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庆
1
2022年元旦这天,周六,早上向以兰打来电话,让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回老家一趟。“十万火急!”向以兰是我姐姐,她说,“还是老爸的事,向以先,只有你回家才能解决。”接着向以兰又说了些别的,比如她女儿夏应虹的事,也需要我回去,最好能跟她面谈一次,“你要记住,我女儿也是你外甥女,同样是你亲人。”我当然知道,向以兰不说我也知道,还不都是老问题,向又强一定又是那种伤风败俗的破事,等着我回去给他揩屁股。至于夏应虹,肯定又是向以兰要我跟她摊牌,逼她结婚,颠来倒去无非都是这些事,我其实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一到所谓的节骨眼儿上,向以兰总是哭着闹着要我回去。
“都是很难办的事,把压力都给你,实在不公平,但我也没办法,谁让你是我们家里的主心骨呢。”向以兰说着,又要哭起来,她还说,除了这些老难题,她自己可能也有非常不好的消息要告诉我。
我不想回去,本来我打算元旦这天,独自一人躲到东湖公园去,或者就在长江边,在江滩游荡一整天。我需要休息。向以兰不知道,尽管老家有那么一摊子乱七八糟让人烦躁的事情等着我,可是我自己,昨天晚上,也有很不痛快的事情发生了。
魏光秀昨天深更半夜从拉萨打来电话,我接听电话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钟左右。对这样的深夜来电,我一向怀着恐惧,不敢接听,尤其是魏光秀还身在拉萨。这年头,谁也不知道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什么人突然就出现了什么说不清楚的状况,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发生。所以我在接听电话的时候,早已心惊肉跳,魂不附体。但是,魏光秀显然没出什么意外,她是一个星期前到拉萨旅游的,自由行,没跟旅行团。魏光秀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平时很少旅游,自从她见到自己的几个熟人、闺蜜,还有认识的人,莫名其妙地因疾病或意外去世之后,她突然间改变了生活方式,决定把余生的大部分时间用来旅游。“因为,”她说,“你不知道死亡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等着你。”她又说:“旅游是可以逃避死亡,逃避恐惧的新的生活方式,但不一定是自暴自弃的自我放逐。”按她的说法,她只是要远离固有的生活轨道。总之,她想换一种活法,活得像另一个人,走遍中国,走遍世界。她到西藏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基本上没和我联系,昨天晚上却突然给我打电话。
她跟我说:“西藏真干净,西藏的天空、西藏的空气都那么干净,像眼泪一样干净。”
我这才放心了,那位旅人并没有遭遇什么灾祸,而是向我介绍她游览西藏的感受。
“你说西藏的空气或天空干净也就罢了,可是你说像眼泪一样干净,我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我说。
“我只不过说出了一个事实。”
“可是,眼泪是干净的吗?”
“无论什么时候,”魏光秀告诉我,“眼泪都是这世上最干净的物质。”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也不想回答。
“离开家以后,在西藏的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思考我们的关系,我在想,我们要不要离婚。”
“我没有听错吧?”我的脑袋嗡了一声,她是不是疯了,不过出去旅游了几天,她居然说要跟我离婚。
“你没有听错。”她说。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不能试着也改变一下?当我决定把余生都用来旅游的时候,当我已经出来旅游了一个星期的时候,我这才发现,我以前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我早就应该过现在这种生活。你知道吗?我现在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那么,如果我们离婚,说不定你也能像我一样获得新生。你不觉得我们的婚姻生活不死不活吗?我们都是在为了别人而活着,从来也没有为我们自己活过。”魏光秀劈头盖脸说了这么一大通。“向以先你再想想,一开始估计你无法接受,可是慢慢想,你就能想通的。我短期内不会回来,打算直接从西藏到青海、宁夏、甘肃去,在那里也待一段时间,然后再去哪里,目前还没有决定,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可能已经想通了。我觉得能平静地和你讨论这件事情,也挺好。”
我不知道怎么糊里糊涂挂掉了魏光秀的电话,从那时起,我再没睡着,似睡非睡。元旦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们这个家有一年还被评为五好家庭,可是突然间就要破裂了,我却不知道原因是什么,魏光秀虽然说了一通,我还是没听明白,这会不会成为一个笑话。我们的儿子向泽昊去年考上了公务员,我们此时离异,会不会影响他的前途呢?我和魏光秀从小都是好孩子,学习成绩好、学霸、班干部。后来工作、结婚、成家,我们的品行,我们的生活都是无可挑剔的,在社会上尽管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成就,但是我们受人尊敬,家庭体面。我在机关做文职人员,目前做到了副处,魏光秀跟我在一个系统,是事业编制。我们全家无懈可击,没有丑闻,没有不光彩的事情,不贪腐,不伤天害理,有少量存款,有住房,日子能过下去。这样不是挺好吗?我们从来都很知足,按部就班,从来没有互相嫌弃。但是魏光秀却想和我离婚,我倒不是害怕,跟她离婚后没办法再找到一个人,而是不能接受我们这样的家庭出现裂痕,不能接受被人说长道短。
魏光秀想跟我离婚的导火索是什么呢?诱因在哪里?她对我或者对生活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现在似乎随时随地,谁的脚下都隐藏着陷阱,一不小心就裂开了口子。但显然她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她那么决绝,显然是要跟我一刀两断,却又没有任何缘由,如同激情杀人,她这不就是激情离婚吗?或者根本就像是随口冒出的谎言,跟谎言一样荒诞不经。
莫名其妙跟我闹这么一场,让我无所适从,我昏昏沉沉起床,本打算去东湖边晒晒太阳,捋捋这纷乱的头绪。恰在这时,姐姐向以兰也打来电话:“你快点回来,你不回来,老爸的事我是搞不定的。”
一听到老爸,我就头疼,老爸70多岁,退休已经十几年了。我答应向以兰回去,心想回一趟县城,说不定能在忙碌中平复心情,找到自己正饱受困扰的症结和答案。
2
母亲不在世,我给老爸向又强请了保姆,他活了70多年,身体倒还好,硬朗,退休后到老年大学学了几年书法绘画,平时在家里写写画画。他每个月退休金7000多块钱,在小县城算是比较多的了,有一套宽敞的房子,看上去腰板笔直,人也干净儒雅。有保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我和向以兰可以不怎么操心了,有房子住,有人照顾,有退休金,这对单身老人来说,已是不错的晚年了,相对稳固。本来挺好,问题是向又强经常和保姆闹出不清不楚的风波,直白点说吧,向又强总是很轻易地和保姆发生那种关系。这么一来,边界打破了,保姆实际上没办法继续做下去,他对这种关系又不认真,从来没想过续弦,没想过将哪个保姆娶回来,这就难办了,不到一两年我就得为向又强更换保姆。每次更换保姆都很麻烦,向又强有把柄拿在别人手上,谁让他越界呢。他年轻时老实本分,老了却变成浪荡子,变成跟女人乱来的老头,总是将家里的保姆变成类似情人的那种关系,又不真是情人,单单就是有了身体关系,他又不跟人家承诺什么。可能向又强老了还是有些魅力,容易吸引老年女性,可是一旦有了那種事实,人家就不再是单纯的保姆,就会有另外的要求,或者说就会有另外的需求。这种关系其实挺尴尬,挺难缠,女人的身份在发生变化,是保姆又不再是保姆,还有可能晋升为家里的女主人,不完全是雇佣关系了。她开始有怨言,对付出的劳动有怨言,对付出的身体有怨言,甚至对从前合同中确定的报酬也有怨言,尽可能少做些事情,多得些金钱,或者多得些礼物。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她不再是那种意义上的保姆了,但向又强又是个小气吝啬的人,不愿意额外花钱。保姆肯定不满意,慢慢生出怨恨,我是来照顾你的,工作内容不包括跟你上床。于是争吵,出现矛盾,一开始争吵还局限在向又强和保姆之间,我和向以兰都被瞒着,都还不知道,后来向又强搞不定,矛盾便交到向以兰那里,向以兰也搞不定,最后,只能由我出面。
每次都是我回来给向又强揩屁股,我能有什么办法,一般都是责怪批评,批评他行为不当,还得当着保姆的面批评。都是老套路,不好调解,双方也很难和好,尤其是有的保姆还想进一步,跟向又强结婚,但向又强态度十分坚决,这是他的底线,绝对不愿意跟哪个保姆结婚。唯一的办法只能辞退人家,我说的揩屁股就是指這个,做恶人的总是我,辞退人家当然还要向人家道歉,还要通过协商,给人家一笔补偿金,补偿金可多可少,谈起来真是磨死人。辞了旧保姆,我还要再为向又强请新保姆,请新保姆的时候,我都要警告向又强,告诫他不要再出之前那种问题。可是我对向又强的告诫,到头来全是耳旁风,要不了多久,他又把新保姆弄到床上去了。如此反反复复,这就是我老爸。此次回来如果还要再请一位新保姆,那将是我给向又强请的第五任保姆了。
母亲高自莲是在向又强退休前10年去世的,在那之前,她是个郁郁寡欢的小学教师。自己的妻子去世了十多年,向又强坚持不续弦,很多人给他说媒,都被严词拒绝。我一直认为他是深爱着我母亲的,所以他在高自莲已经不在人世之后,仍然保持单身。可是他退休后的行为又该怎样解释?
