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雨,王小璐
(南京农业大学,江苏 南京 210095)
一直以来,教育公平都备受关注。每年通过高考成功“跃龙门”的寒门学子作为教育公平的实例,更是万众瞩目的焦点。然而,寒门学子进入大学是否就意味着教育不公平的终结?或者换而言之,在接受高等教育后,寒门学子是否就能具有与家境较好的大学生同样的就业机会与就业质量?
事实上,寒门学子的就业状况不容乐观。尽管缺乏关于寒门学子即农村贫困大学生就业专项数据的统计,但现有的调查结果表明更为广泛的农村生源的高校毕业生群体的未就业率明显高于非农村生源的高校毕业生,如“2019 年全国高校毕业生就业状况实证研究”的数据显示,前者比后者的未就业率高出25.2个百分点[1]。近年来,受新冠疫情的影响,高校毕业生的就业形势愈发严峻。毫无疑问,这也预示着寒门学子的就业难问题将更为突出。
那么,面临就业难的困境,寒门学子做出了怎样的努力?现有高等教育是否为他们提供了更多的就业资本,是否能缩小他们与其他大学生在就业机会上存在的差异?他们还需要高校及教育部门给予哪些帮助与支持?目前这些问题尚缺乏系统的研究,本研究期望从就业所涉及的资本切入,对已有相关文献进行梳理,厘清寒门学子就业的现状及困境,并为后续的研究提供方向与思路。需要说明的是,除了以往就业研究最常涉及的社会资本和人力资本以外,本研究也将近来引发争议的底层文化资本纳入就业资本中加以讨论。
回顾文献可知,家庭所具有的社会资本是影响大学生就业的重要因素。农村贫困大学生被视为社会资本的匮乏者,因为其原生家庭所提供的社会资本,无法给予他们有力支持,从而可能会使其求职陷入困境,遭遇就业机会被剥夺、就业空间受挤压等后果等情形[2-3]。
但也有研究者指出,社会资本并非静态的要素组合,而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4]。也就是说,农村贫困大学生就业所需的资本要素包括社会关系、社会资源以及其所具有的功能等,有可能通过高等教育得以弥补。其中,资本镶嵌在社会关系网络之中,并以社会资源为载体,通过运作社会关系对就业产生正向或负向的影响[5]。社会资本的形成过程可分为三个阶段,即社会网络的建构、求职者的行动及资源的获得[4]。凭借这一思路,本文探讨了农村贫困大学生的社会资本从何而来,以及如何在就业中发挥作用等问题。
首先,在社会网络形成这一阶段,农村贫困大学生会努力通过在高校的学习和社会实践,不断对自己的社会网络加以拓展与重构[6]。但是,他们也可能会因人际关系及心态调适等问题使自身的在校社会化面临诸多困难,从而对社团活动、学生工作等产生“无所谓”或“不自信”的心理。继而,其中一部分人会放弃发展社交网络,专心在能够给予自己信心的学业方面付出努力[7],还有一部分人也许会因为尝试失败而认为自己不具备参与社会实践的能力。研究发现,那些倾向于将自己定义为“能力不足者”的农村贫困大学生,会因早期家庭资本缺失所导致的自卑而无法顺利完成就业之前的社会化准备,最后逐渐疏离大学的社会关系网络,也因此无法从中获取丰富的就业资源。
其次,在社会资本的动员阶段,农村贫困大学生的主要活动场域局限在学校内部。这具体表现为他们大多从学校的招聘会、就业服务平台等渠道获取就业信息,也有部分人从亲近的学长学姐、同学好友处寻求帮助,并期待他们在最终录取的环节给予一定的建议和支持[8]。农村贫困大学生就业资源的获得方式表明,一方面他们在社会网络形成阶段的资源有限,另一方面他们对于就业过程中使用社会资本的认可度不高[3]。又由于不同层次的高校在资源分布上的不平衡,就业指导质量也参差不齐,或者过度依赖身边的人所给予的非专业的指导,使其缺乏合理的就业规划甚至就业目标迷茫[9]。总之,过往的生活经历使得农村贫困大学生在就业时倾向于规避风险,最终他们可能会在众多建议中选择对自己来说最有把握的。
另外,就业资源的获得取决于大学生个人在社会网络中的位置。吉登斯认为占据中心地位的人已经具有资源的控制权,成为“局内人”,而在社会网络边缘的人则被排斥成为“局外人”,无法改变他们与资源丰富者的距离[10]。拥有较多优质社会资本的大学生能够利用更少的求职成本完成高质量的就业,如利用弱关系来获得异质性的、更隐秘的内部信息,或通过强关系对就业结果进行直接干预获得理想职位等。相比较而言,被边缘化的农村贫困大学生则可能付出更多的求职成本却难以得到自己心仪的工作机会,例如因渠道单一、信息不对称导致求职机会少或求职准备缺乏针对性等。
