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平
听到赵多多死讯时,我正急步赶回出租屋。天色早已大暗,世界由路灯照亮。快要下班时,公司胡总喊我过去谈话。胡总说,你老家在宋城?我说是的,但很少回去。胡总说,干嘛不回去?如今交通这么发达。我说,外面没混好,羞于见家乡人。胡总呵呵地干笑两声说,公司想派你去宋城出趟差,那儿有家猪场欠我们饲料款有三年了,饲料不用,钱也不还,做生意一点都不讲信用,都三年了。让客户赖上货款,这是饲料企业的通病,市场竞争太激烈了,不放点赊欠,开发不了猪场。有的,赊着赊着就成为“老欠”,收不回了。我供职于公司文宣部,编些养猪故事,说用了公司的饲料,猪长得快,不生病,发财。我说,胡总。胡总说,我知道,这事本不该你管,是營销部的事,这不是没办法吗,公司考虑你是宋城人,总会有点人际关系,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钱要回来了,少不了重重有奖。我想解释,我一个平头百姓……但胡总不给我解释机会,挥了一下手说:就这么定了,你明天就出发。我气得不知该找谁来骂,世上就数讨债这件事最难干,三年都没要回来的钱,叫我去,我得罪谁了?但胡总的话是“圣旨”,打工人就是这命。再一想,去就去,钱没要回来,也不是我没本事。
老天下起了雨,不是很大,但久了足可以打湿衣衫,北风卖力地刮着,有点冷。就这时,手机响了,号码显示来自宋城。我说喂。那人说,听出我是谁吗?其实,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谁,却装着卖力地想,卖力地想,终于想起一个人来的样子,说你是刘奎。刘奎哈哈大笑:王小白,算你有良心,没有把我忘了。我说,忘了谁也不敢忘了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刘奎说,赵多多死了。我很吃惊,说:什么?没听清楚。刘奎大声吼道:赵多多死了。我说,不会吧,别开玩笑,怎么回事?刘奎说,跟于德海干架,然后一口气没理顺,开车坠落到悬崖下。我唏嘘不已,说太可惜了,那么年轻,三十还没过。刘奎有点哽咽地说:今年正好三十,过几天就是生日,我还准备给她买蛋糕庆生。去他妈的,你那儿冷不冷?我说冷,只有六七度。刘奎说,六七度冷个屁,我这儿零下了,去他妈的,指望天下场大雪,又不下,只下米头雪,有点密,砸在人身上凶狠嚣张。我说,佛山六七度也很冷了。刘奎说,记得赵多多跟我讲过,她出生时老天也下着雪,不是鹅毛大雪,是一粒一粒的米头雪,砸在人身上有分量,砸在地上弹跳几下,鬼冷鬼冷的。我说,奎哥,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刘奎说,节哀个屁,人都没有了,去他妈的真冷,小白你要多穿几件衣服,别感冒了。我顿感也有米头雪砸在身上,背后有股贼风过来,似针尖入骨,顶不住连连哆嗦几下。
我没有什么朋友,也不喜欢结交朋友,就那么一个人孤单地活着。如果非要说有朋友,赵多多要算一个,刘奎也要算一个。赵多多是我高中同学,同在宋城三中念书,同年级不同班。宋城三中大,一个年级有十五个班,眼力再好也认不齐那么多人。按说,我们不太可能做朋友,但人跟人,真有可能是命中注定了。因为赵多多,刘奎也就过来了。
那天,眼见得要迟到了,走大路非迟到不可,我决定冒险走阳明巷小路。阳明巷是条老巷,从古代留下来的,当年王阳明常迈着小碎步在巷中思考知行合一。昔日圣贤经过的地方如今行人稀少,却常有人在此劫道,不劫大人,专劫中小学生。劫道者,有社会青年,也有三中的学生。三中是个普通学校,学风不好,总有一些学生,爱冒充江湖好汉。我在阳明巷小跑步前进,一位黄毛“杀马特”头在前面堵路。我暗叫不好,闪身想跑开,却被黄毛一把捞住了。跑什么哩?黄毛说,找你有事。我说,我不认识你。黄毛说,不认识不打紧,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就行。我目测了一下,感觉打起来未必吃亏,刘伯承元帅讲过,狭路相逢勇者胜,看谁狠了。我大声说,闪开,好狗不挡道。我想用气势压住他。哎哟,看来你是非要尝尝厉害,今日不教训你就是辱没了我的名声,黄毛冷笑着说。他出手极快,手一捞,脚一扫,我便跌了个四脚朝天,来不及反应,有一只脚就踩到我胸脯上,肋骨“吱吱嘎嘎”的生疼。黄毛亮出弹簧刀,将冰冷的刀面往我脸上拍了拍,阴阳怪气地说:小子,让爷想想,该打劫你点什么好,身上带钱了没?这时,一个女声阴魂鬼一样飘然而至:干嘛哩?黄毛冲她吼道:滚,滚远点,少管老子闲事。那女的说:是不该管闲事,但谁让我遇上了呢?黄毛说,你想怎地,敢跟爷使横?那女的说,我一个女人家的,指定打不过你,但你知道刘奎不?要不,我打个电话,喊刘奎过来评评道理。说罢,拿出手机,晃了晃。黄毛立即撒腿就跑,像见到鬼一样。我想爬起来感谢救命恩人。她却冷冷地说:打住,我让你起来了?我接着躺着。她走过来。我看见两只黑色高跟鞋,两条大长腿,灰色短牛仔裤上有几个破洞。她弯下腰瞧着我。我看到一张花红细白的瓜子脸和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她说:瞧你这身行头,也没什么值钱的,哦,鞋子不错,安踏,名牌哈。接着相当威严地说,脱。我有点迟疑,是万分不舍。她说,不情愿是吧?是要我喊刘奎过来是吧?说罢又拿出手机来打。我不知道刘奎是哪路神仙,但黄毛都吓成那样,肯定是个狠角色,便老老实实把鞋脱下来。今天够倒霉了,先是遇上打劫的黄毛,再是遇上这凶狠的土匪婆,我打着赤脚走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心情沮丧,感觉活在世上就是一种多余。快到校门口时,土匪婆从后面追上来了,大声喊:站住。我站住,回头,眼巴巴望着她,意思是你还想怎的。她却嫣然一笑,笑出狐狸样的妩媚,说:你打双赤脚进教室,不怕同学笑话?说罢,将球鞋扔过来。我穿上,说谢谢。她说,谢啥?今天打劫了你,该恨我才对,对了,你叫什么?我说我叫王小白。她说,我叫赵多多,多少的多,多余的多,你是几班的?我说高一(三)班的。她喜形于色了,说巧了,我也是高一,十一班的,我们是同学哈,不打不相识哈。她伸出手来握,说我们交个朋友吧。我有点勉强地握着她的手。贾宝玉说得没错,女人是水做的,握她的手真有握水的感觉,软酥酥地很舒服。
