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茗婷
在2021年捧得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评委会大奖、成为FIRST青年电影展的开幕影片的两年后,华语电影《野蛮人入侵》终于登上了中国的大银幕。
《野蛮人入侵》是陈翠梅暌违超10年的长片之作。
作为马来西亚“新浪潮”领军人物,陈翠梅在2006年凭借长片处女作《爱情征服一切》,“征服”了当年的釜山电影节的新浪潮奖,以及鹿特丹国际电影节的最高荣誉金虎奖,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也让马来西亚华语电影“征服”了华语电影、亚洲电影甚至是世界电影圈。而陈翠梅也与泰国的阿彼察邦、新加坡的陈哲艺等导演一起,构筑了东南亚新浪潮的板块。
记者、小说家、演员、导演等多重创作身份的糅合,让陈翠梅的表达富有极其鲜明的作者性和文学性。在创作时,陈翠梅“把自己作为方法”,在《爱情征服一切》里,融入了陈翠梅26岁时在亲密关系里的焦虑和不安。《野蛮人入侵》里,是陈翠梅在中年时期成为母亲、学习武术、找回身体、审视现代文明、寻觅自我来处的思考。
而陈翠梅作为马来华裔的身份、从小对中国传统武侠文学的痴迷,以及日常在闽南语、普通话、英语等多语种之间的无缝衔接,都让陈翠梅的电影,自然流淌着一种在华语世界血脉文化里的亲切感和熟悉感。
带着亚洲电影圈的荣光与期待,《野蛮人入侵》在2023年这个开放、热闹但竞争程度不亚于春节档的暑假档,“入侵”院线,“入侵”观众的视野,“入侵”互联网的舆论场。
这是一部集合了女性、武侠、爱情、喜剧、悬疑等复杂元素的小成本独立文艺电影。虽然目前票房远不及一众暑期商业片,但因其讲怎么拍电影的元电影、审视女性身份转变的视角、自编自导自演的表达完整性、以学武为切口的不落窠臼的叙事、小而美却频频反转的剧情、“一切都是电影”“什么是自己”等哲学命题的接入,这部排片少得可怜的华语电影却一点都不冷门,甚至与今年全球票房第一的《芭比》遥相呼应,被称为“亚洲版的武术《芭比》”。
《野蛮人入侵》上映后,受到导演贾樟柯在微博的多次公开推荐,演员海清看完觉得“越看越好看”,胡歌引颈期盼。该片还被一些影迷调侃为,看到了另一名亚洲电影大师洪尚秀的影子,也被不少观众在映后对照现实生活里自身的境遇,来解谜电影暗藏的每一个暗喻,比如生育对身体的伤害,比如野蛮人一般的孩子是否是对现代文明的入侵,比如人应该如何找到自己。
陈翠梅继续身体力行着自己的创作思考。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陈翠梅带着新作《遥遥传》回归。在“老地方”,《遥遥传》获得了“创意推荐项目”荣誉。南风窗向陈翠梅发出一场采访邀约,但因为远在马来的孩子生病,她不得不匆匆结束上海行程后返回照料孩子。我们的访谈,也顺延几日。这个小插曲,与《野蛮人入侵》里的小孩对母亲人生的“破坏”,形成了一种神奇的互文。
而在这超过一个半小时的采访中,陈翠梅不仅谈及了电影创作,还聊了比电影更重要的生活和自我。其中,有令她从小沉浸其中的武侠世界,和如今痴迷不已的武术练习。“武”所引申出来的,是“得体”,得到和体验自己的身体,是身心的合一。
以下是陈翠梅的自述。
我怀孕之前,没有太去思考自己是女性这件事。很多事情男导演做得到的,我也做得到,或者我可以做得比他们好。
直到怀孕之后,这时候我已经38岁了,我前面三个月几乎都是躺着,可能因为脑缺氧,偶尔会失忆,完全无法思考。到后面生完小孩,我也不能完全恢复,精神无法集中。因为怀孕的时候胎儿特别大,有些肌肉裂开了,所以核心很难发力,也不能跳—跳的时候感觉漏尿,整个身体好像就毁掉了,有时候会想到电影《异形》里怪物对“母体”的撕裂和破坏,母体像一片废墟。
生完孩子之后,我感觉需要重新去找回、感受自己的身体,比如通过游泳等运动。我怀孕之前是很喜欢游泳的,但怀孕之后会很怕冷,没办法游泳,后面想到要重新学武。通过学武来重新找回身体,后来变成了我第三部长片《野蛮人入侵》的故事。
《野蛮人入侵》里,是陈翠梅在中年时期成为母亲、学习武术、找回身体、审视现代文明、寻觅自我来处的思考。
我拍电影或者创作,肯定是跟我自己有关,有我的想法、焦虑,或是我想发问的问题,我会用电影和文字表达出来。电影里的不同角色,都是不同层面的我。《野蛮人入侵》里,张子夫饰演的导演是我,然后主角李圆满也是我,导演助手的角色也是我。
我非常喜欢李小龙语录,除了那句很有名的“Be water, my friend”,还有“Express yourself”。我们一提到李小龙,他的形象立刻就浮现在脑中。他确实是达到了用自己的身体表现自己表现到极致的境界,用武术找到了自己。
关于“什么是自己”的思考,我在《野蛮人入侵》里安排了一场戏。电影里的师傅是很喜欢李小龙的,李圆满在习武时,他告诉她,要“表现你自己”。
李圆满不懂,就问师傅:“什么是自己?”
