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保罗
2017年,国内商业地产巨头万达遭遇债务困境,其发行的债券评级下降,债券价格也出现跳水。之后,王健林变卖酒店资产,融创和富力成为主要接盘方,从而让万达获得了宝贵的现金流,结束了那一次债务困境。
2023年以来,一些知名头部房地产企业再次遭遇了困境,依然和债券市场有关。它们的债券利息无法准时兑付,本金偿还也存在着不确定性。
目前,在债券市场出现兑付困境的房地产企业绝非个案,而是近似于一种“群体性现象”。其中一些企业,还长期位居国内销售额前十的位置。
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是,就在债券兑付问题不断爆发的时候,监管部门却重提推进民企融资的“第二支箭”—民企从债券市场融资。
8月初,中国人民银行党委书记、行长潘功胜主持召开金融支持民营企业发展座谈会,就明确提到这个问题。潘功胜说,要推进民营企业债券融资支持工具扩容增量,强化金融市场支持民营企业发展。
一边是债券市场的“险恶”,一边却是监管部门要推进民企债券融资。这样看似矛盾的局面背后,到底有着什么内在的逻辑?
8月初,这场由潘功胜主持召开的座谈会受到了极大关注。此时,距离潘功胜升任人民银行党委书记、行长,差不多才过去1个月。与会企业包括了伊利集团、宏桥集团、龙湖地产、正泰集团、新希望集团、旭辉地产、美的置业、红豆集团等民营企业。
值得注意的是,此前,金融监管部门和民企的类似座谈沟通,一般都发生在监管和头部制造业企业之间,突出金融支持实体经济尤其是制造业发展的导向。但这次座谈会的与会企业中,大部分企业都有着房地产板块,有的还规模不小。显然,房地产企业当下的融资问题已经引起了监管部门的重视。
在座谈会上,潘功胜表示,将引导更多金融资源流向民营经济,制定出台金融支持民营企业指导文件。他还特别提到了民营企业债券融资的问题,即“第二支箭”。“三支箭”的说法,早已有之。
2018年,时任央行行长易纲就提到了“三支箭”的金融政策组合,分别是指银行信贷、债券融资和股权融资三个渠道。在当时,“三支箭”覆蓋的是整个民营企业群体,要缓解它们的融资难,满足它们合理的融资诉求,并非针对房地产企业。
金融市场毕竟是一个“市场”,并非一个完全依靠行政指令来运行的系统。任何市场都是先有需求,然后才有供给,这是一个不变的规律。监管部5年前就提及的“三支箭”融资工具,背后也必然是民企有这样的需求。比如,在上述座谈会上,8位民营企业负责人就提出了希望进一步拓宽债券融资渠道的诉求,监管和企业可以说“一拍即合”。
以民营房企为例,其债券融资需求来自两方面的因素。首先是客观因素,即金融市场大环境的改变,让其他两个融资渠道的可得性受到了极大影响。
2016年开始,我国对房地产市场的大整顿正式启动,“房住不炒”成为市场调控的基本原则。除了个人按揭贷款门槛变高之外,地产商的开发贷款也被不断收紧,影响了“第一支箭”即银行信贷这一融资工具的作用发挥。此后,开发贷收紧的趋势没有改变过。
而且,一些措施变得愈发严格。比如,从2021年开始,监管部门专门针对银行的房地产贷款集中度出台了规定,对其在总贷款中的占比进行了限制。对四大行在内的几家大型银行,规定要求其房地产贷款占比上限为40%。但这一限制对开发贷的影响还不算最大,影响更大的是对中小型银行的限制。
这一类关联贷款并不是个案,特别是2016年大调控推出,国有大型银行的贷款收紧之后,一些中小银行开始成为地产商的“钱袋子”。
按照以上规定,中型银行的房地产贷款占比上限为27.5%,小型银行主要是城商行的占比上限更低,为22.5%。可以看出,规模越小的银行,限制越严格,上限也越低。
这样的规定,不难理解。近年来,一些民营财团开始热衷于成为中小型银行的股东,特别是一些以房地产为主营业务,或者房地产业务在总营收中占比较高的民营财团,很容易对其持股的中小银行施加影响,以便于对财团内部的房地产板块进行贷款输血。这一类关联贷款并不是个案,特别是2016年大调控推出,国有大型银行的贷款收紧之后,一些中小银行开始成为地产商的“钱袋子”。
银行房地产贷款集中度的限制,降低了银行系统的金融风险,也大大降低了房地产商从银行获得传统贷款的可得性。而且,它只是银行贷款收紧的截面之一。总体而言,从2016年开始,无论是“三条红线”,还是银行贷款集中度限制的规定,所有这些措施的出台,都意味着银行贷款这条途径对房地产商越来越不友好。
不但“第一支箭”门槛开始提高,作为“第三支箭”的股权融资,同样不容乐观。
2019年,科创板正式开板。中国的资本市场开始进入“硬科技为王”的时代,无论是国家政策,监管部门的支持,还是股票市场的投资者偏好,都越来越向硬科技转移。房地产企业无论是IPO,还是再融资,都不容易。