下午放学,我拎着书包刚走出教室,赵多多一闪身跳到我前面:嘿!我吓得赶紧后退一步,说干吗哩你。赵多多歪着脑袋作调皮状:不干吗,想请你上馆子打牙祭。我说,无功不受禄。赵多多说,哎哟,还记上仇哩。说罢,一把拉住我的手:走吧,别婆婆妈妈了,今天本姑娘高兴,就是想请你上馆子打牙祭。我就这么让她拉着一路小跑,走进客家大道上的宁都土菜馆。时间尚早,店里食客不多,服务生过来点菜。赵多多把菜单递给我,说喜欢什么尽管点,可以专挑贵的,我不差钱。我把菜单递回去,说还是你点吧,我不懂。赵多多点了五个菜,都是大鱼大肉。我说太多了忒浪费。赵多多说,吃不完扔了,我不差钱。我开始认真地打量着她,她长相只能算一般,身体里却散发出一种邪性气质,就像蒸饭时冒出来的水蒸气。赵多多说,瞅啥哩?我说,看你是有钱人,不明白你为啥还要打劫?赵多多哈哈大笑说,找刺激,好玩呗,你以为我搞钱啊。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可是女流氓的胚子呵。她拿出一包烟放在桌上,抽出一支点上,问我抽不抽。我使劲地摇头。她说,知道不,在这人世上,唯有打劫与偷东西最好玩,忒刺激。我“嘿嘿”地傻笑。她吐了个烟圈,歪着脑袋问,你打过劫吗?我说没。她说,那你人生有遗憾,偷过东西吗?我说小时候偷过。赵多多笑了,说那还行,讲来听听。我说,小时候会去郊区偷西瓜。赵多多说,偷西瓜好玩不?我说好玩,偷来的西瓜特别甜。赵多多笑。我说,我一个人没那么大的胆,西瓜田有人看守,抓到了要挨揍的,我们是一伙人十多个孩子一起去,先派出两个能跑的,大摇大摆走进瓜田,摘了西瓜就跑,瓜农自然要追,待瓜农追得差不多时,我们一窝蜂进去,见瓜就摘,满载而归。赵多多哈哈大笑,说你们真鬼,鬼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吧?我说不是,我只是个打酱油的。赵多多说,真好玩,可惜小时候没认识你。这时菜已经上桌了,店里的食客也多起来,时不时有新进门的食客过来跟赵多多打招呼:哎哟,多多,又泡上小帅哥了。赵多多说,这是我同学好不好。于是他们笑了,意味深长。赵多多冲他们大声说,麻烦你们告诉我爸,说我在这儿不学好,气死他。有人说,多多你放心,于老板已经气得只剩半条命了。我说,你认识的人真多。赵多多说,那当然,你也不瞅瞅我是谁?我说,你不就是赵多多,宋城三中一个女学生。赵多多说,我有一个相当厉害的老爸,也不对,他只是我养父。我笑。赵多多说,于德海听说过吗?于德海就是我养父,他太有钱了,我下决心要败光他的家产,让他成为穷光蛋,做叫花子。
于德海大名对我来说如雷贯耳。他是南门口的老大,开了两家按摩店,一家采砂场,一家担保公司,手下有一班马仔,专业专注发偏财,按今天的标准,要划入黑社会。我家欠了他的高利贷。我爸王福来原是国营造纸厂的职工。造纸厂黄了,我爸人是下岗了,却拿着下岗补助金,再加上找亲朋好友借的钱,开了家蚊子大的涂料厂,专业生产涂料与腻子粉。没有请人,员工、管理、营销我爸一肩挑,天天一身灰,像只灰老鼠。可是,涂料刷到墙上老翻皮,腻子粉则开裂起泡,卖出的产品有一半收不到钱,建筑工地赊欠大,宋城姓赖的多,没多久,公司面临倒闭。我爸不甘心,向于德海的担保公司借了高利贷,涂料厂没救活,高利贷却越滚越大,还不起了。于德海派马仔天天来追债,我家没有一天安宁。听闻于德海是赵多多的养父,我心里嘀咕着:不好意思了赵多多,你请再多的客,我也不记你人情。
十来天后,我与刘奎遇上了。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值日,把卫生打扫得差不多了,提着扫把站在教室门口,伸了几下懒腰,嘴里碎碎念着: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猛见赵多多跑得像有鬼在后面追一样,大声喊王小白救命,一闪身钻进教室里。接着我看见一个男生提着木棍气势汹汹追上来。男生问,看见赵多多没?我说没。男生一闪身也冲进了教室。紧接着,传来赵多多的呼喊:王小白救命啊。本来不想冒充英雄好汉,但被人指名道姓喊救命,实在不好推辞,也是第三意识促使我举着扫把走进教室:干吗哩?干吗哩?你想干吗?男生提着木棍指着我说:少管闲事,不然连你一块收拾了。我立马吓得不敢动了。我一直恨我懦弱,骨子里天生的,改变不了。赵多多躲在课桌下战战兢兢。男生目光巡视着,很快发现了她。男生走过去。赵多多拔腿就跑。于是,两人就在课桌间追逐。赵多多是没命地跑。男生是气定神闲地追,一边喊站住,一边用木棍敲打课桌。赵多多眼见就要被男生追上了,却奋力跑出教室。男生也追出来。在走廊上,男生终于擒住了赵多多,是揪住了她的后衣领。赵多多喊:放手。男生说:跑哇,你怎么不跑了?接着跑哇。赵多多说:再不放手我就喊警察了。男生说:喊警察有用么?这时,真有两个警察气喘吁吁赶来了,其中一个说:警察真的没用吗?男生说一句有用,拔腿就跑。警察大声喊站住,追。赵多多捋了捋乱发,整了整衣衫,说好险。我说那人是谁,怎么敢揍你?赵多多说,他就是刘奎,你不知道吗?