有了高速公路,我从武汉开车回家只要一个半小时。到家后,我首先需要先见到保姆,按我以前处理这类事情的惯例,我要询问保姆的意愿,询问她是否愿意继续做下去,或者她和向又强的矛盾能否和解,能否有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如果无法和解,那么保姆只有辞退,我作为儿子将代替向又强向她道歉,并提出一定数额的经济补偿,保姆会骂骂咧咧地离开,或者垂头丧气地离开,或者发一通脾气离开。我记得之前给向又强请到的几任保姆都是劳动者,文化修养都不是太高,家里的物质条件不是太好,个人的家庭关系也都非常一般,通常都没有什么特殊的背景,无论在哪个层面,都很难找到人为她撑腰,我的处理方法也都算有效。然后我再和向又强谈谈,其实刚才已经当着保姆的面责怪批评过他,那些责怪批评的话不过是说给保姆听的,现在我要单独和他谈谈,只有我们父子,没有外人。我将铁面无私地训斥他,训斥他行为不检点,我记得之前我说过的最重的话是骂他为老不尊。
但是向又强对我的话非常不以为然,他说,他已经是个艺术家了。我们这时候的谈话一般都会在他书房里,向又强的习惯是边写字画画边跟我说话,他认为一个艺术家在两性关系上应该被宽容。这类谈话,我们父子很难深入谈下去。而这还不是最让我难受的地方,最让我难受的地方是,我会想起母亲。
在我的回忆中,母亲一直有着苍白忧郁的面孔,她死得早,我只记得母亲很爱我,她对我的爱超过了对向以兰的爱,这也是向以兰嫉妒我的原因。母亲多年来一直有疾病在身,似乎是什么顽疾,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母亲不光肠胃方面有疾病,而且有很深重的忧郁症。母亲失眠,她经常在深夜里来到我床边,长时间坐在我身旁,默默垂泪。我经常梦到这种场景,经常梦到母亲坐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轻声叹气,流泪。多年来我总以为那是梦境,其实那很有可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夜里,我因为憋尿而醒来,看到母亲穿着一身黑衣,真就坐在我床边,真就握着我的小手,真在那儿悄悄流泪。
我被吓着了,我问母亲:“你这是在干吗?”
母亲擦着脸上的泪水,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睡不着,过来帮你掖掖被子,没想到你醒了,你要尿尿吗?赶紧去尿吧。”
我尿完尿,回到房间,母亲已经离开了,接着我趴在床上,很快就入睡了,后来我又在半夜里醒过来几次,但是再没见到母亲。在我成年后,我一直认为母亲精神上很忧郁,很压抑,有可能她内心里深藏着谁也不愿告诉的秘密。
一边开车,一边又想到母亲,此时想到母亲,已经不光是伤感,还有些模糊的喜悦。这时我接到了外甥女夏应虹的电话,她问我:“舅舅,你是不是要回来?”
我说:“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那好,我们中午一起吃饭。”
“行,把你妈妈叫上可以吗?”
她说:“不叫妈妈,就我们俩,只要有她,我们就会吵架。”
“好吧。”
“到时候我给你发个定位。”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向以兰催我回来,就像写作业,每次都是这两道难题,一个是向又强,一个是夏应虹。夏应虹在县里做律师,31岁半,还不到32岁,她自己开了家律师事务所。向以兰本来是以她为荣的,但是困扰向以兰的是,夏应虹不结婚不恋爱。向以兰多年来一直在催婚,一直在逼迫女儿,以各种方式绑架她,要挟她。夏应虹始终不就范,坚持要干一番事业,向以兰认为所谓要干一番事业是借口,女儿在糊弄她。她对此疑神疑鬼,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还尾随跟踪过女儿,甚至怀疑夏应虹的性取向。她在跟我交流时声泪俱下地说,她非常害怕女儿是个同性恋,因为始终解决不了女儿的问题,她便拉我出面。我从没有像向以兰那样逼迫夏应虹,我的理由并不是她不应该结婚,而是以武汉的标准来看,女孩子三十一二岁不是特别危险的年龄,虽然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但晚两年也可以接受。向以兰对我的观点非常恼火,她认为我在省直机关工作,我的话夏应虹有可能会高看一眼,但是我没有说得那么坚决,这是不对的。我不应该含糊,什么叫晚一两年也可以接受,这不明摆着是在纵容她吗?
向以兰在电话里还说,她自己也有重要的消息告诉我,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消息,预感到回到县城的这一天将非常麻烦,我不一定能解决所有问题。尤其是现在魏光秀也在发神经,我想起来,元旦这一天是我和魏光秀的结婚纪念日,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过这个节日了。
3
向又强正在书房里写字画画,家里有很明显的冷战气氛,保姆蒋姨在做卫生,她叫蒋秀梅。我跟蒋姨打了招呼,她很亲切地对着我微笑,这让我心安了一些。老实说,以前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每次回来,那些保姆都是怒气冲冲地看着我,蒋秀梅看起来大概比她们好说话。以前,我都是先当着保姆的面责骂批评一通向又强,然后再避开他,带着保姆到外面的小餐馆边吃饭边说话,或者到茶馆里边喝茶边说话,这样在具体谈到经济补偿时,可以把话说透。这也是我处理这种事的模式,于是我问蒋姨要不要出去喝个茶。
蒋秀梅安静地看着我说:“你是要跟我单独谈谈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跟你到河滨公园去走走。”
这还是第一次有保姆提议去公园边散步边谈话,我一下子就同意了,河滨公园就在我们家附近,下楼走两三分钟就到了。蒋秀梅收拾得很干净,我从她眉眼里,居然看到了早年乡村知识分子的某种气息。当初请她来家里做保姆,我是请中介帮忙介绍的,并没有仔细了解她的底細,或者了解过,我也忘记了,说不定蒋秀梅还是个有文化的人。
“我可能有些奇怪。”蒋秀梅说。
我说:“你不奇怪,我也喜欢这个样子。”
“我更愿意在公园散步,聊天,”蒋秀梅说,“那样的话,我才不会紧张。”蒋姨可能还是紧张,她在努力克制自己,那么她在紧张什么呢?