近期以来,由于各种因素叠加,股市的资金更不充裕,股权融资的方式对一些房地产企业来说,更加不现实。因此,在另外“两支箭”收紧的时候,“第二支箭”成为了一种替代。如果能发挥作用,必将有助于缓解包括房地产企业在内的民企阶段性融资难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扩大民营企业的债券融资规模,还有其他更加重要的价值,远远超越了民企融资这个问题本身。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健全资本市场功能,提高直接融资比重。“十四五”规划纲要也指出,要完善市场化债券发行机制,稳步扩大债券市场规模,丰富债券品种。在其他金融监管部门的各类文件中,关于做大和做强债券市场的提法随处可见,凸显了国家层面和监管当局对债券市场发展的重视。
其实,早在2019年,我国的债券市场规模就达到了90万亿元,超过了日本,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债券市场。我国债券市场规模的国际排序和GDP排序一样,都位居“世界第二”,但这并不意味着债券市场已经发展到了头。相反,市场的潜力巨大。
万得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我国债券市场总规模达141万亿元人民币,保持着世界第二的位置。另一个数据值得注意,就债券市场规模和GDP的比值而言,我国约为117%,看起来很高,其实不然。同样的数据,美国近年的水平在200%以上,日本则超过了150%。
当然,中国的金融市场成长没有必要以美国、日本为参照,但债券市场需要继续发展的确也是国内各方面的共识。
和银行信贷属于间接融资不同,债券市场虽然也是“借钱”,但它属于直接融资。直接融资的优势之一是,融资者和投资者可以直接在市场进行交易和博弈,有利于金融市场对信息的全面反映,从而缓解信息不对称问题。相对而言,间接融资以银行为中介,容易造成信息反映的失真,扭曲金融市场的配置功能。
用一个简化的假设模型来说明:A公司需要融资,假如它的控股方和银行管理层的“关系”比较好,那么A公司即便信用资质一般,也可以获得超越其信用资质的授信额度和优惠利率。尽管中国现在的绝大多数银行内部管理越来越规范,风控越来越严格,但这种现象要完全杜绝,暂时还没有可能。
另一条融资之路是,A公司发行债券,那么它的信用资质就会反映在认购规模和发行利率上。如果它资质较差,债券可能根本就發不出去,没有人愿意买。即使有人买,那么A公司也必须支付更高的利率才能卖出债券,从市场上借到钱。
换句话说,银行信贷市场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市场,而债券市场则是一个完全公开的市场,公开的市场显然比封闭的市场更能反映真实的信息。信息的真实反映,除了让优秀的民企以合理的成本(利率)融到资之外,还能对企业的发展起到外部监督作用,这是一种好的市场约束。
信息的真实反映,除了让优秀的民企以合理的成本(利率)融到资之外,还能对企业的发展起到外部监督作用,这是一种好的市场约束。
在2017年的债务困境中,万达的债券出现了价格跳水,这其实是一种提前预警。对万达来说,并不一定是坏事。因为,债券市场对债券价格的反应,必然倒逼着企业调整发展战略,让企业家想办法及时地应对危机。实际上,万达当时的确进行了快速和有效的应对,果断将酒店资产出售,获得了宝贵的现金,避免了同时期其他一些民营财团的下坠命运。
和债券市场不同,银行贷款由于信息相对封闭,企业即便发生危机,信息也并不能及时地反馈到市场。银行的管理层出于绩效和免责的考虑,容易出现两个极端:要么继续对困境企业“输血”,让其“大而不能倒”,银行和企业双双在错误的路上越陷越深;要么就是银行过度反应,对企业进行抽贷,让本来有希望走出困境的企业万劫不复。
2023年以来,一些大型房企陆续出现了债务危机,其爆发原因无一例外都是债券利息或本金到了到期日却无法兑付。很多外部投资者和媒体,只有在收到债券市场释放的信号之后,才得知企业还有大量的银行贷款和供应商欠款需要偿付。可以说,在这一轮周期中,无论是境内还是境外的债券市场,都成为了中国民企尤其是房地产企业经营状况的晴雨表,以及预警器。
从某种意义上讲,监管部门重提推进民企融资的“第二支箭”,无疑是对这一轮周期中民企融资现状和经营表现的及时回应。做大做强债券市场,鼓励优质的民企发债,满足它们合理的融资诉求,能有效地缓解企业的融资难问题;同时,债券市场天然的约束功能,也让一些企业在遇到问题时迷途知返,及时应对危机,调整发展方向,最终穿越周期。
当下,中国实体经济正在进行深刻的结构性调整,金融市场也必将做出同步的回应,而“第二支箭”被重提和热议,便是最好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