刘奎不是三中学生,也可以说是,学生册上有他名,但基本不上课,用大把时间混社会,在大街上晃着走,看见好看的女孩吹口哨,兴趣来了给摩托车、小汽车轮胎放气,也给台球馆、旱冰场看场子,由于打架狠,南门口一带小有名声。他自诩是北乔峰,行侠仗义,义薄云天。他学习成绩超烂,全年级排名倒数前三甲,学校早已放弃他了。在三中,五班以后的学生,学校基本放弃了。赵多多也是让学校放弃的人。之前,赵多多只闻刘奎其名而不识其人。那天放学后,赵多多来到阳明巷进行“打劫事业”。她看见刘奎无精打采走来,便喝一声站住。刘奎没有理睬她,接着往前走。赵多多说,喊你哩,耳朵聋了吗?刘奎斜睨双眼看着她,说,想干嘛?赵多多说,看不出来吗?打劫。刘奎冷笑了:就凭你?赵多多说,哎哟,看来你还不老实,知道刘奎不?刘奎说,听说过,怎么了?赵多多说,他是我哥,你呢,识相的话,身上有多少钱交出来,本姑娘慈悲为怀,你就不用挨揍了。刘奎说,不识相怎的?赵多多说,那就别怪我了。说罢拿出手机,按10086,说:奎哥,有人欺负你小妹,多喊几个兄弟过来,对、对、对,就在阳明巷。刘奎拿出手机,打开翻盖,装出一脸茫然说,你打给了谁?我手机怎么不响?赵多多顿感不妙,拔腿就跑,跑回三中。也是赵多多命好,跑进学校时让两个巡警看见了。三中校门口经常上演“武打片”,作为重点治安区,公安局加强了警力。我听后哈哈大笑,说赵多多你这个假李逵遇上真李逵,走背时运了。赵多多说:我现在想想就后怕,王小白,今后你要护送我回家,做我的护花使者。
刘奎听说我会回宋城,连声说太好了,我们哥俩要坐下来好好聊聊,有许多话要跟你讲。他问我几时回。我说明天就回。他说行,我明天来车站接你。我说不用麻烦了,我打个摩的就行,宋城又不是很大。刘奎说,麻烦个啥?我们是啥关系,就凭你大老远赶来送赵多多,说明你心里还有她,我就必须来接。我苦笑了。如果刘奎知道我回宋城是为追债,不知会不会说出那么义气的话来。刘奎要来接,我真拒绝不了,只好随他了。那件事,看来是逃不掉了,必须面对他。
考上大学后,我极少回宋城老家,有那么两三次,也是偷偷摸摸地回,偷偷摸摸地走。外面没混好羞于见人是托词。没混好的人多了,都不用回家吗?我减少回家次数,是因为做了一件对不起刘奎的事情。我怕面对他,怕他找我。
2010年5月的某天,凶狠剽悍的于德海让人偷袭了,从背后捅上一刀,就在他家里。那人先隐藏在他家,至夜间十一点多,于德海回家。他进屋后没开灯。他有个习惯,进屋后不开灯,喜欢摸黑。他脱下外衣准备进卫生间洗澡时,那人举着匕首扑上去就捅,只捅了一刀就仓皇逃窜。于德海一口咬定是刘奎干的。警察来处理案子时从楼下垃圾桶中找到一件带血的T恤。T恤上的血是于德海身上的血。那件T恤是刘奎的,背后印有旺旺台球。刘奎也承认了。刘奎用很冷静的口气对警察说:我就是想弄死他,这事压在我心头好久了,没死算他命大。
凶手不是刘奎,真不是刘奎,而是我。我从赵多多那儿偷偷地配了她家的钥匙,再偷了刘奎常穿的T恤穿上。我做这事时就打算嫁祸于刘奎。但看着刘奎判刑坐牢,深感自己罪孽深重,时常责问自己,刘奎把你当朋友,你却嫁祸于他,你是人吗?刘奎刑满释放后,多次到我家里,跟我父母说:王小白去哪儿了?我想找他。就是路上遇上我父母,也必问,王小白回来了没?我父母说还没。他便说,怎么还没回来呀?回来了跟我说一声,叫他来找我。我爸打电话时自然要讲这些。我听后是心惊肉跳。刘奎这分明是要找我算账。我怕他一言不合就拔刀捅过来。我怕痛,更怕死。我太了解他了,他心中有恨是会恨一辈子的。这回公司派我回宋城讨债,我本想悄悄地去,悄悄干完活悄悄地回。可刘奎打电话来了,看来这回是没办法不见刘奎了。夜里我沒睡好觉,反反复复想那事,也不知刘奎知不知是我嫁祸于他,听他口气,好像不知道。谁知他是不是装的。
我是坐火车回宋城的。路上,刘奎打了三回电话给我。一回是上车时,问我坐上车没,几点可以到站。一回是半途中,问我到哪儿了,火车会不会晚点。一回是快到宋城时,问我到了没。我既烦,又不能表现烦,心里隐隐不安,这回他是咬定我了。车上我眯眼假寐养神。前座两位中年大叔有点亢奋地聊天,说是有人曾对不起他。去他妈的,不喊几个人揍他一顿真不甘心。我想,该来的躲不了,刘奎要揍让他揍好了,受点皮肉之苦,精神上轻松,谁叫你做出那等龌龊事?!傍晚六点半,宋城站到了,我跟着人流走出车站大厅,一抬眼,先看见一张纸壳牌,高高举过头顶的纸壳牌,上书:王小白我在这。字体粗壮歪扭,一看就是他的亲笔。我突然想溜。溜的念头一起,我就知道我还是不想面对他。没想到他眼睛比我利索,从稀稀拉拉的人流中发现了我,跳起脚来大声喊:王小白,我在这,我在这。我没办法躲了,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刘奎右手挥过来,那样子像是要给我当胸一拳,却在瞬间转换招式,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说:好兄弟,你想死我了,这么多年也不来看我。我说,我也想你,可是打工人身不由己。刘奎说,屁话,过年总会放假吧,也不见你人,大佛山是不是美女太多了,你呀,一贯重色轻友。说罢,朝我屁股猛拍上一巴掌。看他这么热情,应该不知道我曾嫁祸于他,心里暗自庆幸。刘奎笑吟吟地问:想吃点什么?哥给你接风洗尘。我说要请也该是我请你。刘奎说:屁话,你是客人我才是地主,哪天我去佛山找你,我是不会客气狠狠地宰你一顿的,这回你也别客气。我不作正面回答,模棱两可笑着。我们来到一辆小车旁。刘奎说上车吧。这是一辆有些年月的江铃皮卡车,车身脱落了不少油漆,一盏尾灯半吊着,车内,也是一种破败之相,积压了不少尘垢,我闻出了饲料、兽药、猪粪的味道。看车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如今的人们,稍微有点钱就要置辆小车,按揭也要买好点的,刘奎开这破破烂烂的车,这些年肯定混得不咋样。我心里一阵难受。坐过牢的人,身上有了污点,社会歧视,自卑,不好混社会了,顿觉很对不起他。若非当年我坑他,说不定他发财做老板了。这极有可能,凭他那副胆子,定能闯出点名堂。我侧眼看着他。他身上没有过去那种一往无前的狠劲了,面容也超出同龄人的沧桑,眼神散淡了许多。生活啊,真是一把杀猪刀。刘奎启动车,说小白,你说上哪儿好,去临江楼怎样?我自是不知临江楼,但听名字也知它是高档酒店,那样的地方,吃餐饭没两三千出不来。我本打算结账时抢着把单买了,可这两三千,真承受不了,便说:谢谢奎哥盛情,还是免了吧。刘奎急了,说你这是什么话,看不起我?我说,非也,非也,好不容易回来了,应该先见下父母。刘奎想了想说,也对,那改日我请你,反正你回来了,有的是机会。
