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坚冰》与杨知寒的“东北记忆”

2023-09-11 03:33于珊珊
关东学刊 2023年3期

[摘 要]杨知寒的小说写尽世间的寒凉,直面当代人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态,其中不乏对人生的凄苦境遇以及至暗人性的描写,但小说又无处不埋藏着“火种”,正如“坚冰”与“火种”两种意象构成的二元对立关系,给作品带来了耐人回味的温暖色彩。

[关键词]杨知寒;《一团坚冰》;东北文艺复兴

[作者简介]于珊珊(1983-),女,文学博士,长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长春 130123)。

杨知寒的短篇小說集《一团坚冰》于2022年夏出版,被称为“班宇、双雪涛之后‘东北文艺复兴’的接力书写”。这不仅触及到了一个特殊的概念——“东北文艺复兴”,同时也经由这一概念,给作家带来了文坛上的某种特殊地位和使命。

“东北文艺复兴”的特殊性,与它诞生于流行文化不无关系,其背后集歧义、奇观、看点乃至卖点于一身,决定了这一概念的庞杂和多面性。“东北文艺复兴”在短短几年掀起热潮,为大众所熟识和接受,更引来媒体、学者以及评论家持续关注和讨论,从而使一场关于“东北”的文化想象呈现出空前的盛况。

抛开“东北文艺复兴”不谈,“文艺”的“东北”到底为何物?可能还是绕不过最初抛出这个概念的网络说唱歌手董宝石。他的那首火遍全国的歌曲《野狼disco》恰好可以作为针对上述问题的一个典型事例来看。在歌曲中,他塑造的“老舅”是一个社会底层人物,通过蹦迪和“绿棒子”宣泄情绪、追忆往日。还有那句“不管多热都不能脱下我的皮大衣”,唤醒了无数人记忆中对于东北社会大哥“穿貂皮、戴大金链子”的固有印象。然而昔日荣光不复存在,舞池里蹦跶的“老舅”不过是大千世界中,挣扎在生活底层的普普通通的一份子。以文学创作来看,“老舅”的故事以欢乐书写悲哀,以热闹表现萧条,“土嗨”则是作者表达个人想法的路径,无处不在的包括方言在内的东北元素与作者个人的“东北经验”与之互为表里。以上三者,无论从叙述的方式、手法还是表现而论,都不能否认作者是一个好的叙述者,具备了很高的文学素养。

但事实上,歌曲中带着“土味”的东北元素更为人们所接受,“老舅”这一人物以及经由他而建构的东北形象,成了大众流行文化的重要元素。“东北”被无限放大,一时间东北话成了互联网时代人们共通的方言,表现“东北性”的地域文化被包装成商品,以各种形式在文化以及文艺领域“爆发式”产出,供大众消费、娱乐。这意味着以娱乐为主旨的商业文化正在走向成熟,表现在文学领域,以双雪涛、班宇为代表的东北籍作家以“新东北作家群”

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的姿态迅速崛起,他们的创作不断被改编成影视剧,成功地打通了纯文学与大众文化的边界。

尽管如此,想要给双雪涛这批东北作家的东北书写在文学史上定性和定位为时尚早。东北作家的东北书写为何受到如此广泛的关注,是否要归因于网络流行文化制造的“东北想象”带来的影响?或者是图书市场的成功运作?是否与大众对于东北经验的猎奇心理有关?这些因素显然不应该左右我们对东北书写的价值判断,进而遮蔽个人的实际阅读体验。如果脱离了东北工业衰败的大叙事,东北书写是否还具备值得输出的思想资源和价值资源?读杨知寒小说集《一团坚冰》也许能给我们提供另外一个观察视角。

