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强
上海合作组织由初创6国变为9国,并且通过对话伙伴机制不断扩大“朋友圈”,显示了广泛的国际吸引力。相关国家都对美国主导的单极世界秩序感到不满,它们聚拢在上合组织周围,与金砖国家集团、“全球南方”运动等去西方化的国际机制一起,形成了冷战结束后国际秩序革新的又一浪潮。
作为“上海合作组织命运共同体”建设的首倡者和挑大梁者,北京被推上了这次新浪潮的峰顶。这是百年未有大变局下中国外交难得的机会,也是巨大的挑战。
今年的上合峰会,于7月4日在印度首都新德里举行。在疫情已不影响国际旅行的情况下,印度外交部宣布峰会不是以传统的面对面方式举行,而是采取远程视频会议的方式。印度主办峰会的方式令人诧异,印方也没有对此反常之举做出解释说明。媒体认为,仍在进行中的俄乌军事冲突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印度在这场冲突中一直保持谨慎中立,没有直接谴责俄罗斯,也未加入西方发起的反俄制裁。去年,印度还大幅增加从俄罗斯的石油进口,扩大与俄在多领域的合作。今年5月广岛七国集团峰会上,受邀国印度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印度总理莫迪会见了应邀参会的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这是俄乌交战后,莫迪首次面对面会见当事方领导人。
6月下旬莫迪访美,双方签署一系列经济科技合作协议,积极商讨扩大军事技术合作,以及开展与美、日、澳的四边安全对话。拜登明确支持印度成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莫迪则在美国国会激情宣扬“世界两个最大民主国家”的牢固友谊。美印关系巩固后,印度对自己的国际定位有了新的认识:在保持不加入反俄阵营既定立场的同时,新德里也清楚不能让俄罗斯领导人获得更多国际影响是西方的底线,于是有了举行线上峰会的“聪明之举”。
印度和日本都是亚洲国家,在涉及西方重大关切的国际问题上,却与代表海洋文明的盎格鲁—撒克逊共同体的价值观趋于一致。不过,与日本只是单纯岛国不同,印度具有海陆复合型大国的双重地缘政治性质;日本能够坚决“脱亚入欧”,印度则在大陆和海洋之间采取了战略性的“模棱两可”。
两国大战略的根本区别,在对上合组织的策略上体现得非常明显。东京为撬动与俄罗斯和中亚国家的关系,一度设想加入上海合作组织,但这有悖于其根本的国家战略思维,最终作罢。印度则坚持自己的欧亚国家属性,锲而不舍地寻求加入并获得成功。
印度的“战略模棱两可”在历史上就有先例。冷战中印度是全球不结盟运动的领袖,与苏联和美国都保持适度关系,成为东西方阵营之外不容忽视的第三股力量。莫迪继承了尼赫鲁的战略精神,力求再度复制东西方之间的最大中立和战略便宜,与印尼、巴西等发起轰轰烈烈的“全球南方”浪潮。印度在上合组织中的特立独行,实是这一战略思想的体现。
在保持不加入反俄阵营既定立场的同时,新德里也清楚不能让俄罗斯领导人获得更多国际影响是西方的底线,于是有了举行线上峰会的“聪明之举”。
网络峰会的新形式和第三方可能的压力,并未影响上合组织新德里峰会的成功。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明确表示,上合要做“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要从地区整体和长远利益出发,独立自主制定对外政策”,“把本国发展进步的前途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再次呼吁加强在“一带一路”倡议下的高质量合作,包括各国发展战略和区域合作倡议的对接。俄罗斯总统普京则在瓦格纳“兵变”后,完成了首次国际舞台亮相,他感谢上合朋友对俄现政权的支持,倡议加强上合组织的国际财政独立,加快相互贸易本币化交易。與会其他各方也都表达了各自的国际政治主张。
伊朗在本届峰会上正式加入上合,是上合组织发展的新里程碑。