皮卡车在街市上缓慢行走,也走不快,车太多了,红绿灯也多,一堵就是一长溜,望着这满是耀眼的街景,街道两边葱郁的绿化树,成片闪着灯光的高楼,还有高架桥,我感觉不是回到故乡。皮卡车爬上了高架桥,堵得不会动了,是前面出了车祸,一辆小车侧蹭了卡车。我望着车窗外,说,没想到宋城也有高架桥了。刘奎拍了拍方向盘说,这年月什么都在变,就我刘奎没变。我说,敢问奎哥,这些年在哪条道发财致富?刘奎说,发财致富个屁,像我这等没有文化的人,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包点工程做呗。我眼睛一亮,他做老板了,真不错,只要他过得好,我罪过就没那么大。我说行呀奎哥,干上老板了。刘奎说,什么老板?累死累活地干,钱却装在别人身上。我说,我就知道奎哥不是等闲之辈。刘奎说,小白你这么夸我,我要不要吹下牛皮哈。我说吹呀,我爱听。刘奎指了指远处的一栋楼说,那栋楼是我做的,还有五百多万没有收上来,也不知何日能归仓。我没看清是哪栋楼,说,做老板总比我打工强。刘奎说,小白你也混上高管了吧。我说高管个屁,最底层的小文员。刘奎哈哈大笑,说打工钱是不多,但那是颗粒归仓,像你这样的高材生,一个月总有两三万吧。我说,后面去掉一個零。刘奎说,小数点后面的零尽管去掉也无妨。说罢大笑。我跟着笑。刘奎说,本来,不该开这破皮卡来接你,挺丢面子。车吗,有是有两辆,一辆宝马一辆奥迪,都让手下开出去摆脸了,我只好去工地上开辆破皮卡来,小白你也不是外人,肯定不会计较。我说,有车就很不错了,你没来,我还打算打摩的。刘奎说,必须来,必须来,我们是什么关系,有黄金捡也得来。他再说,不瞒兄弟说,开发区有个项目,估计这两天能搞定,于都县城也有个项目,领导指名要我接,今日已经叫手下去谈了。我说,还是刘哥有本事。这话说得,心里酸溜溜的。
当年,刘奎是让警察捉进派出所教育了一顿,但并没停下对赵多多的围追堵截。刘奎自诩为北乔峰,自然是不会放过敢借他名号拦路打劫的人。我虽让赵多多强行拉去做护花使者,但效果不佳,每次,都让刘奎打得狼狈逃窜。打我没事,打赵多多不行,她有个厉害的养父。
那天,刘奎与他两个兄弟在路边店里喝小酒。他们你一杯我一杯,喝着酒吹着牛皮。自诩江湖中人,只要牛皮吹起来,顿感全世界就数他们最厉害,正兴奋着哩。这时,于德海来了。于德海身穿黑T恤,剃着刷子头,身躯高大,手臂上纹着青龙,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狠角色。他提着一瓶啤酒就在刘奎对面坐下,形成绝对碾压之势。刘奎说,你是谁呀?我好像没请你。于德海说,你就是刘奎吧,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于德海,是赵多多她爸。说罢,用牙把酒瓶盖咬下,给刘奎酒杯满上,说:赵多多不懂事,什么事惹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喝了这杯酒,一笔勾销怎样?刘奎端起酒杯,并没喝下,说,于德海是谁呀?凭啥要给你面子?然后把杯中酒直接泼到于德海脸上。哎哟,臭小子,给脸不要脸了,于德海“噌”地站了起来。刘奎与他两位兄弟也“噌”地站了起来。一场江湖械斗就要发生,然而没有。刘奎他们身后,也不知哪时悄然来了几位彪形大汉。他们将刘奎的两位兄弟如同老鹰拎小鸡一般直接扔出门外。刘奎还没反应出怎么回事,脑袋上已挨上一记啤酒瓶。他没有晕倒在地,身体晃了晃,先是双手扶住桌子,再伸手往头上一摸,摸了一巴掌的血。他也要抓酒瓶,却让于德海擒住了,丝毫动弹不得。于德海用一只手就把刘奎擒住了,另一只手扯了几张餐巾纸擦去刘奎额头上的血,再拍了拍他的脸,说:你看你,不听话多不好哇,受伤不轻吧?以后可要学乖点。那会儿,我和赵多多也在现场,不是在店里,而是躲在门口往里偷窥。
后来刘奎跟我说,你知道于德海还跟我说了些什么?我说,我看见他往你屁股上踹了一脚,叫你滚。刘奎说,他说我别自以为是个人物,在他那儿就是个屁,狗屁不如的屁。去他妈的,太伤人了。
刘奎让于德海修理后,赵多多、刘奎、我,我们仨就成了好朋友。功劳应该记给赵多多。那天,于德海领着马仔扬长而去,刘奎那两位兄弟也没踪影了。刘奎屁股挨了于德海一脚,跌得很惨,狗趴屎状。他爬起来,发呆,足足有四五分钟。我怀疑他脑袋已经短路了。他那样子就像个智障人士。四周有食客目光投过去,带着讪笑。这极具杀伤力。良久,刘奎才耷拉着脑袋走出小店,走在不怎么热闹的小街上,阳光温和地照射下来,连他的影子都带着沮丧。赵多多拉着我尾随而行。刘奎停下,转身,说:赵多多你还想咋地?赵多多说,我想请你喝酒。刘奎说,不稀罕。赵多多说,别呀,于德海揍你,虽然跟我有关,但我没有喊他,真的,我没有喊他。刘奎说,麻烦你滚远一点。赵多多说,别那么小气好不好,男子汉大丈夫,我请你喝酒,并不是想讨好你,你也知道,于德海有钱,去他妈的太有钱了,我就是想败光他的家产,把他败成穷光蛋,难道你不想帮助我?刘奎咧嘴笑了,说:我算是服了你。