元旦这天,公园里人很多。我打算代替向又强跟蒋秀梅道歉,又不知如何开口,我怕唐突。
蒋秀梅却直接挑明了说:“我们的事情又要让你操心了,我想,本来我和你爸可以解决这件事情,本来是不必烦扰到你们的。”
没想到蒋秀梅开门见山直接说到了这个,看来她是个直爽的人,或者她对这件事情有自己很成熟的想法,至少她深思熟虑过。不知是何缘故,我从她脸上突然看到了和我母亲相似的地方,不是长相上,而是神态中有些惊人的相似。这种无意间观察到的细节令我心头一紧,高自莲和蒋秀梅应该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女人。母亲忧郁,愁容满面,蒋秀梅则开朗,温和。母亲是城市女人,而蒋秀梅则是乡村女人。但是她们细微的神态里,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仍然有神秘的相似处。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这样说要多虚伪有多虚伪,“如果你能继续在我们家做下去,我会很高兴。”
“我已经不再是个保姆了,或者说,不再纯粹是向又强的保姆,我想继续做下去,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她说话很清晰,不拖泥带水。
我说:“你可以提你的想法。”以她的性格,她可能会直接说出想嫁给向又强,那么我就可以告诉她,我父亲绝对不会再结婚。接下来她会闹一场,也可能不闹,总之我们将细致地讨价还价,谈一些具体条款,这便是这件事情的逻辑。
任何事情都有逻辑,可是蒋秀梅没有遵循这条逻辑,她说:“我年轻的时候做过小学民办教师,后来我没有转正,因为我没有得到这个机会。”
我不想听蒋秀梅说这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我打断她的话头。
“你可能嫌我啰唆,但我还是想原原本本告诉你,你必须了解这件事情的原委。”她吃惊地望着我,脸色又一次显得紧张。公园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不断有人从我们身边走过,走得快的人从我们身后赶过来,超到我们前面去,这确实影响到我们说话,蒋秀梅提议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我是上午八点半从武汉出发的,十点过十分左右到家里,跟蒋秀梅在公园走了一圈,她有些疲惫,我也很累,便在人少的地方,在路边的一把长椅上坐了下来。
蒋秀梅个头不高,眉眼处能看出她年轻时是个很标致的女人,但是她有轻度口吃,说话结巴。她在表达自己意思的时候,有时候显得很着急,很焦虑,不得不借助手势。她说:“向又强是个冷酷之人,很无情,性格坚毅,我行我素,他在晚年过着谁都知道的那种不检点的放荡生活。可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特别清醒,所有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将会有怎样的结果,都在他的掌控中。”蒋秀梅以前做过民办教师,一生不曾生育,没有孩子。她喜欢读书,自称青年时期是文学青年,所以她对向又强性格的描述是有道理的,也是准确的。
我说:“蒋姨,你跟我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你好像已经掌握了他的性格。”
蒋秀梅说:“我在来你们家之前,就已经有所耳闻,知道向又强的所作所为,也知道他和前几任保姆的那些纠纷,那些传闻。城里的人都在传说,向又强不是真要请保姆,而是要找女人,这跟他到妓院去找妓女是有区别的,毕竟请的是保姆,但事实上又有相似的地方,都是通过花钱和女人发生那种关系,只是钱的多少不同而已。”
“外面都是这样说我父亲的吗?”我问道。
“当然是这么传说的,但是向又强,我刚才说过了,他是个,很坚毅的人。他维护了某种东西,如果,向又强,不是找保姆,而是找妻子。换句话说,如果向又强跟哪个女人结婚了,有了正式家庭,那么,他是绝不会和其他女人乱来的。”蒋秀梅因为口吃,这句话颠来倒去说了好半天才说清楚。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如果我父亲组建了家庭,那么他不会和其他女人乱来,他有原则。如果有妻子,还和家里的保姆乱来,他不会原谅自己,别人对他的议论,性质也就变了,也让他接受不了。可是他没有妻子,是个单身汉,保姆也是个普通的,与他没有太大关系,或者仅仅只是雇佣关系的女人,那么我父亲就可以乱来,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是这个意思。”
“这么说,你来我们家之前就已经在研究我父亲,来之后又在观察他,观察得出的结论和之前的研究也是一致的。既然如此,明知道是火坑,你为什么要自己跳进来呢?或者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困惑不解地望着蒋秀梅。
“这就是我要把我的事情,或者说我们的事情全都告诉你的原因,就像飞蛾扑火,我想嫁给向又强的心没死,但我又和前面那些想嫁给他的保姆不一样。”蒋秀梅轻声叹息着,脸色很是苍白,我体会到了某种异样的东西,她说到“我们”,难道是口误,她为什么要说我们。
“我知道向又强不愿意娶我,可是我愿意跟他结婚,我要把心里话,把我过去的一切全都告诉你。这是一份极其卑微的情感,可我不为此感到羞耻,也许就算是一种羞耻,我也乐意像吞咽苦果一样吞咽下去。”蒋秀梅脸上现出一片红色,她瘦削的脸上的那片红晕特别显眼,一直红到脖子那里,甚至红到她手指头上。“如果他能娶我,那么,第一,我对他的情感终成正果,第二,我们的故事将不再是,一桩新增的关于主人与保姆间的丑闻,相反会变成一段佳话。”蒋秀梅强调说,她曾经是个文学青年,现在我觉得她差不多也可以算是文学老年。她这样说话显得天真,并且有几分文艺腔。我说:“蒋姨,照你的说法,实际上你想通过和我父亲的婚姻,将他从不检点的放荡的晚年生活当中拯救出来,消除那些对他不好的议论,重新还他一个公道。”蒋秀梅停顿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她饱经沧桑,却又很平静,淡定如水。我记得去年通过中介寻找保姆,当时就觉得她是个干净利索的女人,她告诉我,她没有负担,没老伴,没孩子,身体好,那些我们需要她做好的事情,请尽管放心。我和父亲商量了一下,还让父亲跟她见了一面,都没意见。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口吃,但这一点也无关紧要,因为保姆口吃,可以少说话,甚至都可以当成优点。“你用到了拯救这个词,这是我承担不起的,这个词用得太重了。”蒋秀梅坚持说。我不喜欢她跟我咬文嚼字,不过我又改变不了她,看来这是她的习惯。她接着说:“虽然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也就是向又强能够像往常那样过上很有名誉的生活,但我没有能力,我也不可能去拯救向又强的生活。或者可以说,我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是要拯救我自己,我一生的痛苦,一生的经历,都可以在我晚年,在向又强这里得到一个结果,获得真正的安慰。”说到这里,蒋秀梅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很震惊,她在我们家做保姆,在如此短暂还不到一年的保姆生涯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或者在这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她为什么饱含热泪?她激动不已,全身都在战栗,我必须告诉你,把我的秘密全告诉你。隐藏在我内心的这个秘密,我此生只告诉过一个人,那就是我老公吴天成,他已经死去好多年了,另一个我即将告诉的人,就是你。你可能奇怪我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向又强,偏偏选择你,那是因为我了解他的性格,他那么强悍决绝,如果知道我说出的这一切,他一定会更彻底地抛弃我。
蒋秀梅激动得全身战栗,她的面部似乎已经没有血色。在2022年元旦这一天,天上有很好的阳光,公园也没有风,我们晒着温暖的太阳,她还是周身寒冷。我将围巾解下来,系在她脖子上,她没有拒绝,她的嘴唇冰凉,颤抖,口吃使得她每说出一句话都很困难。