《一团坚冰》里的九篇小说,叙事时间和空间都发生了挪移,不再聚焦于20世纪90年代国企改制及工人下岗潮出现的那段激荡的历史时刻,也找不到诸如“铁路”“废厂区”“工人村”这样带有重工业元素的象征性符号,代之以一个安静的东北边陲小城的形象散布在小说的各个故事当中。但这一形象又很少被提及(显示出作者对于“东北”地域描写的一种漫不经心的写作态度),偶尔上升到叙述者“我”的意识当中,仿佛除了“停滞”和“封闭”再无其他。或许这与作者自身在东北生活的个人体验不无关系,但在当今文化趋同的时代,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名为“某某国际”的高层住宅楼、广场、高铁站,千篇一律的城市景观舍去了人与自然的血肉关系,带给人最大的感受恐怕只有“无聊”。书中常常作为叙事者登场的“我”,也是一个“候鸟”式的人物,出生成长于东北,《大寺终年无雪》中的“我”在南方上大学,寒假回到东北,“再回来又是一年以后”;《瑞贝卡》中的“我”已在南方工作并买房定居,老家的朋友问“我”,南方有啥好,“我”的回答是:“南头时间过得快,每天接触的事多。不是感觉社会多需要你啊,是你和社会之间取得了联系,不像咱们这儿,无限封闭。”杨知寒:《一团坚冰》,南京:译林出版社,2022年,第142页。

杨知寒书写东北,完全找不到那种“皑皑白雪、炊烟人家”的抒情诗式的描写。《瑞贝卡》中讲到疫情过后,“我”乘坐飞机飞回南方。飞机上基本都是老乡,身旁一个女人一根接着一根吃着秋林香肠,“我”感到这气味儿无法躲避,甚至会“一直携带”,任凭走到天涯海角。当飞机飞离地面,家乡的风景尽收眼底,作者这样写道:

天是蓝的,地是绿的,从上向下望,那些松散分开着的村镇如一个个电子元件,细密而微缩着,联结它们的是一条条细长的道路,整片平原宛如一个活人。我看到我家乡的血管,也看到它的骨肉,看到我们乘坐的小飞机是个逃逸中的细胞,正准备从头部逃亡到腰部,那里气候更温和,血管更密集,情况也更复杂。杨知寒:《一团坚冰》,第177页。

在这段景物描写中,作者显然无心于传统的表现手段,只用最简单直白的语言,将周边的风景以一语概括,随即便以“平原宛如活人”的意象,转入到人物的内心风景——“我”乘坐的小飞机是一个逃逸的细胞,要从家乡的血管、骨肉中,从头部“逃亡”到腰部。作为一种精神上的链接,我们可以想象游子对乡土的眷恋之情,那是属于对农耕文明的深刻怀念,但这显然有悖于作者的东北经验,所以相比“白云黑土”的风景描写,“电子元件”的比喻可能更为贴切。作品中将“我”要去往的地方描述为“更温和”“更密集”“更复杂”,那就意味着作为参照物的故乡带给“我”的第一感受只能是“冰冷”“空洞”和“简单”,以至于在文本中连续出现了“躲避”“逃逸”“逃亡”来表达叙述者离乡出走的强烈愿望,让人感觉不马上离开这里,就意味着个人存在的消亡,事关生死。而对于知识分子的“我”来说,去往南方并非像我们习惯接受的叙事中,为了摆脱物质贫困而不得不吸附在都市文明的工业机器上的一般描述。如果说物质上的匮乏曾经深刻地影响了某一时代某个群体的生存状态,那么“我”所面临的精神上的匮乏同样深刻地影响着个体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况。尽管叙述者对于那里“情况也更为复杂”有着清醒的认知,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带来的不仅是便利的信息化生活,同样也让人饱尝了只有现代人才有可能体会的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无处不在的心灵戕害,即便如此,“我”还是选择了去往南方。当航班抵达目的地,一个东北人“提着一行李箱的牛肉、茄子、木耳,在人群里穿梭”,融入到另外一个异乡。前文中我们看到一个生活在东北小城的年轻人极力躲避、挣脱与家乡的精神链接的心理状态,随后这种焦虑感并未被刻意渲染,反而以一种带有身份认同的自我调侃轻盈地掠过,体现了作者介入文本世界的一贯姿态,与其冷静、平实以及生活化的语言,构成了一种具有标志性的写作风格。

《瑞贝卡》中的“我”主动选择回避、逃离故乡,《虎坟》则讲述了小城马戏团的年轻驯兽师陈寿,因为马戏团的解体而被迫远走他乡的故事。小说的背景同样设定在东北一座小城:“过去,这座小城里还没架设这样多的电线和信号塔,人们消闲的方式单调而文艺,讲究四大门类:京评话马。”