其时,刘奎已让三中除名了,做上标准意义的社会青年,有大把时间混迹街头。赵多多也没有心思上学,跟着刘奎混,一副流氓婆的样子。赵多多去找刘奎玩,也会来喊我。我是个理性主义者,知道考大学才是人生正途,赵多多来喊,多半遭我拒绝。赵多多很生气,嘟着小嘴说:王小白你一点都不好玩,太不好玩了,你知不知道,打流氓真的很好玩哩。有时,我也会跟他们出去,多半是星期天,或者晚饭后。有一点是坚决参加,那便是赵多多请客。赵多多几乎每晚都请。关于败光于德海的家产,我觉得义不容辞。跟他们出去玩,有零食,有饮料,有酒喝,溜旱冰、打台球、玩游戏,大呼小叫,肆意妄为,真的很爽。我很享受这种爽。赵多多喜欢刘奎,刘奎也喜欢赵多多,他们两个总是凑在一起,手拉手,把我当电灯泡了。我心里酸酸的。我也喜欢赵多多。赵多多古灵精怪一身妖气,对刚刚积攒荷尔蒙的少年我来说,诱惑力太大了,没法抵挡。
有一天,我和刘奎在宁都土菜馆喝酒。是刘奎请客。自从成为朋友后,这是刘奎唯一一次买单请客。他没有请赵多多,只请了我。我们对桌而坐,你一杯我一杯,酒喝多了话也聊开了。刘奎脸颊上已是红若桃花,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说:你给我说实话,你说我现在怎么样?我捏着酒杯说:没有从前那种横劲了,想你从前,多英雄的人。刘奎给自己满上酒,一仰脖子喝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说:都是于德海把我压得,去他妈的,居然说我是个屁。我想,北乔峰,曾经多么英雄的人物,简直是万人景仰,如今却让于德海修理了,而且藐视为狗屁不如,是很伤人,自尊心被严重打击,然而实力悬殊太大,那种屈辱感肯定挥之不去。我没有接话,目光看别处。刘奎接着说:也是,在他面前,我就是个屁,狗屁不如的屁。我说奎哥,想开点,我们终归是个小老百姓,小老百姓在大人物那儿,就是狗屁不如,打开门样样多,不只是你和我。刘奎说:话是这么说,可是,有他在,总有一道巨大阴影在压着我,泰山压顶的感觉不好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真想弄死他,我太想弄死他了,不弄死他,我这口气没办法喘舒畅,可是,他是赵多多爸,你叫我怎么下手?我说,他只是赵多多的养父。刘奎说,养父也是爸。
我也想弄死于德海。
开始,我并没有想到弄死于德海,是听了赵多多建议。赵多多说,把于德海弄死,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于德海追债,开始还算讲文明,十天半月,会派两个马仔前来登门:怎么样王福来,钱准备好了吗?我爸自是一脸苦相。他们接着是语重心长了:要想办法哟,利滚利吃不消,于总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后来,语气是越来越严厉:王福来,你什么意思?想耍赖吗?是不是要我们使手段了?再是严词警告:再不还钱,有你们好看的。再后来,他们果真使手段了。公司倒闭后,我爸靠打零工挣点小钱度日。只要我爸在哪个工地上出现,立即就有两个马仔跟过来了:王福来,我们不是跟你讲了,没有还钱就别想挣钱。然后,对施工现场一通破坏。沒人敢请他做工了。断我家衣食来源,于德海这招太狠了。我爸整日愁眉苦脸。我妈说,要不离开宋城,去广东那边打工。我爸想想,也只有这样了,于德海势力是大,但手总伸不到千里之外的广东吧。我爸收拾好行李,天未亮就赶去火车站。赶早,也是为躲开于德海的马仔。可是,还没走进车站就让他们堵住了:王福来,想跑?不够意思吧,是不是要我们把你这双脚卸下来。再是严词警告:王福来,少打跑路的主意,你再敢跑,你这双脚就真要卸下来。我爸吓得再也不敢跑了。后来,干脆吓得家门也不敢进了。只要我爸在家里,就有几个马仔闯进来安营扎寨,抽烟、打牌、喝酒、大声喧哗。我母亲一人在家,他们倒不会闯进屋里来,而是在门口放下小马扎,跷起二郎腿坐下,你一支烟,他一口酒,吹吹牛皮。我家的对策是,我爸负责躲藏,我妈负责守家。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于德海玩升级版了,他叫马仔在我家门口摆起麻将桌,白天黑夜打,动静使着劲往大里闹。我家住的是老纸厂留下的职工宿舍,筒子楼,隔音不好,我与母亲受得了,左右邻居受不了。据悉,有户人家的小孩吓得整夜地哭。他们对流氓敢怒不敢言,却可以声讨我母亲。每次看到母亲遭到左右邻居谩骂而躲在屋里哭时,我就想杀了于德海。最后下决心,是他们把我爸捆在水泥柱上,先是用牙签刺手指甲缝,再是用小铁锤敲脚趾。我爸的惨叫声比挨刀的猪还响。他们对我爸说,这回就这样了,下回是穿琵琶骨。
我曾请赵多多出面说情。赵多多说:没用的,我跟他讲了,他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说,可我家这点钱,在他那儿是牛身上一根毛。赵多多说,这话我也讲了,可于德海说,钱的事不能坏规矩,规矩坏了,怎么做生意。我说,也不用逼得那么紧,待我长大了,我来还。赵多多哈哈大笑了:等你还?恐怕于德海没那么长的命,他肯定会早死的。那天,赵多多来我家里玩,在门口,自然看见了四位打麻将的马仔。她瞅了瞅他们说:哎哟,把麻将桌搬到人家门口来了,真有出息。其中一位马仔说:我们这是工作。赵多多说:撤了。另一个马仔说,那不行,于总会把我们哥几个剁了。赵多多说:就不怕我把你们剁了?他们嘻嘻哈哈说:能让多多剁了是件挺幸福的事,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赵多多对我说:你也看见了,流氓有多可怕。或许是因为赵多多的原因,他们倒没有为难我,有时还会扔几个硬币给我,说拿去,买根冰棒吃。我说:你的面子都不给,那我一家人只有等死了。赵多多坐在我家那把有些年月的藤椅上,跷起二郎腿说:有个办法可以解决你家问题。我说,愿听指点。赵多多说,把于德海弄死不就得了。
