响。
河中央兀自漂过一个四角锥形的巨大浮标,仿佛有河童在其中露营,忽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