“向又强不知道我很早就爱上了他,这种爱我在前面说过,不让我觉得羞耻,那是因为我没有真正说出来,当我现在开始跟你说出这件事情,我还是觉得羞耻,但我一定要说。我意识到羞耻感让我特别难受,无法摆脱,在我那样一个年龄,在我作为女性还没有成熟的那个时候,我怎么会产生那种情感?就像一种疾病,终生不愈。我第一次见到向又强只有14岁,还不到15岁,我那时候发育不好,个头小,看着比我的实际年龄更小,在乡下,人们把我当成是10岁的小女孩,我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小女孩,成天嘻嘻哈哈,在村子里到处乱蹿。我喜欢爬树,到树上摘果子吃。对了,我所住的村子就是向又强外公的村子,我和他外公住在同一个村子里。那一年向又强当兵了,他正好18岁,走之前,他到我们村子来看望他外公。上天注定我会遇到他,向又强外公家门前有棵桑树,桑葚都成熟了,我那天正爬到树上摘桑葚吃。吃多了桑葚,我脸上嘴上血红一片,衣服上、手上都沾满了红色。也因为吃多了桑葚,我像是醉了,在桑葚树上昏昏欲睡。这时候向又强出现了,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和一条崭新的蓝裤子。向又强18岁的时候是个英俊男人,马上要去当兵的他喜气洋洋,脸上充满了神奇的光亮,整个人特别挺拔。看见他的那一刻,我内心里有某种东西突然闪亮,突然被打开。我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向又强像个王子,像个天神,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在那一刻我已经爱上他了,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爱。我为自己那么肮脏感到羞愧,全身都是脏污,全身都是红色,我为我那样难堪狼狈的形象感到羞愧。向又强站在桑葚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的桑葚,他并没有看到我,我隐藏在浓密的树叶中。他站在树下,惊讶地叫着:‘这么多桑葚!说着就准备伸手去摘。而那时,我因为慌乱,因为羞愧,因为喜悦,或者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一下子从树枝上滑落,掉了下来。向又强看见有个东西从树上掉落,本能地伸出双手,居然把我接住了。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衣服上鲜红的桑葚汁,包括嘴上和脸上的桑葚汁,都擦在向又强雪白的衬衫上。我在向又强怀里大约待了两三秒,‘竟然是个小孩。向又强大声惊呼着,然后将我放在地上。我居然没有回头望向又强一眼,居然没有对他说一声感谢的话,无比羞惭地跑开去。”
“这就是我初次和向又强相见的情景。”蒋秀梅讲完这个场景特别吃力,虽然口吃,仍然带有很明显的她年轻时的文艺气质。这是她的回忆,回忆中充满她想象中的某种东西,正是这想象中的某种东西,让她刻骨铭心。“我弄脏了他的衣服,当时心里只有这个念头,我弄脏了他雪白的衬衫。从我出生到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哪个男人穿着那么雪白的衬衫。但是我把他的白衬衫弄脏了。我因为这个而哭,我躲在屋里哭了好久,然后我将自己洗了很长时间。我洗脸,洗手,洗头发,我还洗了个澡,洗澡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身体那么小,那么黑。我为此感到自卑,向又强那么高大,那么英俊,我却如此不堪。之后,我又洗干净全身衣服,但是我没有办法洗向又强的白衬衫。等我把自己收拾停当,再次出门游逛,走到向又强外公家门口时,却没见到向又强。我希望能碰到某个人,打听一下,向又强的外公从屋里踱出来,以前那么平凡那么不起眼的一个老人,此时却像是一个有钱的乡绅,我对他也多出了一份敬意。向又强的外公说:‘刚才是你吧,从树上掉下来了。”
她向向又强的外公打听向又强的消息,向又强的外公告诉她,向又强吃过饭就回家去了,过几天就要到部队上去了,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感到特别失落,感到特别空虚。一颗种子,一颗爱的种子,就在那时候埋在我心里了。”
实话说,我并不理解蒋秀梅,虽然她回忆得如此真切,但是这种老故事,在我们这种年代,根本打动不了我。我没有取笑她的意思,说出来的话却很难听,我说:“蒋姨,你是不是小时候看了很多琼瑶的书?”
蒋秀梅承认她以前琼瑶的书的确看得多,但是她当时对向又强产生的这种爱是突如其来的,是某种天意。“当时我还没看过琼瑶的书。我想,我大概也正是从那天开始长大的,我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偷听大人们谈话。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寻找关于向又强的只字片语,虽然向又强已经到部队了,运气好的话,偶尔还是能听到关于他的传言。他是个很优秀的人,在部队不久就提干了,听到他提干的消息,我无比高兴,比我自己中了什么大奖还要高兴,比我自己有了什么好事情还要高兴。我一直在悄悄打听他的消息,一直在秘密追寻他的足迹。向又强转业了,转到县法院工作,刚开始他被分配到乡镇,在乡镇法庭工作。那时我已经是民办教师,我没能考上大学,能在小学做个民办教师,已经很知足了。我把对向又强的爱,把那份情感深深埋藏在心里,生怕不小心流露出来。我也知道,那是一份无望的情感,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也不想让向又强知道。后来我读书知道了柏拉图,我把我对向又强的这份情感定义为柏拉图式的爱。即使这样,我也暗自在心中发誓,在向又强结婚前,我绝不会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绝不谈婚论嫁。我仍然在暗处关注向又强所有的消息,但是我能得到的消息却又少得可怜。后来,我只知道他被提拔。再然后就是他结婚的消息,他和你母亲结婚了,你母亲叫高自莲对吧,是我们县里向阳小学的老师。”蒋秀梅突然提到我母亲,她还轻易说出了我母亲的名字,我愣怔了一下,警惕地竖起耳朵。“我羡慕你母亲,却并不嫉恨她,还一门心思盼着他们好。跟我一起教书的有个同事,叫吴天成,也是民办老师,同时还是副校长。他爱学习,教书认真,一直追求我,我没答应他,怎么追都不松口。等到向又强结婚后,仿佛我心里有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也因为家人不停催促,我便答应了吴天成,不久,我也结婚了,我和吴天成的婚姻可能是世间最普通的婚姻。他勤奮肯学,在职考上了师范学校,两年后转为公办老师,又因为他书教得好,由我们村小学调到镇中心小学去了,在镇中心小学他是业务骨干,随即便调到县里,作为人才引进,调到向阳小学去做了老师。吴天成当老师是步步往上走,而我却没有转正的机会,他要求我也参加考试,考师范进修学校,可我提不起精神,不愿做考题。机会并不总有,失去机会,命运就会改变,我只做了几年民办老师,因为没有转正,最终被学校解雇。吴天成调到向阳小学,我也来到县城陪伴他,在工厂、餐厅做零工。我虽然是劳动人民,但喜欢读书,读过很多书,我对向又强的那份情感埋在心里,纵然已经结婚了,我还是爱着他。我跟吴天成没生孩子,他并不因此怪罪我,但他又是个敏感的男人,逐渐意识到我人虽嫁给他了,心却不在他身上,这对吴天成来说很残酷,这意味着他的枕边人实际上是个陌生人。我伺候他的生活,跟他上床睡觉,但我并不爱他。吴天成问我为什么,我说没什么,不让他胡乱猜想,我说他想多了,我们就是普通夫妻,就是过日子,情爱这种东西不是放在嘴上说的。他询问过我几次,我都是这么语焉不详地搪塞他,他问不出结果,心中仍存着疑惑,我们的生活开始出现猜忌,出现问题,这样猜忌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吴天成的身体不是太好,因为勤奋学习,因为教书特别用心,他心气高,加之是从乡村上来的,怕被人瞧不起,始终要把班级的学习成绩搞到全校前面,久而久之,他的身体状况更差。有一次他喝醉了,又一次问我,是不是我的心在别人身上,他说他并不是吃醋,也不是嫉妒,就是想弄清真相,他不愿活在不明不白中。看着他醉酒后苍白的面容,看着他那么痛苦的样子,我实在可怜他,心疼他,同时也实在可怜我自己,便原原本本把我对向又强的爱讲出来了。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内心秘密,我认为那种情感对我们的夫妻关系不会造成伤害,那种感情是柏拉图式的,没有任何实际内容。我告诉他,向又强甚至都不认识我,他绝对不再记得那个被他接住的从树上掉下来的小女孩,他不会记得,他不会知道世界上存在这样一个女孩,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女孩的内心对他存有这份情感,这一切都是虚无的,都是虚假的。当我讲出这些的时候,我禁不住放声大哭。然而,这件事情对吴天成造成的伤害却是我想象不到的,他恰恰认为,这种虚无的情感太珍贵了,他没想到他的合法妻子,居然成天想着另一个男人。我说过,吴天成是个很敏感的男人,同时他又心胸狭隘,很小的事情他都放不下,他容不下别人对他的伤害,无论谁伤害了他,他都会报复。我忽略了他性格的这一面,在对他的怜悯和强烈的自我怜悯中,我和盘托出了内心的秘密,所以我必然会得到报应。”
“吴天成在向阳小学跟高自莲是同事,吴天成教数学,高自莲教语文,他们俩在同一个班级,是两个不同科目的代课老师。”
蒋秀梅说了这么多,已经有些气喘吁吁,我内心里此时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我想,我那个临死前曾经极度痛苦的母亲是不是也被她扯进来了,她反复提到我母亲的名字,那么我母亲是不是也即将进入这个故事当中,如果我母亲也在这个故事当中,她的形象会不会受到损害?