师傅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一拳打过去,将李圆满打到流鼻血。紧接着师傅又打出第二拳,这时候李圆满躲开了。
被打到流血的时候,是谁在痛?躲开第二拳的又是谁?没有别人,就是你自己。自己是怕痛、怕死的,这是最基本、最原始、最真实的自我。虽然这种方式很暴力,但我觉得是最有效的方法。
我有一个朋友李红旗,他有阵子学八卦拳,一个师傅跟他讲了一个词:得体。这里的“得体”不是“体面”的意思,而是得到自己的身体,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体验自己的身体。
身体不是你思想的牢狱,思想才是你身体的牢狱。很多时候,是我们限制了自己的身体,就像现实是,一些障碍控制、囚禁了我们的身体。
为什么得体那么重要?因为我们最后真的可以拥有的东西,只有自己的身体。我们可能习惯了所有东西都是身外物的观念,我们会忘记自己真正可以控制和拥有的,就只有你的身體,能享受的,也是自己的身体。
怀孕之前,我就已经有学武的经历。
我这一代人,都是看武侠电影长大的,看香港的亚视和无线电视台,胡金铨、黄日华、苗侨伟、李赛凤那一代演员的武侠片。我特别喜欢李赛凤,她的英文名是Moon Lee,这也是《野蛮人入侵》里的主角李圆满的英文名。这个设置有向李赛凤致敬的意思。我的爸爸在结婚之前也学过武,学过马来武术和泰拳。这些都会影响我学武的兴趣。
我第一次真正学武是在泰国。2014年,我去了泰国的清迈,住在山上。阿彼察邦当时也住在同一个山上,他介绍我去一个他的朋友开的泰拳馆。拳馆里是一些退休的泰拳手,每天都有很多外国游客来学习泰拳。我每天开车来,从下午3点到6点,每天练拳3小时,就这样学习了一个月。
回到马来西亚之后,我继续练泰拳3个月,后来发现了巴西柔术和综合格斗。但怀孕之后我就没有再练了。
很多人学武,可能是为了某种实用性。但对我来说,武术是我想要每天做的事情,一个享受的事情,就像别人喜欢散步、游泳等爱好。
我每天一上完课就会觉得,这个世界真美好。每天在武术课堂里打得你死我活的,在学武时,当身体和心思放在一起,会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拼死拼活”之后,下了课,就会自然觉得很多事情都不成问题了。
从小到大,包括拍电影,我都是在做中学的。这可能跟我在马来西亚的成长环境有关。我小时候在海边长大,那个村子非常小,小孩一整天就在海边玩,到了吃饭时间大人喊小孩回家吃顿饭。
我小时候对很多东西都有好奇心,没有人教我们,很多东西都自己学。好像第一次学写字是上学三天前,那时快7岁了。我爸会教我做木工、钉小凳子,直接拿来锯木和钉子;学骑自行车,就是把我带到一个斜坡上,等我坐上自行车他就放手,然后我就从坡滑下来,反正他就不怕我跌倒,我自己会去平衡;学游泳也是,把我往大海一丢让我自己学。
他所谓的教,其实就是直接让我在一个情境里面自己做。当然也做过很多坏的东西,比如坏的凳子,但我也不怕失败,因为失败本来就是学的过程,这样才会不断地去做。
做比学更重要,这种方法对我来说非常有效,直接影响了我之后的学习。所以,我把自我介绍写成了“5岁钉过一个小板凳,8岁开车撞过一根柱子,9岁办过一本儿童杂志,12岁读完一整本科学百科全书,15岁开过一个文学专栏,21岁电脑动画学位毕业,27岁拍过一部《爱情征服一切》,38岁生了一个小孩,41岁决定习武”。
我拍电影或者创作,肯定是跟我自己有关,有我的想法、焦虑,或是我想发问的问题,我会用电影和文字表达出来。电影里的不同角色,都是不同层面的我。
我其实没有上过电影学校。我是学电脑动画的,没有上过电影专业。我是2001年电脑动画毕业,然后就在大学当助教,继续教电脑动画。教书的时候,刚好认识了当时马来西亚刚开始拍独立电影的人,我邀请他们来学校放映电影,觉得挺好玩的,后面自己开始跟李天柱这帮人一起拍电影。
我小时候写过文章,“电影是这个世界最伟大的事情”,所以我就选择了电影。另外的原因是,人跟人之间,可以说明白的话不多,但是好像电影有别的方法可以更接近生活。