杨知寒:《一团坚冰》,第246页。

市里的京剧团和评剧团早已经消失,后两者只能勉强维持生存,即将没落。小说的叙事结构并不复杂,全篇以陈寿的视角来讲述。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作者让他的内心完全向读者敞开,使其成为叙述者与读者共同观看的风景。除去驯兽师这个特殊的职业身份,在陈寿身上再也找不到任何记忆点。即便是舞台表演,在成为驯兽师之前,他的节目也总被安排在精彩刺激的环节之后,为观众“提供几分钟上厕所的工夫”,团长老袁评价他缺少观众缘等等。作者仿佛刻意将其个性特征“抹平”,留给读者一种平淡、呆板的印象,以此来凸显陈寿内心中强烈的孤独感,同时透过人物心理活动反复表达了这一主题。陈寿始终没有什么朋友,觉得自己很可能一辈子孤独无靠,在常年与虎相伴的封闭环境下,他把名叫“大山”的老虎看成朋友,抚摸它、对它说话,“但他内心更需要的,是别人去摸他”。然而兽性永远不可能被彻底驯服,每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也就是小说中提到的大山让他感到陌生的时刻,内心中“长年累月跟石块一样压着的孤独”便开始崩塌。随后故事中另外一个重要人物“响马”出场,由此点燃了陈寿对友情的极度渴望,响马在说话时,他会“紧紧盯着对方”,想象他“何时能给自己一个拥抱”。

对于孤独感的反复自我认知构成了陈寿最大的个人特色,其根源在于早年亲情的疏离带来的情感体验上的空缺。在他成年之后,马戏团早已随着时代的变迁走向衰微,“一年仅有一两次热闹的时候”,剩下的空白的时间“他不知道自己除了马戏团和家,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小城已经很小,对于陈寿来说“仍有太多完全空白着的地带”。一人一虎、“空虚的观众席”“刺眼的顶灯”,小说中的这三个意象,分别喻示了青年驯兽师极端封闭的日常,生命中“他者”的不在带来的隔绝状态,以及对孤独状态的自我认知。而响马死于虎口之下,友情的幻灭,马戏团的解散,使陈寿陷入多重绝望之中,导致他最终离开家乡,去往南方谋求生路。

小说《一团坚冰》让故事同样发生在东北的一座小城。不仅如此,《一团坚冰》和《虎坟》无论在人物或主题方面都有若干相似或重叠之处,只是在《一团坚冰》中,作者改变了叙事策略,让主人公“我”成为叙述者,将读者直接带入到其独特的精神世界中,一改其平静、内敛的叙事风格,任由人物的观点和情感自由宣泄,从而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抒情性。

例如“我”时常将生活中的各种琐事比喻成宇宙星球并陷入幻想的描写就很有特点:

我喜欢这份工作,认为自己活得不错,尤其在这样的晚上,人们需要我,总是叫我去他们的星球上处理一点问题。有些星球会没有缘故地失去了动力,还有些向我要给养,要冒着热气的泡面和各种饮料,我会按照号码,逐一送去他们身边。杨知寒:《一团坚冰》,第328页。

现实中,“我”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中专毕业,在一家网吧里做网管。网吧位于一条失去往日繁荣的商业街,隐秘于城市里“最窄小晦暗的地下室”里,名副其实的地下黑网吧。但对“我”来说,这里却是最好的避难所,因为“越隐秘,越可收容,收容我这样的人”,它不仅收容了我,还确保了和“现实生活的脱离”,让那些深夜里在游戏的世界中厮杀砍打的人们,忘却自己的姓名,“清除了关于升迁、房贷、子女教育的课题”,堪称“地下宇宙”。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一个异性开始频繁出现在深夜的网吧,从而成了“我”幻想的对象。

我们什么现实都不谈及,完全自说自话,她回答她的问题,我回答我的问题。假如时间暂停,她会在冬天下水,夏天捧火;假如时间不停,我会是颗卑微的星球,永远在寻找母星的轨道上。期望中的母星上,尽是和我一样的人,无需交流,只需对看一眼,便能各自判断对方需要怎样的包容。