我真心不希望她继续讲下去,我告诉她,我要给外甥女打个电话。实际上,我的意思是不想跟蒋秀梅继续谈论她的过去,我只想处理她还能不能给我父亲做保姆这件事情,也就是说,如果她不能做,我们家需要辞退她,辞退前如果她认为向又强做了不合适的事情,她也可以提出补偿要求,我们将根据她提出的条件,做出一些合理的弥补。说实话,这就是我跟蒋秀梅见面的目的,不必扯那么多,她讲的那些冗长故事,我真没有必要听下去。况且,还可能牵扯到我母亲,不知为什么,我内心开始不安,狂跳不止。
夏应虹电话打通了,我告诉她,我已经回来了,此时在外公家,中午我们可以见面。夏应虹在电话里说,她也在忙,正在接待客户,中午她已经安排好了,我们一起吃饭,就我们俩,地点她都定好了,待会儿在微信里给我发定位。
“12点,”她说,“我们准时见面。”
蒋秀梅说:“你中午不在家吃饭吗?”
“不在家吃饭,”我说,“我要跟外甥女见个面。”
“我和你爸说。”
“不用,我自己跟他说就是了。”
“那我等会儿回去把饭做好,让你爸先吃,我自己回家待两天,你下午可能还会跟他讨论我们的事情,我还是回避一下。”
“这样也好。”
蒋秀梅还在说:“我想把我们的事情都告诉你,话说到这个分儿上了,你应该都知道。吴天成和高自莲好上了,他可能是出于某种卑鄙的动机在追求她,她却答应了他,问题是高自莲和他好上后,发现他的动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非常合适,非常相爱。高自莲是个忧郁的女人,她在性情上和向又強不般配,向又强是个强有力的男人。而吴天成在性情上非常适合高自莲,他心细,心眼儿像针尖那么小,对所有事情都能有细致体察。而且那时候向又强被安排去外地工作一年,那一年,吴天成和高自莲度过了极其疯狂的恋爱岁月。向又强从外地回来时,高自莲更愿意做个坦荡的女人,便向他承认了自己跟吴老师的关系,但是她并没有请求向又强原谅,而是请求向又强和她离婚。如果向又强愿意和她离婚,那么她就可以想办法嫁给吴老师。向又强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这件事情只有一个办法,向又强要高自莲回归家庭,希望她到此为止,并且不准外传,就当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此时的蒋秀梅是个不祥的女人,从她嘴里说出的话,终于玷污到了我母亲。我应该在一开始就阻止她,当话说到这里,我不仅阻止不了她,相反还想尽快知道下文,或许我也终于明白了,蒋秀梅为什么会到我家来做保姆。
向又强非常坚定,第一,他不离婚。第二,他警告高自莲和那个什么吴老师,不得把这件事情对外透露哪怕一点点。第三,他不允许高自莲和吴老师再有任何联系,必须一刀两断。向又强说,如果能做到这三点,那么我们整个家庭仍然是令人羡慕、令人尊敬的。如果高自莲一定要离婚,他坚决不同意,他要拖死高自莲。那个年代向又强说到就能做到,而且他还要整死吴天成,他告诉高自莲,我绝不放过那个人,我要让他死得很惨。
“吴天成和高自莲接下来就过上了这样的生活,上班时可以见面,可以说话,也可以交往,但是他们不再有那种关系,那种关系是被向又强禁止的,他们做到了,从此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这种生活过了将近20年,在向又强退休前10年,高自莲去世了,随后吴天成也去世了。人们普遍认为,高自莲是因为忧郁症去世的,她去世时已经很瘦,身体特别轻,一阵风就能吹走。”
“蒋姨,你的意思是这段往事被封闭了,并没有成为一桩丑闻,四处传扬。”
“是这样的,向又强封锁了消息。”蒋秀梅说,“我说过,他是个坚定的男人,也是个冷酷的男人。”
“那么,我父亲知道你这个人吗?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存在吗?难道他不会调查吴老师的家人?”
“向又强很骄傲,这又不是多光彩的事,他相信自己能解决,他不屑于调查吴天成,更不会调查他家人。你父亲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我这个人,我内心的秘密只对吴天成说过,老吴是个要脸面的人,他向我保证,即使对高自莲,他也没透露半个字。”
“大家各自回归家庭,过着自己的生活,在此期间,向又强对高自莲细心关爱,体贴入微。邻居和向又强的同事都能看到,他是个无微不至的丈夫,是个慈爱的父亲,向又强对妻子儿女又爱又温存。虽然向又强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底细,我却了解这件事情所有的经过,因为吴天成会告诉我,向又强的决定是残酷的,我却对他多了份崇敬。他不允许自己的声誉受到一点点损害,一直到退休,他才慢慢变成另一个人,我听说他热衷绘画、书法,还不停地换保姆。人们说,他和每个保姆都有不清白的关系,肆无忌惮地和自己的保姆上床,他的作风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他纵欲享乐。听到他这些事情,我不太理解,你知道,我一直在打听他所有的事情,包括从前,包括现在,我了解他的一切,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堕落。但是后来我想通了,毕竟,他也是普通男人,没有妻子,他是个独身男人。只要不是强迫别人,只要双方自愿,又有什么要紧呢,仅仅是道德上受到人们谴责,被人议论,此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蒋秀梅在为向又强开脱。“我也想来做保姆,我到中介去报名,指明要到你们家来,前两次都没有轮到我,中介推荐了别人。直到这次,中介推荐别人到你们家,人家不愿意,因为向又强成了声名狼藉的老人,只要说到你们家做保姆,都会拒绝。但是我又找到中介,要求来,于是如愿以偿。”我说:“你是自己跳入火坑的。”蒋秀梅说:“不是火坑,我对向又强的情感没变,最好的结果是嫁给他,成为他妻子。以前向又强不愿意娶别的女人,很麻烦的事情就是别的女人都有孩子,双方的家庭关系和背景都很复杂。而我孤身一人,没孩子,我也不图向又强任何东西,只想跟他生活在一起,而且我们结婚,还可以修复他已经被败坏的名声。”
“你这些话跟我父亲讲过没有?”
“没有,我不愿意跟他说。”
“可是,这也太奇怪了,作为他儿子,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既然你们床都上过了,为什么这些话你不对他讲呢?”
“这是我一生的情感,也是我最后的机会,可以说太重要了,我非常害怕他拒绝这最后的机会。”蒋秀梅口吃,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是在哽咽。
“那么,你们的事情又是怎么败露的呢?如果你不对我父亲说什么,我相信他也不会说什么,不是可以继续相安无事吗?”
“我们的事情是被你姐姐向以兰发现的,她回家时发现不对头,后来有一次当场被她撞见了,我估计她是故意回来捉我们的现行。就在现场,向又强很难堪,向以兰让他做出解释,她一转身,不是面对向又强,而是面对我,甩出一句无比难听的话,狗改不了吃屎。你也知道向又强脾气古怪,他才不会跟向以兰解释什么,可能向以兰这才惊动了你,让你回来处理这件事情,让你回来辞退我。”“我不会辞退你。”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说这句话。这位保姆,即使她和我父亲上过床,如果愿意在我家继续做下去,那么我没有理由辞退她。当然,如果因为这件事情败露,她觉得需要讨一个说法,那是她的事情。或者她觉得受到了我父亲的骚扰,受到了主人不公正不体面地对待,她需要得到一些补偿,也都可以商量,不过,既然她自己没有提出来,我也就没必要提醒她。
蒋秀梅说,她下午就回家待几天,给我机会,让我跟父亲商量。她把过去那些她内心的秘密,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我大体上明白了她的想法和目的,她还是希望我能说服向又强,希望他们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这里面当然有情感的东西试图打动我,可是,会不会也有某种胁迫的力量裹挟在其中呢?我记得在她漫长地讲述之前,她在开场白里说:“要把‘我们的事情都讲给你听。”她说到“我们”,果然牵涉到我父亲,也牵涉到我母亲,这让我极度不快。她反复说已讲出了一切,然而,她是不是真把一切都讲出来了,会不会还有什么隐瞒呢?
4
我看了看時间,快到中午12点了,我们往回走。蒋秀梅到厨房做饭,我跟父亲说:“我要出去跟夏应虹吃午饭。”
向又强说:“你不在家吃吗?”