十三年前,赵多多、刘奎、我,我们三人用大半年的时间密谋弄死于德海。我十七岁,赵多多也十七岁,刘奎大我俩两岁,我们正青春年少,身体里横冲直撞着不知天高地厚的膨胀力。赵多多是发起人。她总是说:去他妈的,不弄死于德海真的不行了,你们两个帮忙不?第一次,赵多多这样说,我双手抱于胸前冷笑了。赵多多说,你冷笑什么?我说,感觉是个圈套,赵多多同学,我和奎哥有什么事情得罪你,直说,不用绕这么大的弯子。赵多多说,你放屁。我说,于德海是你爸。赵多多说:他不是我爸,他是我的杀父仇人,他杀死了我爸,还霸占了我妈。
赵多多亲爸叫赵保生,是于德海的朋友,他们两人在河边合伙弄了个采砂场,生意挺不错,很来钱。赵保生死于赵多多五岁那年冬天,说是从采砂船上失足掉进河里。于德海这样说,赵多多母亲这么说,警察也是这么说,全世界的人都这么说,但赵多多不信。赵多多说,一定是于德海把我爸推下船的,他力气大,我爸干不过他。赵多多说那天她记得很清楚,于德海是在她家吃的早饭,然后与她爸一同出门。赵保生出门时连亲了赵多多几下,说多多再见,爸爸晚上给你买变形金刚。于德海站在一旁冷笑,不易觉察的阴毒的冷笑。赵多多说:你们两个别说我小不懂事,什么我都懂,于德海经常趁我爸不在家时来睡我妈,他蓄谋已久。刘奎说:于德海待你还是挺不错的,你要什么他就给什么。赵多多说:我呸,他是假仁假义。再说,你们不知道,我爸对我有多好,给我买零食,给我买玩具,给我当马骑,把我扛到肩膀上,反正,他是想着法子让我开心,多好的爸,却让于德海弄死了,你们讲讲,这仇我要不要报?我说:其实你要报仇挺容易的,可以饭菜里下毒。赵多多说:这办法我早想过了,一则饭菜都是我妈做,不是说我没机会,我下毒把他弄死了,会连累我妈,那是我亲妈。二则,他毕竟是我养父,是他挣钱把我养大,吃的穿的用的没少给我钱花,我下不了手,杀父罪名太大了,也扛不起。所以,还得请你们两位出手。她指着刘奎说:你不是说于德海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吗?把他弄死了,你就是南门口的老大。再指着我说:你家所有的问题,祸根在于德海这儿,你不想把祸根拔掉吗?
像密谋搞死一个人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寻一个妥当的地方,就像地下工作者联络接头,这样,阴谋诡计才有了庄重的仪式感。我们选择在老城墙下。每次都是赵多多做发起人。她说,老地方见,不见不散,这事儿可不许再老牛拉破犁了,必须敲定下来。那是一段宋朝留下的城墙,每块砖都是宋朝人烧制的,留有刻字,真能扛住时间风化。辛弃疾、苏东坡在这儿写过诗,文天祥在这儿打过仗,老有名。我们来到时,太阳已经坠落进楼宇缝隙里,老城墙上投出的光影像把砍刀,只是两头寻不着头,无限长。我背靠城墙站着,感觉刚从历史深处走出来。赵多多与刘奎站在对面,中间是一株老得喘着粗气的剥皮树。赵多多说:干不干?给句准话,别婆婆妈妈的,男子汉大丈夫。我瞅着城墙上的光影,想,若真是一把砍刀,得齐天大圣才抡得动。刘奎嘴里嚼着口香糖,嚼着,嚼着,呸——口香糖飞出来,落到城墙上,又掉落到我左肩膀,壁虎一样粘着。刘奎说,干,肯定要干。我说,还是要好好研究一下,怎么干才能成功。
于德海牛高马大虎背熊腰,一米八三的个子,拳头有钵子大,年轻时拜过师练过武,现在还在坚持每天练功,不说力敌万人,像我这样的文弱书生,五个十个根本不是对手,何况,他身边还有一班马仔。敌人过于强大,我们每次都是议而不决。我文弱,怕他有理由。刘奎算英雄,也怕他。他除了说干,肯定要干,再说不出别的话。赵多多说:王小白你讲,把你那分析三角函数的智慧分一点出来,想想办法。我说,这事儿只能智取,不能力敌。赵多多说,有道理,接着讲。我说:第一,要寻他落单的机会;第二,要出其不意一招致命。刘奎说:不如弄把枪,突突两下就解决了。我说,上哪儿弄枪?弄枪比弄死于德海还难。刘奎不吭声了。赵多多说,他落单的机会倒是有一个。
有时,也不是经常有,于德海吃过晚饭后会去兰英麻将馆打麻将,一般要打到凌晨一点。夜深人静,正是行凶时。他不会开车去,步行,一则是散散步,二则是路程太短,直线距离不足五百米,实际路程不到一千米。兰英麻将馆藏在小巷深处,小车开不进去,开得进去也会把路堵死,遭人骂。我们去看了地形。我发现一处极好打埋伏。那是一段约三十米的空地,中间有一条仅能过农用车的小路,两边是一人高的杂草与灌木,还有几株剥皮树有一层楼高。我的想法是,利用剥皮树拉一根绳子做绊马索,我和刘奎手持木棍埋伏在路边,待于德海绊倒在地时,冲上去一顿乱棒。赵多多连声叫好,跑来抱住我亲了一下,说你真聪明,太聪明了。我甚是得意,想,若是战争年代,当不了将军也可以当军师,诸葛孔明那样,摇把扇子就把曹军打得落花流水。机会很快就来了,中秋节过后的第十天,赵多多说今晚就可以动手了。我和刘奎十一点钟就过去打埋伏,等呀等呀,等到凌晨时,小巷中终于出现一道手电光在晃动,还有一个高大的黑影。我们激动。绊马索起作用了,于德海“呀”地一声就跌了個狗吃屎。我却怂了,全身乏力腿抽筋。刘奎“呀”地一声冲上去,举棒就砸,好像是砸到于德海身上了,但不知怎的,却被于德海摁倒在地。这一切我都没看清楚。待看清楚时,刘奎已卧倒在地,如一只四肢趴开的甲鱼。于德海一只脚踏在刘奎背上。刘奎动弹不得,破口大骂:王八蛋,狗杂种,有本事弄死我。我想逃。于德海喝一声站住。我站住。于德海说你过来。我过去,两条腿还在抖。于德海说:去,把手电筒给我捡过来。我颤抖着把手电筒捡起。于德海接过手电筒,将刘奎的脸扳过来。手电光照在刘奎脸上,他面目狰狞。于德海拍了拍刘奎的脸:我说了你是个屁,怎么还不信哩?