我们从2002年到2005年,拍过很多短片。因为我们大家都有各自的工作,就是周末的时候聚在一起拍东西,互相给对方做演员、做剪辑或者做美术,大家互相帮忙,互相变换身份。我就是这样子学会拍电影的。
我的第一部获奖短片,叫《丹绒马林有棵树》,讲的是我当时的焦虑。当时我的前男友不鼓励我拍电影,不想让我当导演,是他自己想当导演,也让我帮他,但他觉得你还是不能当。
我当时26岁,也想结婚,因为要结婚,所以说一起买房子,就两个人联买了一个房子,要给他安全感。对于恋情,我很焦虑,就把这种焦虑拍成了《丹绒马林有棵树》。短片里有一个17岁的女孩,还有一个34岁的男人。其实两个角色都是我的化身,一个是前途充满希望、对世界有无限选择的女生,另外一个是到了34岁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对什么都感觉绝望了,感觉这辈子就这样过的34岁男人。
2005年的时候,《丹绒马林有棵树》拿了大奖,其实奖金也就3500欧元。但我当时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创作欲,想要做属于自己的电影,所以决定辞职不教书了。
现在想起来还挺大胆的,从小被丢进大海学游泳的人,就是不怕跌倒、不怕死,哪怕会受伤、会失败。
到后面拍出了第一部长片《爱情征服一切》之后,因为参加的电影节多了,我看过了“真正的电影”,那个时候其实一直在思考什么是电影怎么拍,就想要有自己的电影美学。
那期间,我试过花一年时间去拍短片。在2009年,我觉得一直没有拍东西的状态不行,觉得自己需要再去练一练,想要回到之前那种不断地拍短片的时候,这样可以一直创作。那时候,就每个月拍一部短片,前面的可能不是很理想,但拍到第九、第十个月的时候,我拍《每一天每一天》和《是在道别》等短片,自己挺喜欢的,虽然是放在了一个叫“我的失败作”的文件夹里,但因为这些作品只是练习,我觉得只要做就好,先不要管那个作品好不好。
到了2010年的时候,因为刚好有微博,我就开了一个微博账号,给自己一个挑战:每天要写一篇微小说,每天晚上12点前发出来。
我有时候会觉得没有东西写,但是要强迫自己必须写一篇出来,每天12点之前我必须发布。这种方法其实很是被逼的状态,但这种类似游戏的方式真的可以激励我去创作。我是需要这种框架和挑战,有点像游戏关卡的设置,我在这种框架里闯关挑战。这是我自己的创作方法。
2018年的时候,我在巴黎问过导演布鲁诺·杜蒙,问他“什么是电影”。他说:“这个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
我后来自己想,这个问题相当于问“生命是什么”“生命有什么意义”。其实,问这种形而上的问题,往往是中断了生活,人可能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我觉得,当时的确是被这些想法困住了。当我开始问“电影是什么”的时候,其实我就不知道怎么拍电影了。其实之前拍得好好的,反而是开始去寻找意义的时候就拍不下去。
所以,我花了很多年才拍我的第三部长片,也就是《野蛮人入侵》。
长大之后,我感觉现代人好像都活在一个层次里,几岁上学、几岁考试、几岁开始工作,全世界都挺一致的。那有没有可能存在另一种神奇的生活,像武侠世界一样?
现在我还想继续拍,今年到上海吸引创投的剧本《遥遥传》,算是一个现代武侠片,是属于现代的传奇故事。灵感来源于我听来的一个小故事,当时觉得挺神奇的,所以就写了一个剧本:一个小女生,她身怀绝世武功,背负了家族600年来的使命,她有自己不想做但必须去做的一个家族使命:找出一颗已经消失600多年的玉玺,送回中国。
这种神奇感,是小时候看电影或者听故事时经常感受到的。但长大之后,我感觉现代人好像都活在一个层次里,几岁上学、几岁考试、几岁开始工作,全世界都挺一致的。那有没有可能存在另一种神奇的生活,像武侠世界一样?
现在对于我来说,每天能练巴西柔术,是比拍电影更想做的事情(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