上合组织从2001年的六个创始国,到2017年吸纳印巴两国,再到现在的九国集团,走过了22年时光。如果加上蒙古国、阿富汗、白俄罗斯3个观察员国,以及十多个对话伙伴国(土耳其、沙特、埃及、卡塔尔、亚美尼亚、阿塞拜疆、斯里兰卡、尼泊尔、柬埔寨等),上合“朋友圈”已触达欧亚大陆除欧洲之外的所有地区,人口占世界近一半,经济、能源、军事方面的实力和潜力举足轻重。上合与土库曼斯坦、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欧亚经济联盟、亚信会议、东盟、联合国等常邀客人的紧密联系,也进一步凸显了其全球性的影响力。
上合组织及其“朋友圈”在欧亚大陆的浮现,对美国领导的北约联盟形成了强大震慑。作为全球最大的军事联盟,北约在冷战结束后持续向曾是苏联势力范围的中东欧扩张,几乎将前苏东阵营的国家悉数纳入,并且继续向欧亚大陆深处渗透。上合组织成立之初明确声称,本组织不带有政治和军事同盟性质,不针对第三方,但随着中俄在上合组织内不断深化与中亚四国的合作,上合逐渐被视为北约的替代选择。特别是2005年乌兹别克斯坦在上合组织支持下关闭美国在中亚最大军事基地后,华盛顿因“9·11”事件在该地区享有的军事统治地位宣告终结,上合也首次被美国单方面认定为具有强烈反美性质的地区组织。
上合组织的横空出世,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本地区国家的对外战略倾向。中亚国家减少了与西方在“北约和平伙伴关系”框架内的接触,逐渐以多边形式的“5+1”机制与西方展开合作。俄罗斯则在2008年坚定地开始武力抗击北约东扩(至格鲁吉亚),有力地阻止了北约向欧亚大陆的亚洲部分扩张,双方的争夺集中到了被称为“欧亚之门”的乌克兰身上。
在正面“硬刚”北约东扩的同时,俄罗斯还发动侧翼战略,力推上合向美国的传统利益区南亚扩张,“以彼之道,反攻彼身”。2017年,印度和巴基斯坦这两个南亚次大陆的最重要国家,也是世界屈指可数的核武大国正式加入上合组织,莫斯科实现了对北约东扩的“战略对冲”。
有评论认为,伊朗在政治上是美国的死敌,长期受美国的严厉制裁,其加入上合意味着俄罗斯成功使上合的反美色彩更加突出—虽然这绝非冷战之初苏联领导的华约对抗北约的重演,但双方对于当下和未来国际秩序的分歧显而易见。
原本,中国对上合扩员持谨慎态度。但国际形势的变幻,尤其是中美关系的日趋复杂化,让北京对上合扩员的国际政治含义有了新的理解。
习近平主席2015年在联合国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宏大构想,2018年青岛峰会上又主动提出建设“上海合作组织命运共同体”,作为这一构想的先行先试。上合组织自此被认为是对G7为代表的西方世界的制衡力量,是中俄共同推动世界多极化的重要体现。那些对美国主导的单极世界秩序感到不满的国家纷纷聚拢在上合周围,希望通过与俄罗斯、中国、印度等非西方大国的合作,拓展自己的国际关系多样性,加强自己的国际声望,在未来的新全球政治中获益。
除了反对美国单极霸权、推动全球政治多极化的共同志向外,上合组织对每个参与方(包括观察员国和对话伙伴国)也具有特殊意义。上合所覆盖地区是“一带一路”的重要辐射对象,对中国经济新战略的实施意义重大。普京提出“大欧亚伙伴关系”后,俄方显著提高对上合组织的重视程度,视其为和“欧亚经济联盟”(包括俄、白、哈、吉四国和亚美尼亚)一样的战略臂膀;俄乌军事冲突久拖不决的背景下,上合更成为莫斯科摆脱国际孤立、通往世界的重要大门之一。
上合组织成立后有效威慑了极端主义、恐怖主义对中亚的渗透,在不同时期也成为各国现政权扑灭各种形式“颜色革命”的政治保障,是各国抵制西方干涉内政的重要依靠。虽然不能化解印度和巴基斯坦的传统敌意,但上合组织对两国在更大舞台维持现有力量平衡至关重要。此外,上合组织的扩大为成员国间的贸易关系提供了新机会。譬如,伊朗与中俄的战略性能源合作、与印巴的油气管道项目,在上合框架下会更容易得到推进。
在吸纳伊朗之后,上合继续吸纳白俄罗斯似乎只是时间问题。有评论认为,上合可增加3个成员国,扩大到12个成员国的规模。不过,白俄罗斯处在俄乌冲突的前沿地带,目前更是为瓦格纳余部提供了容身之所,成了是非之地。上合是否最终吸纳白俄罗斯,甚至再增加另外的成员国,关系到自身的战略定位和效率问题。