杨知寒:《一团坚冰》,第338页。

在“我”的眼中,人世如同浩渺的宇宙,每个人如同宇宙中的星体,很难交织在一起,总是交错行驶。主人公热衷于将自己的生活想象成天体宇宙,以幻想作为逃离现实的手段。这个幻想同时蕴含着一个孤独的意象,作者将其视为“寒世”:一则与人物所在城市的自然环境、气候相呼应;二则是用来比拟文本世界中围绕在人物周围的萧条、破败的生活图景以及人们情感上的疏离和冷漠。尤其是后者,在这座城市中,一些人出于生存和生活的需要而选择离开,尝试開启新的人生,那么剩下的人以何种方式生活和度日?《一团坚冰》抓住了这个问题并且告诉我们“不是人人都走得出去”,从而使那些窝藏在网络虚拟世界以求逃离现实的人,还有像主人公那样不知道离开还能干什么只能委身于眼下生活的人,以“寒世中行走”这一意象,呈现在读者面前。

“我”的身份及成长环境的几个细节描写也值得留意。小说中,“我”与小学五年级“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外甥赵小涛相依为命,小涛的父母在广州,“我”独自照顾他已经两年多,“赵小涛在学校没有朋友,几乎在复制我的成长轨迹,多思,孤僻,心有点狠。”

杨知寒:《一团坚冰》,第330页。

赵小涛是一名城市留守儿童,而“我”在小说中父母位置的空缺,封闭、敏感的性格都与赵小涛无限接近。“有时候烟雾和杀戮声会让我觉得窒息,我不指望任何神能出现在我身边,把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搂进怀里,对他讲善意和爱、冬日里的温暖这些话题。”

杨知寒:《一团坚冰》,第327页。

“我”的这段内心独白表面上看似洒脱甚至还有一丝玩世不恭,却由“我不指望”暴露了当事人成长环境中“善意”“爱”“温暖”的匮乏。

赵小涛厌学、逃课、沉迷网络游戏,如果说从他的现在可以推想“我”的过去,那么“我”就是“成人版”的赵小涛。经“我”之口传达出来的情绪状态和对现实的感受方式,似乎也可以照见赵小涛的现在甚至未来,两人以一种因果关系组合在一起,讲述了命运之轮的沉重及其对人生的囚禁。尽管作品最后以主人公心灰意冷的自问自答走向完结,“点燃万物之源的火种”何在?“它早被在了埋史前巨冰之中,藏进了地表以下。”这暗示了“我”对现实的无能为力,但作者仍然在小说的末尾留下一丝希望,于是写道:“我摇晃一阵,在家楼下抬头,看到背面的窗户里,赵小涛房间亮着灯。”

杨知寒:《一团坚冰》,第352页。

此时的灯光仿佛照进了人物的内心深处,使“我”于绝望之处看到了一丝光亮,同时也给作品增添了一分暖调。

从《瑞贝卡》《虎坟》《一团坚冰》这三篇作品的空间设置上,我们看到三者的叙事背景都被设定在东北的“一座小城”,无论是时间设定还是环境氛围的描写都给人一种统一的印象,使小说的空间设置具备了同质性。此外,作者在文本空间的塑造上,有时更像一个外乡人,以一种拒绝完全沉入到主人公具体的生活情境中的姿态,仿佛时刻准备将视角从人物身上抽离,将人物所处的城市或地域看作一个整体加以探究和思考。在这种强烈的地域意识下,小说中的空间不再是单纯的叙述背景,就像《瑞贝卡》中表现为北方与南方的相对化,《虎坟》中老虎的死去与青年的离乡象征着一段城市记忆的落幕,《一团坚冰》中直接将城市的衰败比作“寒世”,进而描写“寒世”中行走的众生等等,都凸显了小说的空间环境与人物行为以及内心体验更为紧密的关系。从这一意义上讲,杨知寒的“东北书写”并不是人物在“东北”,而是“东北”在人物中,“东北”成了她在这部小说中的一个言说对象以及隐藏起来的主题。