基于上诉三个阶段的分析可知,农村贫困大学生求职过程中社会资本的积累并不乐观,部分大学生利用高校平台发展自身社会网络的成效有限,使其凭借社会资本获取理想的工作存在困难。有学者指出,大学生社会网络的建立是在一定的事件基础上的,并且在特殊的情境中会发生扩张或者收缩[11]。因此,后续高校可采取有效措施改善贫困大学生的生存心态,促进其社会融入、拓展自致社会资本,在个人职业生涯目标明确和有效就业信息获得之间实现良性循环[12]。
大学生就业过程中的人力资本主要指个体的知识技能、学历符号、实习经验以及各项综合能力、兴趣爱好等。对农村贫困大学生而言,提升人力资本的主要渠道是正规学校教育以及个人自学[13]。
以往的就业市场中,由于个人的能力难以在简短的面试中被合理评价,学历符号常被视为最重要的人力资本指标。有学者批判,高等教育已经不再是用来提升个人技能的手段,而是使一部分人通过学历被识别出来,实现向上流动[14]。但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大学文凭开始不断贬值,人们对文凭的追逐从“积极性投资”转向“防御性支出”。过度的教育暴露出家庭资本的不平等,城市中产家庭自子女幼时起即为其进行“总体性文化资本投资”,期间各种素质教育使他们的子女在走向职场时具备竞争力[15]。
同时,瞬息万变的市场促使企业对应聘者的要求从简单的“你会做什么”变成“你能做什么”,希望员工能够胜任多种不同的工作岗位,具有持续学习的能力[14]。这一要求顺应的是中产阶级的文化与惯习,需要应聘者具有丰富的城市生活经验和多样的兴趣爱好,并对社会结构和运作方式有较为全面的了解。农村贫困大学生虽然具有较好的知识和技能,但因为早期文化资本的匮乏,不曾在城市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中耳濡目染,且受限于时间和经济成本的压力,他们也容易忽略这一部分人力资本的培养和应用,因而在求职中表现出不适应[16]。对于农村贫困大学生来说,或许他们在学业上不存在太多的困难,但高等教育不仅仅局限于上课和考试,相较于高考这个“入口”,就业这一“出口”对他们而言是更大的挑战[17]。
还有研究者指出,农村贫困大学生人力资本受限与其职业目标选择和确立时的茫然与盲目不无关联。首先,就业行动与学生的专业密不可分,大学专业的选择决定着学生日后就业的难易。对北京大学农家子弟大学专业选择的研究发现,贫困大学生在资源上受到招生政策的限制,个人又倾向于保守和功利,加之对大学专业的认知不够清晰,导致其专业选择常常与自身的能力特质不匹配[18],他们也未能在大学期间锻炼出就业所需要的各项综合素质,这也许是众多农村子弟在大学期间频频喊出自己的专业是“天坑专业”的原因所在。其次,针对大学生职业生涯定向的研究发现,即便是重点大学的学生,在职业生涯规划上也存在盲从的现象,因此有研究者认为农村大学生就业率低的深层原因并非是缺少必要的知识和能力,而是在投简历时缺乏针对性和策略。研究表明,大二期间参加实践活动对于农村大学生确立职业生涯目标具有明显的积极作用,可以使其不再受限于匮乏的家庭资本,及早发现自己理想和擅长的就业领域[19]。最后,工作意义的构建对农村贫困大学生的就业选择也具有重要的影响。多数出身底层的学生希望能够在经济或时间上回报艰难培植自己的家庭,因此他们在职业选择方面更容易被高收入或家乡较为稳定的工作机会所吸引[20]。
综合来看,就业场域对人力资本的定义越来越超出学历和单一技能的掌握,这对农村贫困学子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985毕业生不等于社会中上层”的研究结论深刻地驳斥了“高学历就能有好工作”的传统认知[21],曾经只会埋头苦干的“小镇做题家”如果不试图融入这个追捧兴趣与自由的时代,也许很难实现自己向上流动的梦想。如何充分动员各类资本,把握自身的优势,塑造让企业单位认可的个人特质,是农村贫困大学生及高校在就业过程中需要关注的问题。