我说:“跟夏应虹已经约好了。”
“这孩子,也不叫外公吃饭。”从他的话里我听不出抱怨,却听出了喜欢,我知道他是喜欢这个外孙女的。他知道她能干,也欣赏她。
我去和夏应虹见面吃饭前,向以兰又打来电话,她拿捏时间真是准啊。我不太想接听她电话,可能是蒋姨说到了她特意回去捉他们现场,这件事令我反感、厌恶。
向以兰在电话里给我下死命令,必须说服外甥女,让她结婚,让她嫁个好男人。“早上给你打电话,逼着你回来,有件事当时没告诉你,现在我要说,你外甥女已经未婚先孕了。”
又是重大消息,向以兰没给我任何思想准备,就抛出这个重磅消息,太让我意外了。
我说:“你不是一直在逼她结婚,逼她谈男朋友吗?既然已经未婚先孕,那么肯定有男朋友,应该算是好消息吧,如了你的心愿。”
向以兰说:“不知道她搞什么鬼,从来不愿意跟我说实话,却愿意跟你这个舅舅说。我的意见是,我不会在道德上指责她未婚先孕,她怀上孩子倒还让我觉得高兴,算是她有男朋友了吧。我要你回来,跟她见面,是要给你下死命令,让她赶紧给我结婚,结婚再生孩子,一切都好理解。如果没结婚就把孩子生下来,那也太让我丢脸了,你知道,这种事情在县城里是很不体面的。我没别的事,就这,让她赶紧结婚,就这。”向以兰就是这种性格,有时候简直要说她像个神经病,一说完,没容我回话,就挂了电话。
夏应虹在城里最好的一家餐厅请我吃饭,点了几个海鲜,点了几个家常土菜,下午她还得工作,她以为我也要开车,所以没拿酒,只点了两杯果汁。在律师事务所,她是主要合伙人,另一个合伙人,听说是个很能干的男人,我没见过面,据说他们合作得非常好,非常成功。她说,他们还有更宏大的计划,打算将来把律师事务所开到武汉去。夏应虹是个很干练的女孩,像女汉子,剪一头短发。
我看了看餐厅里的摆设装饰,还挺雅致,夏应虹说:“请舅舅吃饭,要选最好的餐厅。”我环顾四周,点头说:“果然名不虚传。”在和蒋秀梅谈话后,我的心情本来很糟糕,糟糕的原因在于我知道了母亲另外一面,虽然我不认为母亲另外一面有多么不好,有多么肮脏,但是我从蒋秀梅的讲述中,能体会到母亲那个时候的痛苦。她的婚姻,她的人生,她的情感,曾经给过她多么痛苦的折磨,而且她性情忧郁,本来就敏感,以她那样的性情,要经历那种磨难,肯定更痛苦。她在去世时体重那么轻,身材那么瘦削,实在是她的骨肉跟心血,都被痛苦像熬药膏一样熬化了,熬没了。但是向以兰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夏应虹怀孕了,这喜出望外的消息,对我刚才那种困扰和悲伤有了某种程度的冲淡。我相信说服她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会有任何障碍,既然她愿意告诉向以兰她已经怀孕,那么劝她结婚也就符合逻辑了。
“你又回外公家处理事情?”
“是你妈安排我回来的。”
夏应虹说:“我妈总是大惊小怪,其实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外公自己是能处理的。”
“你认为那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当然是。”夏应虹说。
我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来说一些重大的事情吧,你妈告诉我说,你已经怀孕了。”
“这也是我想告诉你的。”夏应虹说,“对你们来说,甚至对我妈来说,其实这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对我来说,就是个重大的事件,极其重大,我愿意把我人生当中这样重大的事件跟舅舅说一说。”她把一只很大的虾夹到我盘子里,“你先吃虾,这家店里的虾味道不错。”
我端起杯子,跟夏应虹碰了碰。“既然是重大事件,应该就是宣布。”我笑着说,然后埋下头吃虾。
夏应虹说:“我确实已经怀孕,有十周了,我还做过体检,一切正常,我会把孩子生下来。”
“这个当然,我和你母亲,我们都希望你把孩子生下来。”
“可是我不会结婚。”
“这就让我不理解了,既然你都已经怀孕了,你怀了你男朋友的孩子,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你怀上了他的孩子,那么你为什么不和他结婚呢?或者换句话说,如果你不愿意和他结婚,那你为什么要怀上他的孩子呢?”
夏应虹大度地笑了笑,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干练利索。“舅舅,我说过我怀孕了,但并没说我有男朋友。”我心里突然揪紧了,她怀着的孩子是不是一个已婚男人的,我差点就把这话问出来了,但我忍住了,没问。她好像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我怀上了哪个已婚男人的孩子,这也太荒唐了,想都不要这样想。”她端起杯子也跟我碰了碰,“我再次告诉你舅舅,也请你告诉我妈,也就是你姐姐向以兰,我此生不会结婚,这是我的选择。我不需要婚姻,从法律上讲,这种选择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我想要孩子,并且把我的孩子抚养成人。”
我准备说,这其中有矛盾,夏应虹阻止了我,她接着说:“你让我把话说完,我不需要家庭,不需要婚姻,但是我需要孩子。我是个热爱孩子的女人,做母亲是我的天性,我身上有母性,这我知道。你想说的话我很明白,这中间没有矛盾,我怀上的孩子是试管婴儿。提供精子的那个男人跟我没有情感关系,只有商务关系,我支付了我应该支付的费用。你不必问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们签有保密协议,我不会知道他是谁,他自己,也就是那位精子提供者也不会知道。我这边的情况,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在法律上都无懈可击。而且我将来出生的孩子上户口、入学、就职各方面都和普通孩子是一样的,这在法律上也没任何破绽。”
这就是外甥女对我宣布的她生命中的重大事件,也是她的重大决定。她是个干脆利落的女汉子,也是个口碑不错的律师,她讲得很清楚,我听得很明白。
我说:“你几乎每句话后面都要加上,这在法律上没有问题,没有破绽。这可能是你的职业习惯,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法律太冰冷,那样的话,即使你有孩子,你有没有享受到家庭的温馨?有没有享受到家庭的幸福和快乐?”
夏应虹冷笑起来:“舅舅,你真的认为所谓家庭就是幸福的吗?”
我一下子被她问住了,我不想驳斥她,我说:“即使家庭有各种不好的事情,各种缺陷,甚至各种痛苦。但那难道不也是家庭的应有之义吗?从某种意义来说,那些家庭内部的不幸,那些挫折,说到底,不也是所谓家庭幸福的其他层面吗?”
“你这样想,只能说那是你的想法,或许也是我妈的想法,我不反对,也不想改变你们的想法,而我宣布的决定,是我的选择。我不结婚,我希望有个孩子,但我不通过婚姻形式。我甚至可以跟你说,舅舅,我们都是成年人,我可以毫不避讳地说,现在的科技手段,科技工具,也可以满足我身体的需要,我在这方面同样不需要男人。”
她这番话让做舅舅的我脸孔发烧,她没把我当外人,说的都是真话,我无力反驳,我只能假装低下头,继续吃虾。
“应虹,你妈让我来见你,下了死命令,要我逼迫你一定结婚,跟孩子的父亲結婚。看来我完成不了她给我的任务了。”
“我不愿当面跟我妈说这些事,太麻烦、太烦琐,如果我跟她说这些,又会大吵一通,不欢而散,但是我愿意跟舅舅说,你把我的话转告她,告诉她这是我的选择。”
在我和夏应虹吃饭时,她还在不停地接听合伙人电话,听得出来他们在商量工作当中出现的问题,她说话语速很快,语气很坚决,态度鲜明,听上去办法很多。然后,夏应虹匆匆结束了这场饭局,继续忙她的事情去了。
5
我回到父亲家里,家里收拾得很干净,蒋秀梅已经离开了。父亲吃过了,他有中午小酌一杯的习惯,即使一个人吃饭,也要喝杯烧酒,他说,适当喝点酒有助睡眠。我坐在书房里,觉得即将和父亲进行的谈话变得不那么重要。蒋秀梅和之前被我们辞退的保姆不一样,她身上有年轻时遗留下来的某种文学情调,心中隐藏着从十四五岁就开始对我父亲产生的那份情愫。除她自己的秘密之外,她还掌握着我们家里关于我母亲的某些秘密,这使得她和我父亲之间,具有某种先天性的有别于后来才建立的雇主与保姆的那种关系。他们的关系错综复杂,但我的直觉是要解决他们这种复杂的关系,却恰恰简单多了。只要我父亲和她有沟通,就应该出现很好的结局,到底是让蒋秀梅继续留下做保姆,还是娶她为妻,我觉得父亲是可以做出决定的。要不要跟他进行这样一次谈话变得无关紧要,我并不期待和他谈话,因为如果跟他谈,必然会谈到母亲,蒋秀梅在我心上戳下了一道伤口,我潜意识中并不想在父亲面前将这个伤口袒露出来。所以我想趁父亲午睡,还没醒来,尽快离开家,去见向以兰,然后直接回武汉。我看了看时间,差不多是下午两点多了,我站起身,父亲这时候却起床了,他精神抖擞地走进书房。
向又强泡好了一杯茶,慈祥友好地对我说:“我还是跟从前一样,一边写字一边跟你说话,行吗?”