刘奎的威风彻底被打落了。我也自感弄死于德海比登天还难。赵多多相当沮丧,说你们两个真没用,这么好的机会都让你们搞砸了。从此,我们不讲弄死于德海的事。赵多多偶尔会提起,我和刘奎皆不搭腔。我知道刘奎不服,他是在积蓄力量。他从来不会死心,但没屁用,实力悬殊摆在那儿,弄死于德海就像一句无法实现的口号。还好,貌似放弃弄死于德海的念头,日子也是那样一天天过去。赵多多天天找刘奎玩,骑着摩托车在大街上兜风,打台球、玩老虎机、上网打游戏、溜旱冰、K歌,她认为这样的生活挺丰富,他们快乐得认不出自己了。我心思回归课堂。我要好好念书。老师说我能考上大学。我爸我妈说,只要你能考上,砸锅卖铁都供。
回宋城第二天是赵多多出殡的日子。父亲说:你回来了正好,去送一下赵多多吧,本来我想去送下,你送比我合适。我说,知道,你不讲我也要去。赵多多曾有恩于我家。自从我朝于德海背后捅上那么一刀,他对我家的追债行为倒是放缓了,不像以前那样死缠烂打,只是十天半月派个马仔过来问一声,王福来,钱准备好了吗?要抓紧哟。这样,我爸我妈可以打些零工赚钱,生活总算不那么紧张了。赵多多没有来找我玩,是我学业太紧张了。赵多多来找过两回,都被我严词拒绝。她嘟着很不高兴的小嘴说:刘奎坐牢了,你又不理我,要闷死我吗?从此再也没来找我了。我考上大学后,面临没钱上学的大难题。父亲出去转了两天,只借到两千块钱。亲戚朋友都是些穷人,他们有心相帮也借不出。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饭桌边,父母忍不住唉声叹气。我说,要不就不上了。父亲说,这哪行,好不容易考上了。我妈说,你想跟你爸一样没出息?这时,赵多多提了个包包走进来,说王小白你还可以呀,果真让你考上了。我说,可以什么,一个很普通的学校。赵多多说,那也是大学生。我说,能上不能上还不知道。父亲低下头说,都怪爸没用。赵多多笑了,说,差钱吧,我知道你为钱的事发愁了。说罢,把包包放在桌上,拉开拉链,取出一叠砖头厚的百元大钞,再取出一叠,整整五叠。我说,为啥要帮我?赵多多朗声大笑,说这个还用问,我们是朋友。我说,不用这么多。赵多多说,顺便把于德海的高利贷也还了,利滚利的压死人。我说谢谢了多多。赵多多说,谢啥,这是要还的,去,打个欠条给我。有了这笔钱,我顺利地读完大学。我爸我妈一门心思赚钱,用六年时间从赵多多手中拿回借条。如今我们家是无债一身轻了。我突然觉得,这些年没有联系赵多多,是不是有点太无情?不过赵多多也没有联系我。父亲告诉我,这些年,于德海家道败落了,按摩店扫黄打黑时让警察端了,担保公司黄了,采砂场也是别人的了。于德海家道败落,有一半是赵多多使的坏。赵多多是一如既往地使着劲儿跟于德海对着干,不说吵架的事,小吵那是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她还使着劲败他的家,胡乱花钱,打电话举报于德海的不法行为,还吸上了毒。吸上毒了?我很是吃惊。父亲说,吸毒最烧钱,家败得快一点。我想了想,也不意外,赵多多就是个异类,何况她是心里有个梗。这个梗化不开,直接导致她人生消化不良。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她什么都好,怎么就不想好好地活呢?她本可以有不错的日子。
赵多多出殡仪式在于家祠堂举行。于德海是于家坊人。于家坊就在宋城不远的农村。客家风俗是,人死后要从祠堂里送出去,然后在祠堂里安个牌位,灵魂也算有了落脚地。开始,于氏族人不同意,说她姓赵,没有道理进于家祠堂。于德海陰着脸说,修建祠堂时我捐钱没?族长说,你捐了,你最多,是十万,你看,墙上给你记上了。于德海说,赵多多不是我闺女?族长不说话。于德海说,族规不是修改了,没养到儿的,闺女也可以上族谱。族长说,可她姓赵。于德海说,行,那我明日开挖掘机来,我也不挖多,就挖十万块钱的墙角,我也不姓于了,我姓赵。看着于德海那血红的双眼,他们只好同意了,条件是族谱上赵多多改成于多多。祠堂其实不大,三百来平米的样子,分上下两厅,中间有个天井。上厅一侧放着一具棺木,棺木里放着赵多多的骸骨。车子开下悬崖,着火了,赵多多肉身烧没了,只剩下点骨头。我向旁人打听,他们也说不出原因,肯定不是跟于德海干架的原因,他们架干得多,以往都没事。我猜想另外两个原因,赵多多不想活了,故意把车开下去,或者喝多了酒,或者,毒品致幻了。于德海直接把赵多多的骸骨放进棺木里。棺木上面摆着一个相框。相框中赵多多抿嘴轻笑着,那么阳光灿烂。外面下着小雨,冷风使劲刮着,前来送殡的人都在祠堂内待着,三三两两凑一堆,跺脚、抽烟、聊天。我目测了一下,前来送出殡的约有五十来人。这五十来人,估计,基本是于家坊人,于德海本家宗亲,称得上朋友的真没几人,便想,这些年,于德海是真的没落了,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上厅有位身穿道袍的法师在主持仪式,四五个吹鼓手在奏哀乐。来者依照亲疏远近的顺序一一向赵多多遗相作揖施礼。法师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毕。来一人喊一出,然后哀乐响起。于德海胳膊上戴着黑箍,站在一旁作揖还礼。他脸上看不出悲伤,人却苍老了很多,背有点驼。中年丧妻(赵多多母亲七年前得癌症死了),晚年丧女,人生三大不幸他占了两件,我不禁替他悲伤。于德海一生强悍,干了不少缺德事,也是个有罪之人,如今也算遭惩罚了。我走过去,面对赵多多遗像作揖施礼,礼毕,转身对于德海说:于叔,节哀顺变。于德海抬头看着我,表情木然。他可能不记得我了。