当然,在求职过程中人力资本与社会资本可相互转化。一方面,拥有人力资本的个人可以运用自身的能力和影响力扩大社交圈,从而接触和动员到更多的社会资本。例如,成绩优秀的班干部更容易和其他学生干部或老师保持良好的私人关系,以便在求职中互通有无。另一方面,拥有较多社会资本的学生可获取更多进入理想就业场域的实践机会,通过与他人交流学习提升自己的知识和技能。但对于两种资本都不足的弱势生源而言,其人力资本与社会资本则可能会相互抑制,他们既不能通过人力资本来吸引或主动融入社交圈,也不能利用社会资本进入有利于自身能力发展的就业场域[22]。从这一角度来看,农村贫困大学生在缺乏先赋性社会资本的前提下,更应该注重发展自致人力资本,并借此主动拓展人际交往构造自己的后生性社会资本,逐渐实现人力资本与社会资本的嵌入共生以及螺旋上升,最终获得更多、更好的就业机会。
除社会资本与人力资本以外,近来有研究者关注到农村贫困大学生的情感体验与生存心态[23-25],认为农村贫困家庭拥有独特的底层文化资本,通过道德约束和精神激励等方式可对其子女的求学产生强大的积极影响。“物或损之而益”“苦难的自我民族志”等表述[26-27]充分体现了底层学子为打开高等教育的大门所付出的艰辛努力。有研究通过探究劳动阶层父母的言语活动,指出那些强调“教育可以改变命运”的话语能对农村大学生产生强烈的激励作用,促使他们认识到刻苦学习的重要性[28]。
由此,一些研究者试图将“寒门贵子”的成功个案总结成为具有普遍适用性的底层文化资本理论,以期解释农村贫困大学生实现阶层流动的原因,并为更多经济困难家庭的大学生提供成功的“秘诀”。他们认为,对家庭的愧疚和责任感可激励寒门学子有强烈的动力向上攀爬,加上自幼在艰苦环境的成长经历使他们更能忍受工作的辛苦和压力,从而在“苦中苦”和“人上人”的教导之下实现令人振奋的自我成就。
然而,必须注意的是,将农村贫困家庭的文化资本想象成“一双隐形的翅膀”,具有潜在的风险。近几年“寒门难出贵子”的热议表明,工农子弟在高等教育中的“无声的革命”逐渐式微,高等教育的不平等逐渐凸显,就业市场也越来越受到家庭资本的影响。过分沉溺于底层文化资本的想象中,可能会出现“受害者指责”的现象,脱离对农村贫困学生所遭遇的现实困境的关注与思考[29]。农村大学生的底层文化资本所蕴含的“向上的内驱力”固然存在,但并非只要有气势和决心就能成功,因关注脱颖而出的个案而忽视更为广泛的农村贫困大学生群体在高等教育和就业中所处的弱势地位及困境,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不公平。
与此同时,“惯习”即个体因生活经历而内化成的某些具体行为或性情的倾向可能会对农村贫困大学生的就业造成阻碍。一方面,由于农村贫困大学生的父母对高等教育和城市就业了解有限,他们可能会对子女有较高的就业期待,认为大学毕业即能轻松拥有一份好的工作。面对如此殷切的期望,农村贫困大学生会更为迫切地想要以一份体面的工作回馈家庭,也就更有可能在就业时“病急乱投医”,缺乏职业规划意识。另一方面,贫困阶层的生活文化深刻地影响着农村贫困大学生的择业观,对“师、医、公”的盲目崇拜和追求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们的就业选择,也导致其在就业过程中容易盲从、迷茫和焦虑。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观念影响下,也有一部分农村贫困大学生选择考研,但有可能会因为缺乏职业目标和规划再次陷入“就业难”的泥沼[19]。
也就是说,底层文化资本有可能对农村贫困大学生的就业心理产生消极的影响[26]。研究表明,农村贫困大学生在就业过程中缺乏自信,容易受打击、产生就业焦虑情绪等[30]。这些消极的就业心理不仅在求职过程中影响其就业面试的发挥,也会影响个人的心理健康,带来抑郁的风险。农村贫困大学生对父母和家乡的情感是复杂而矛盾的,他们认可和享受自身的成就,却又觉得自己被两个阶层同时抛弃[31]。他们在曾经的美好蓝图与现实的残酷竞争中或挣扎或自嘲为“985废物”,在都市的消费主义和家庭的脆弱中被反复拉扯。