我说:“可以。”对他的书法和绘画,我一直不敢恭维,但是对他一直坚持下来的这份爱好,我表示认可。有些退休老人喜欢写顺口溜,我觉得向又强练书法比写顺口溜更合适一些。
“没想到我们的事被向以兰撞见了,也是我们不小心,你打算怎么做?准备辞退蒋秀梅吗?”我觉得向又强这样说话很不严肃,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人老了就是这样玩世不恭吗?和他上班时那种严谨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很认真地说:“老爸,你有没有反思你现在的生活?”
向又强继续写字,一笔一画都写得认真用力。“你让我反思什么?”
“蒋姨说,她很早就认识你,很早就爱上你了。”
向又强哈哈笑起来:“她脑子是不是有病啊?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很早就认识我?再说这种鬼话她为什么不跟我说,却要绕个弯通过你转述呢?”
“蒋姨是你外公那个村子里的人,在你当上兵去看外公那一年,她当时才14岁。你外公门前有棵桑葚树,她当时正在树上摘桑葚吃,你站在树下,也准备摘桑葚,那个小女孩从树上掉下来,是你接住了她,她把你白衬衣弄脏了,你把她放到地上,她就跑开了。就是那次,从那天开始她就爱上你了,把你深深埋藏在心底。”
向又强第三次停下,陷入迷惘的回忆中,他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望着天花板上的玻璃吊灯。他额头上的皱纹那么深,像一道一道深沟刻在上面,他一定是想起了什么。“你说到的那个事情我倒是模糊记得,我当上兵去外公家,确实有个小女孩从树上掉下来,弄脏了我的白衬衫。但是那女孩太小了,我把她放到地上,她就跑走了,那小女孩不可能是蒋秀梅,她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那就是她,她那天就爱上你了,一直追寻你的踪迹,一直打听你的消息,她一直默默关注你,一直默默寻找你,只不过她从来没有去见你。”
向又强摇着头,又开始写字。“不可思议,无法理解,即使那个女孩是她,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她脑子一定坏掉了,她在编故事,你让她回去吧,我们可以再换个保姆。”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怎么会有这种父親。“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在外面的名声,别人都不愿意到我们家来做保姆,现在我们要请保姆,已经非常困难。”
“是蒋秀梅告诉你的吗?”他轻蔑的态度让我恼火,他这种态度逼着我把不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她所说的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知道她的身份吗?”
“她还有什么身份?我不知道。”
“她是已经去世了的吴老师的妻子,吴老师,你应该知道是谁吧,吴天成,我母亲生前的同事。”
我注意到向又强的脸色变了,中午喝了点小酒,他起床时兴致勃勃地说,蒋秀梅做的菜不错,给他炒了两个菜,还炖了个汤。他因为小睡了一会儿,所以脸色红润,可是此时他脸色大变,毫无血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这个人,也不认识什么吴老师。”
“你还要掩盖到什么时候?或者在我们两人之间,在我们父子之间,掩盖这种事情又有什么意义?蒋姨告诉我,吴老师和我母亲曾经有过一段感情,是你控制了我母亲,不让她离婚,而蒋秀梅就是当年那个吴老师的妻子。”
向又强将手中的毛笔猛地掷到地板上。“她这是往你母亲身上泼脏水,把粪水泼到你母亲面庞上,瞎话,没影的事,都是编出来的谎言。你母亲从来没有背叛这个家,没有背叛我,我现在的所作所为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不要以为在你母亲身上泼脏水,就可以解释我现在的行为,没有,全是假的。她编造这些,无非是想达到她自己的目的而已,没有证据,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讲究证据,她向你提供了任何证据没有?”我父亲的愤怒如此猛烈,像弹药库被点燃了,接着他又恼羞成怒地说道:“你这么说,倒是让我想起了她的行为,的确古怪。看来她到我们家做保姆是有计划的,有预谋的,是用了心思的。坦率说,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不光彩的事情,我现在回想起来,倒像是她在勾引我,而不是我勾引她。她对我的关心,对我的体贴,甚至她说话时因为口吃而表现出来的诚恳,都像是装出来的,为了博得我的好感。她在言语上的抚慰,她的半推半就,终于让我明白,是她主动,她在勾搭我,而不是我在勾搭她,我们的行为是她占据着主动,而不是我。”
“老爸,你这样说话太没有廉耻了,蒋姨看上去不是那样的人。”
“你为什么站在我的对立面?”向又强分明失去了分寸,分明要迁怒于我,他想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所以,这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否认蒋秀梅所说的那些话,他否认那是事实,他刚才还亲口告诉我,那是蒋秀梅编出来的谎言。可是在盛怒之下,在他明显乱了方寸的时候,他却说出了更让我难以接受,更令我震惊和无地自容的话。向又强说:“你为什么要站在我的对立面?你为什么跟我不是一条心?”他怒斥道:“既然蒋秀梅跟你提到了那个吴老师,叫吴天成对吧,是的,是他的名字,顺便告诉你,那个吴老师,他活得就像一条狗。那么她有没有告诉你,那个吴老师就是你父亲?他们不就是这样说的吗?这是不是太恶毒了,他怎么可能是你父亲?”
我想,一定有什么人割下了我脑袋,我真想告诉魏光秀,我亲眼看见我的脑袋被人拎在手上,我看见我的眼睛,在我被割下的脑袋上那么无辜地眨动着。这当然是幻觉,在一阵难以理解的剧烈疼痛之后,我宁愿我那颗被割下的脑袋重新再长回我脖子上,但是我的心脏被一根长矛刺中,我晕眩,摇摇晃晃。因为向又强跟保姆的一桩风流韵事,突然间我们家里每个人都被拔出来了,我们的根被拔出来了,居然每个人身上都隐藏着秘密。
向又强显然知道失言了,他可能想要挽回什么,重新把我们拔出的根再栽回去,他拼命挥舞着手说:“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是诬陷,是栽赃,是陷害。”
我稳住了身体,没有倒在地上,然后我说:“没想到我的身份也值得怀疑,我是一个说不清来历的人,我必须去做一次DNA检验,以证明我跟你是否具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你不是说任何事情都需要讲证据吗?那么我去做一次DNA就能找到证据了。”
向又强把桌上刚写的字撕了个粉碎,“我不允许你去。”他手指着我说,“我警告你,即使你做了DNA,我也不承认结果,然后我再告诉你,如果你去做DNA,我将死在你面前,我说到做到。”
看着向又强指向我的手指,我想着他当年是不是也这样指着我母亲,命令她,不准离婚!他有没有威胁我母亲说,如果你离婚,我就死在你面前?我和我母亲都相信他能说到做到,因为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因为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可是如果不做DNA,我又怎么能证明我自己?”