进入21世纪后,欧亚大陆冲突纷争不断,其中许多都是直接影响未来地区走势的重大地缘政治事件。但上合组织更多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发表声明,很少采取积极的直接举措。国际社会对上合组织的吸引力快速上升发出赞叹的同时,也对上合组织的效率和整体行动能力表示出担忧。印度学者认为,作为多边性质的国际组织,上合要比欧盟或东盟弱得多,不适合成为成员国推动建立世界新秩序的抓手。俄罗斯学者也认为,上合组织不太可能成为G7、G20或其他类似集团的替代品。
上合“朋友圈”已触达欧亚大陆除欧洲之外的所有地区,人口占世界近一半,经济、能源、军事方面的实力和潜力举足轻重。
上述观点是有一定道理的。与北约不同,上合组织成员的地缘政治利益并不总是一致,甚至酝酿着长期的敌意,这使它很难从根本上成为新的多极世界秩序的源头。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冲突不必多言。印度对“一带一路”的重要项目—中巴经济走廊(CPEC)持消极态度,原因之一就是印度认为该项目经过主权有争议的克什米尔巴控区。新德里拒绝积极回应伊斯兰堡和北京的多次呼吁,在上合组织内部对相关议题也持排斥态度,这在上合峰会共同宣言的签署中已有多次体现。
伊朗与沙特最近外交接触频繁,今年伊朗加入上合,沙特成为上合对话伙伴,可谓水到渠成。可一旦白俄罗斯加入上合,上合的扩员重心会否从“南下中东”偏向“西进东欧”?鉴于乌克兰战争仍在持续,这会否影响上合组织议程的展开,仍很难说。可资参考的是,中亚各国边界、水资源、民族问题错综复杂,过往小型武力冲突不断,动辄影响上合组织统一政策的制订,甚至峰会的召开。
现阶段在组织建设上,上合尚无法媲美北约。北约一开始就拒绝“与他国有领土争议的国家”加入,确保了组织成员的外交和战略基本一致。上合组织的成员国不多,却难以做到这一点。在积极倡导“互信、互利、平等、协商”的“上海精神”的同时,上合目前还只能要求成员国不将双边矛盾带入组织,力求通过包容、多样的方式,寻求成员国在共同发展上的最大公约数。
这样的策略在初创期效果颇佳,组织呈现出蓬勃发展之势,但在共同愿景和目标都描绘得差不多时,久议不决的具体问题就会成为组织发展的拦路虎。若成员们认为这些问题没有机会获得解决,可能会丧失最初的兴趣和动力,导致组织发展陷入瓶颈期,甚至因无所作为而成为清谈平台。这样的例子,在国际关系中并不鲜见。
上合组织扩大后,现在至少有三个极点:中国、俄罗斯、印度。这给组织发展带来新的议题,此次网络峰会中印度设计的“SECURE SCO”(保卫上合)主题就是明显例证。莫迪对阿富汗问题、区域反恐、集体安全的高度重视和强调,不仅突出了上合组织的“印度因素”,也有重塑欧亚安全一体化轴心的野心。
伊朗虽然刚刚加入,同样有实力成为第四个极点,并提出对上合组织发展的新设想。就在今年7月,其由于在波斯湾三岛(大通布、小通布和阿布穆萨)主权问题上急于否定阿联酋的异议,竟公开对俄罗斯与海合会的联合声明呛声,并在三岛举行多兵种演习,显示了某种不合群性。
上合组织的扩大为成员国间的贸易关系提供了新机会。譬如,伊朗与中俄的战略性能源合作、与印巴的油气管道项目,在上合框架下会更容易得到推进。
数量并不总是转化为质量。上合组织的连续扩员为组织发展带来新气象和新动力,但成员国都有各自目标和议程的老问题并未得到解决,反而更加突出。即便是反对美国单极霸权的共同目标,在具体实施中也尚未形成策略上的呼应。上合组织可以成为把美国除名的新平台,但成员国却不能切断各自与世界头号大国的联系。事实上,各国都在以它们认为合适的方式继续维护和发展与美国的关系。
成员的日益多元化,也是对核心国领导驾驭能力的考验。在这种情况下,制定共同的组织战略,尤其是政治领域的战略,势所必然。共同战略最重要甚至唯一的问题,是明确本组织的性质和未来发展方向,让扩员带来新的融合而不是内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