因此,“东北书写”不该被简单理解为“地域文学”。杨知寒写东北,带有着强烈的问题意识,构成了作家对周边世界的探究和对生活的智性审视。在她的文本世界中,以描写年轻人居多,其中不乏少年和儿童。除了前面提到的作品,《大寺终年无雪》中讲了年轻的叙述者“我”与企图在大寺出家的花季少女李故的一段交集,随着小说的推进,还带出了埋藏在“我”心中难以忘却的高中时代的记忆。《故事大王》同样也采用了双重结构:小说一方面描写了“我”参加小学同学聚会,与昔日的同学共同追忆往事的场面;另一方面,作为曾经是班上最会讲故事的“故事大王”,经过“我”不断地回忆,季老师的出走和她五岁的私生子离奇而凄惨的死去,以及目睹其死亡的郑旺,那些作为“异类”活在生活边缘的人,都被“我”编织在故事中。小说中的“我”尽管已经步入社会,但也不过三十岁出头,褪去了二十几岁的青涩和懵懂,“故事大王”讲的不再是童话故事,深藏在记忆中的这段往事是留给成年人解读的残酷而又真实的现实故事。

杨知寒说:“故事是藏人的好地方”,她正是一个“故事里藏人”的好手。从知识分子、驯兽师、网吧里的网管、城市留守儿童、意欲出家的少女再到卖糖葫芦的少年,作家把形形色色的年轻形象都收进她的故事里。倘若以社会批判的眼光来看,无论是所谓的“底层”还是“边缘”亦或是“特殊人群”都尽在其中,显示出作家对于在“寒世中行走”的芸芸众生特殊的人文关怀。而她在描摹这些年轻人在现实中的遭遇和处境时,会经常使用一种“回望”的姿态,努力地以记忆的方式来投映人物与生活之间的关系。这种姿态在其作品中一直是或隐或显地存在着的。

杨知寒为《故事大王》设计了一场聚会,以此让早已分散在生活的各个角落、日常中很难产生交集的人物聚集在一起,与主人公“我”共同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从表面上看,小说是在讲主人公的回忆,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写一群人来回望过去便显得毫无意义。不要忘记,“回忆”属于过去,而“感受”则来源于当下,给叙述注入了力量的正是“我”在现实中的感受。小说的重点不在于“我”如何去回忆,而是“我”如何与眼前的众人发生关联以及如何应对现实的问题。

小学时代的“我”是班里的“故事大王”,从“我”在聚会上依然担当这一角色来看,善于讲故事的特质一如从前。只是当时对于小学五年级的“我”来说,讲故事不仅成了满足表现欲的“驾轻就熟的个人表演”,同时随着“童稚的消失”,学习到这项技能还可以给自己带来一种“光环效应”,甚至可以受到更多包庇。在那个自我开始壮大的时期,“我”以“乖孩子”作为对自己的认知,标志着“我”虚荣的开端。所以对于在学校里受到老师和众人排挤、欺负的“异类”,比如同班同学郑旺,即便“我”发现他并不讨厌,只是不讲卫生,那也是得不到父母悉心照料的结果,但“我”仍然与之保持“安全距离”,在人前从不和他说话;即便看到他与“小漂亮”遭到众人的欺凌或处罚时,也只是一个旁观者,表现出孩童特有的世故和无情。而那时的“我”还不懂得语言的分量,对于同样被众人嫌弃的孟文静,“我”编造出来的关于她的流言,多年来如影随形,成为对方抹不去的印记。记忆中还有同样在成人世界遭到排挤的季老师。在“我”眼中,季老师绝对是一个异类,不懂得自我修饰,说话过分真实,一句“真能装”直接戳破了“我”的虚荣。在她面前“我”不知所措,连讲故事的技能都瞬间消失,光环不再,从此“我”害怕上她的课,还曾在心里恶毒地诅咒她。