“你不需要证明什么,你就是我儿子。”向又强说,“虽然在那段时间里,我的确被安排去外地工作一年,可是我回来探过亲,这也是有证据的。从你出生的时间看,你母亲怀上你的时候,正好是我回家探亲的日子。虽然计算上面也会有些差错,但是从医学上考虑,相差那么几天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听到向又强这番话,我实在想吐,把我的心脏吐出来,把我的肺吐出来,把我的胃也吐出来,把我的五脏六腑全吐出来。我不能在他的书房待下去,已经四点多了,我决定回武汉。
向又强追到门口,再一次指着我的脸说:“我不许你做什么DNA,听见了吗?”
我答应了向又强,非常软弱地喃喃说:“我不做。”我为什么要答应他不做DNA,我也不知道。刚才在书房里出现的那种幻觉又一次出现了,我感觉脑袋又一次被人割下来,被人拎在手上,就在我前面走着。我看到我的嘴巴紧紧闭着,我特别好奇的是,在我紧紧闭着的嘴巴里是否还有牙齿。我拼命摇着,摇晃脑袋,把幻觉从脑袋里摇出去。我来到车上,开着车,准备上高速,准备回武汉。开着开着,我突然一拐弯,进了向以兰的小区,看来我的潜意识里还在想着,要给她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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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以兰看我踉踉跄跄,走路歪歪倒倒的样子,问我怎么了。我问向以兰:“家里有酒没有,我想喝酒,喝到酩酊大醉。”向以兰说:“有什么喜事,为什么要喝得酩酊大醉?”我说:“没什么,就想喝醉。”向以兰问我:“喝醉了怎么开车回武汉?”我说:“叫代驾。”“好吧。”向以兰说,“我陪你醉。”她不爱做菜,打电话叫了外卖,然后拿出一瓶白酒搁在桌上。我又没看到姐夫,这几年每次到向以蘭家里来,都看不到姐夫。姐夫老夏怎么成了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极其神秘。我每次问向以兰,她总是说不清道不明,她皱着眉头,她的口头禅是:“你问那死鬼干吗?”我想这次试一试,再问一次,我说:“姐夫呢?”向以兰皱着眉头,朗声说道:“你问那死鬼干吗?”以前我们大家从没觉得向以兰这样回答有什么问题,笑一笑就过了,以为向以兰天性豪放。可是今天,在经历了2022年元旦这天的几次谈话后,我开始怀疑向以兰的口头禅里是否隐藏着什么,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刨根问底。“你每次都这样说。”我又问向以兰,“你认识母亲以前的同事吴老师吗?”向以兰想了好半天说:“好像有这么个人,不确定,你为什么会问到他?”我说:“随便问问。好像到我们家来过几次,时间太久了,记不太清楚,应该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我心里想着其貌不扬这几个字,就是浮现不出一个人的面容,为什么向以兰说有印象,记得到家里来过几次,我却毫无印象呢。
外卖还没送来,我就已经开始喝酒了,我倒了一小杯白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向以兰很严厉地问道:“父亲和保姆的事情解决了吗?”
我告诉向以兰:“已经解决了。”
向以兰说:“怎么解决的?又把那个保姆辞退,再给他请个新保姆?过段时间再闹出这种事来,以此周而复始吗?”
我说:“这次解决的方法是让向又强自己解决。”
向以兰吃惊地看着我说:“这就是你所说的解决了?”
“对了,这就是我所说的解决了。”
她意识到了某种蹊跷,我不像以前那么乖巧,那么听话,更不像以前那样,好像时时处处都愿意做这个家里的主心骨。我好像也有点玩世不恭了,这让我看起来不像是向以兰心目中那个令她信赖的弟弟。
那么,夏应虹的事情也解决了?我告诉向以兰,也解决了,毕竟是姐姐的女儿,我没有像说向又强的事情那样随便,而是照本宣科地把外甥女告诉我的话,都转告给向以兰。向以兰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歇斯底里,她只是沮丧、失望,沮丧到像是到了极限的那种疲惫,只是疲惫而已,失望到像是已经开始绝望了。“她怀上了孩子,我本来以为事情会向好的方向转化,我本来以为她会跟所有人一样,过上普通人的日子,那就是我的理想,我的理想过分吗?我就指望她像个普通女人那样过上普通的日子。她的选择,跟我们的生活太有距离了,我希望她能嫁人结婚,可是就连这样低的标准,这样低的要求,她都不能答应我,不能满足我,这是为什么?”我突然很想摔东西,就像向又强在书房里把毛笔摔到地上一样,我把手中端着的酒杯也摔到地上去了,酒杯碎裂的声音让向以兰全身发抖。你为什么一定要让女儿过上你的生活?那是唯一的生活吗?你口口声声所说的普通人的生活,难道不就是你自己的那种生活?向以兰目瞪口呆:“好吧,舅舅和外甥女,你们合着伙欺负我,就看着我老实是不是?我跟你说过的吧,有人怀疑她是同性恋,即使事业做得再成功,如果她是同性恋,那她也是个怪物。她和合伙人非常好,谁都知道他们关系好,可是合伙人的老婆在外面说,她很放心老公和应虹的关系,暗示应虹有可能是同性恋。这类传言传得沸沸扬扬,我希望应虹能结婚,是希望她的行为能打破这种无耻的谣言,你有没有问过她,有没有跟她谈过这个话题?”我看到姐姐脸色十分苍白,她害怕丢人,如果女儿是同性恋,比叫她死还令她难过。我说我没有问,我也不知道怎么问她是不是同性恋。向以兰说:“可是你们的谈话那么坦率,她居然连使用科技工具、科技方法来满足身体需要这样的话都跟你说,你要知道,这类话她绝对不会跟我说,那么你为什么就不能问一问她是不是同性恋呢?”这时候,我很坚定地告诉向以兰,当时也想过要问她,可是我不愿意问,因为我觉得她是不是同性恋又有什么关系呢,跟你我毫不相干。
向以兰这时从手提包拿出医院出具的检查报告,报告上写着,向以兰患有乳腺癌。我真心不希望向以兰在这时候告诉我这个不幸的消息,当然,她是我姐姐,她应该告诉我。但是我至少希望,或许她可以拖到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大后天再告诉我,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我所听到的消息令我消化不了,但是我不能把我心里的这些话说出来,那太冷漠了。我看到向以兰恐惧的眼神,她恐惧,于是我开始劝解她,我故意笑着,发出很响亮的笑声。我说:“癌症在我们国家,现在已经是一种慢性病了,许多人都在跟癌症共存,就像高血压、高血脂或咽喉炎一样,癌症已经是慢性病,乳腺癌更是低风险,坚持吃药就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而且是信誓旦旦说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依据是什么,但是向以兰听到这段话,气色明显好多了。我继续说道:“再说了,乳腺癌在癌症家族中是风险最小的一种癌症,在我们国家早就过关了,坚持治疗就好了。”我还告诉向以兰,魏光秀正在西藏旅游,可能过一两个星期就会回来,等她回来,我们就把向以兰接到武汉去看病。我说:“让我老婆陪着你,她有个很好的闺蜜,是大医院里的乳腺癌专家,我相信一定能帮到你。”
说着,我抓起酒瓶,把向以兰桌上那瓶白酒咕嘟嘟全喝了,向以兰来不及阻止我。我打电话叫了代驾,送我回武汉,出门的时候,我看到向以兰刚叫的外卖正在上楼,正在走向她家门。
代驾是个年轻小伙子,很严肃地一言不发,认真开着车,我坐在副驾座上,那是魏光秀经常坐的地方。我系上安全带,特别想哭,可能我真哭出来了,我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泪水在我脸上流淌。在2022年元旦这一天,我哭泣着,拨通了魏光秀的电话,当她接通电话的时候我却不知道对她说什么。我想起来,昨天晚上她跟我通过电话,说要跟我离婚,那么此时我又能跟她说什么呢?但是我想,即使魏光秀真跟我离婚了,如果我需要安慰,她也一定会及时安慰我。想到这里,我鼓足勇气告诉她,我正在回武汉的路上,今天我回老家过了一个非常完美愉快的元旦假期,我还喝了一场大酒,此时请了代驾。我就坐在她以前经常坐的副驾座上,现在一切平安。魏光秀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跟我说,我没听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祝愿你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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