因此有研究指出,对大学生的自我认同教育应该更早地开始,避免他们在步入大学后发生自我连续性的断裂,“寒门贵子”的身份不应该被过分强调。高校对农村贫困大学生的就业辅导除了在应聘技能方面,还应当加强其就业心理辅导。研究表明,教师或朋友的帮助对贫困学生的文化资本具有弥补作用[32],通过言语引导、课后辅导等方式,尽可能修复贫困家庭给他们带来的强烈的自卑感或疏离感,良好的就业心理是改善农村大学生就业焦虑的关键。
本文先后梳理了“寒门贵子”的求职就业过程及期间所涉及的社会资本、人力资本和底层文化资本,结果表明,高等教育的确能使其就业资本得以拓展,但效果相对有限。首先,农村贫困大学生通过扩展社会网络形成社会资本的难度较大,原因是早期的家庭经历影响了他们在大学阶段的社会化以及对社会资本运用的态度,从而影响就业信息及外部支持的获得。其次,文凭贬值现象促使企业对应聘者的个人能力有了更加综合且灵活的要求,这一变化削弱了贫困大学生以单一专业技能为主的人力资本的效用。另外,文化资本折射出“寒门贵子”长期以来被家庭和社会赋予的生存心态。尽管吃苦耐劳的品格和奋发图强的雄心使他们战胜了以往的诸多困难,但物质的贫困和情感的压抑也可能使他们内心更加脆弱,从而影响就业抉择和机会把握。总的来说,农村贫困大学生的就业资本存量匮乏、资本动员能力不足及就业心理负担大等,是造成其就业困难和就业质量不理想的重要原因,需要予以足够的重视。
以往对农村贫困大学生群体的关注,主要体现为依赖国家与政府的政策力量,在招生和教育资源上予以适当倾斜,或者给予资金或物资的帮扶[9,32]。尽管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因城乡资源不平衡造成的教育不公平,但如果要从根本上保障机会平等、阻断贫困的代际传递,还需将农村贫困大学生的就业支持也纳入进来。基于上述分析,本研究认为可以采取社会资本、人力资本及文化资本联合调动的方式,增加农村贫困大学生的就业机会,提升其就业质量。
第一,联动政府、高校及企业,架通就业需求与就业供给之桥。农村贫困大学生早期社会资本的不足对其就业可能产生的消极影响,有待通过多元主体的合作消解,可能的途径包括增加就业机会以及减少就业成本。从就业机会而言,应加强人才市场需求侧与供给侧之间的信息交流与合作对接,提升人才培养质量,并可通过专项计划、定向培养、推荐就业等多种形式,拓展农村贫困大学生的就业渠道和就业机会。从就业成本而言,除给予农村贫困大学生求职、创业补贴外,还应完善相关的金融政策及社会保障,如小额无息或低息贷款、失业保险及租房补贴等,同时完善网络招聘平台,减少奔波其他不必要的求职成本。
第二,建立农村贫困大学生档案,实施就业支持的动态监测。针对农村贫困大学生人力资本单一、难以转化为有效就业资本的困境,高校应及早建立“一人一档”,开展精准就业帮扶。自招生入学开始,高校即应结合专业教育,引导其逐步建立并完善职业生涯规划。依托校内校外各类社会实践平台,为具有不同职业发展规划的农村贫困大学生精准提供各类培训,如就业实习、创业教育或考研辅导等,以拓展其人力资本,促进他们对就业市场需求的了解与适应。进入正式求职阶段后,政府及高校应及时对农村贫困大学生的就业动态进行数据汇总和分析,并对可能存在的风险予以适时的动态监管、评估及化解。
另外,创建青春成长小组,提供朋辈辅导及向导服务。为消除农村贫困大学生普遍存在的紧张、焦虑及自卑等消极情绪,可联合各级团组织、院系、校友会及专业社会工作者创建成长小组,使他们为后续发展做好积极的、充分的心理准备。在低年级成长小组中,可安排毕业年级的优秀学生作为朋辈辅导员与农村贫困大学生交流求学、考研或就业创业经历,帮助他们尽快适应高校社会化,并建立积极的择业观。在高年级成长小组中,则可吸纳不同行业的优秀校友,以成长分享、专业讲座、心理咨询或实战模拟等多种形式为农村贫困大学生提供就业向导服务,进一步明晰其就业的目标和努力的方向。
总之,农村贫困大学生的就业充满挑战,除了大学生群体普遍面临的就业困境外,更需要注意其特殊性。只有追溯农村贫困大学生的生命历程,回归教育及求职的流动的实践,才能真正洞察他们在高等教育起点、过程和结果中遭遇的不公平,并在此基础上探索促进教育公平、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可能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