如果将以上描述看作校园题材或者青春主题的作品,那么这篇小说则探讨了一个“多数即正义”的问题。而站在叙述者的角度,这段回忆也是一段自我表达。小说中从回忆到当下,尽管我们无法获知叙述者在二十年中有怎样的经历,给她带来了何种变化,但我们会从“我”回望过去的姿态中断定,这是一个心灵和人格趋于理性和成熟的过程,而且每当“我”的意识向前迈进一步,就会再一次体认到二十年前发生于生活中的“恶”,对于曾经那些处于生活边缘的一少部分人的同情和自责就会越来越清晰。所以“我”在聚会中执意要把郑旺们的故事完整地讲出来,并且当面对孟文静表示歉意,而对于那些死去或者离开的当事人,唯有把他们留存在故事中,通过对世人的讲述,才会使其生命以另外一种形式延续,这也是“故事大王”的宿命和天职。

然而生活仍在继续,现实无可逃避,有些人以各种形式逃离生活现场,很多隐藏在日常琐事之下的苦难与凄凉由此喷涌而出,留给活着的人一个巨大的问号:“如何应对眼前的现实?”所以《瑞贝卡》中作者着力表现的不仅是主人公李小瑞如何被生活一步步杀死,在孤独和绝望中以跳楼的方式结束年轻的生命,还有她的死给当事人带来了什么。小说同样安排了一个叙述者“我”以回望的形式走进李小瑞的生活,以便了解其自杀的动机。世人对于这种看起来草率仓促的死,会习惯性地将原因归结为“抑郁症”,当“我”发现李小瑞在此前的八年里发了两千多条朋友圈,不由感叹:“這样的人多舍不得断开和生活的联结”。小说多次描写了“我”与自幼相识的友人共同追忆死者的场景,在相互陪伴中,带着对生命的不安,开始思索自己的存在状态。在“我”孤身离开家乡回到南方后,两人通过电话展开的那场对话,正是对当下各自生命存在形式的思考结果。李小瑞以异乎常人的执着通过朋友圈记录生活中的点滴,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这种持续不断的表达,好比在荒原中发射求救信号,使“我”和友人强烈感受到了死者曾经寻求生存出口的生命意志,以至于在心中“多少羡慕她能表达”,进而提出了对生命意义的质询——当一个人走向生命的终点,谁会记得逝者曾经怎样生活过?对于“我”和友人来说,远方朋友的守候、家人的羁绊正是对存在的无意义和转瞬即逝的最大的慰藉。

《邪门》中,“我”大年初七带着未婚夫和他的父母与姥姥一家相聚,众人围坐在姥姥身边,听她讲老姨嫁给赌徒齐思库后的婚姻遭遇。故事中,姥姥的讲述和“我”的记忆互相映衬,交织出一段对往事的回忆。齐思库嗜赌成性,让全家本来平淡而美好的生活彻底变了味儿,自己也因偏离生活正轨而走向破落,可谓“邪门”。而在现实中,聚集在一起的人物与《故事大王》一样,同样来自于不同的世界,从他们参与回忆的姿态和风貌中,在字里行间捕捉人物曾经的遭遇,给小说的阅读带来不同层面的感受。在“我”的记忆中,老姨做的牙签肉甜甜的,让“我回味了好几年”。老姨也曾苦涩地告诫我不要盲目结婚,而她可能不了解年轻一辈的“我”在婚恋方面早已在“阅尽千帆”“众里寻他”中走向成熟。当姥姥讲到老姨在火车站苦等齐思库却不见来人时,“我”在心中为之一动:“今天我才知道老姨也有过那段日子,真想穿越回那晚的车站去接她,啥也不说,就陪她一块儿等,假装我男人也没来,假装没人需要等。”

杨知寒:《一团坚冰》,第315页。

这段内心独白,展现了一个经历了成长的年轻女性内心的细腻和强大。

杨知寒写尽世间寒凉,直面当代人的存在状况和精神状态,其中不乏对人生的凄苦境遇以及至暗人性的描写,使死亡与伤痛、暴力与阴郁的元素贯穿于整部作品。但是,正如“坚冰”与“火种”两种意象构成的二元对立关系,小说又无处不埋藏着“火种”,就像《瑞贝卡》中朋友、亲人的相互陪伴;《邪门》中“我”与小姨在精神上的联结,《故事大王》中那个更加成熟、有力的“我”,或者化成《水漫蓝桥》里大厨的一道雪衣豆沙等,都给作品带来了耐人回味的温暖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