刘奎没有出现在出殡仪式上,从始至终都没有,大出我意外。不应该,完全不应该,他虽与于德海不对付,但赵多多死了,死者为大,怎么也要来。何况他们有恋情。如果换了我,还应该过来帮忙。我想不明白,前天电话中,刘奎的悲伤是撕心裂肺的,不像装出来的,出自真感情。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面有缘故,只是现在我还不知道。昨日坐在刘奎车上,有几次想问赵多多的情况,可是,话到嘴边,赵多两字都出来了,又生生咽了回去。刘奎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我想他是不愿提这么沉重的话题。此时,我是一厢情愿地想,刘奎可能是因为项目脱不开身。打流氓的人虽说讲义气,但与钱比,还是钱重要。我拿出手机,拨打刘奎手机,奇怪了,居然关机。再打,还是打不通。
亲友行完礼,开始出殡了。天空灰蒙蒙,下着小雨,雨中夹着米头雪,寒风也使劲刮着,似乎比昨天更冷了。道士在前面撒着纸钱,打着幡儿,“八仙”抬着棺木,乐手们有气无力地吹着哀乐,于德海捧着灵牌,他身后有几个送花圈的,然后,都是头上披了白麻。五十多人的送殡队伍,在路上拉得也很长。气氛有点沉闷,看起来所有的人都在悲伤。其实,送殡队伍中,于德海要算最悲伤,我要算其次。其他的人,怎么说呢?不好说。所有的悲伤只有最亲的人才感受得到。当棺木推进坟洞,悲伤相当强烈地涌了上来,生命多么脆弱,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妖就这么没了。我差点流泪了。合好坟,人们各自散去,有人开始有说有笑了,听到两人说要赶回去打麻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人世间就这样。我也打算离去,于德海把我喊住了。我说叔。于德海说,别走,我有话跟你讲。
于德海告诉我,赵多多喜欢的人是我,不是刘奎。我们就蹲在赵多多坟前说话。小雨加雪接着下,寒风接着刮,坟前坟后都是新鲜的黄泥,人踩过之后泥泞不堪。于德海先递一支烟给我。我说谢了,还没学会。他便自个儿点上,指着墓碑上一行大字——爱女赵多多之墓,说:你能赶回来送赵多多一程,她泉下有知也算安慰了。我说,是刘奎告诉我的。叔,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活,节哀顺变。对,刘奎怎么没来?于德海说,是我不让他来的,添堵。我沉默不语,心想,刘奎凭啥你不让来就不来。于德海说,多多喜欢的人是你。我闻言装出很吃惊的样子,说不会吧,跟她交好的是刘奎。其实我不吃惊,男女间那点事感受得到,不凭别的,就凭赵多多给我那么多钱。当时我爸也感受到了,他很严肃地跟我说:她的恩情我们要记一辈子,但万不可以跟她谈恋爱,你们不是一路人,听明白了没?我是喜欢赵多多,但那是青春年少荷尔蒙激素在燃烧。人一旦成年就按世俗来核算了。我怕回宋城,其实是怕赵多多,怕她火焰一样扑上来,把我烧成灰烬。于德海说,那只是表面现象,你这傻孩子,怎么那么没眼力,你知道不?她不喜欢你,怎么会借那么多钱给你?知道不,那钱是她跟我要的。我说对不起,我只当是好朋友讲义气。于德海说,知道不?她向我要钱,就数给你钱给得痛快。我说谢了叔。于德海说,甭谢,我不是为你,是为多多,若多多跟你好,就有可能走上正途,我怕她跟刘奎好,她说要帮你,我就放心了。我说,还是要谢谢叔,对不起了,我没想到那层,只当是好朋友讲义气。于德海说,你还是不相信,有几次,她喝醉了酒,哭得稀里哗啦,喊你的名字,骂你不来找她。我说对不起,我真没想到。于德海说,别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心里没有她,她也知道你心里没有她。我凛然一惊,顿感自己也消化不良。世间事过于庞大复杂,我这体质注定消化不良。心里这么想,却张嘴埋怨赵多多:她应该联系我呀,我没有回宋城,可以来佛山找我,不谈感情也可以谈点儿别的。于德海说,手机号都没有,怎么找你?佛山那么大,我本想找你爸说这事,可你爸视我如仇人,连你的手机号都不肯给。我爸不希望我跟赵多多好,肯定不会把我的手机号给他。于德海说,是你毁了多多,我恨你。我站了起来,说,叔,要不我们回吧。
我们一前一后下山。不算很长的下山路,于德海一连抽掉四支烟,抽一口是一阵咳嗽。到了乡村马路上,我们并排走着,他虽老了,且背略驼着,却依然显示出他的高大,对我这个一般个子,还是有种碾压之势。我说,叔,有件事一直想向你坦白。于德海说,哦,那你讲吧。我说,当年朝你背后捅那一刀,是我,不是刘奎。于德海说,我知道,当时我就知道是你。于德海说得轻描淡寫,我心里却发生了地震。我说,那你干嘛说是刘奎?于德海说,想知道原因吗?你读书成绩好,我不想毁了你,坐牢非同小可,会直接毁了人,不只是遭社会嫌弃的事,会把一个人的精气神打掉,而刘奎是个烂仔,毁不毁都是个烂仔。我无语了。于德海放过我一马,按说我应感激他,可他的想法我实难苟同,他怎么是这样想事?他与我都是刘奎的罪人。于德海停下脚步,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若有所思说:那会儿我确信一个真理,咬人的狗不叫,你是个狠人,狠人是可以干成事,多多喜欢你有眼光。我说,我天生胆小懦弱,啥事都缩手缩脚,你看,我现在还是一事无成。于德海看了我十来秒,丢掉手中烟头说:现在才明白,狠人分两种。一种是一念之狠,过了那一念就不狠了。一种是心狠,心狠是一直狠,出手果决,咬人不叫,能干成事。至于你,算我看走眼了。我说:刘奎才算狠人。于德海冷笑了,说:他算个屁,他的狠只是虚张声势,差远了。
一时间我们又无语,四只脚在水泥路面上不算坚定地踩着,时不时有三轮车、摩托车经过,像射出的箭。于德海还是在抽烟,一支接一支,一阵激烈的咳嗽,吐出的痰带着血红色。我说叔,你还是少抽点烟。于德海惨然一笑,说,如今我是个活死人了,活着比死受罪,真想有人给我一刀,你再给我一刀吧。我说叔。他苦笑了一下:算了吧,我知道你下不了手,就让我死一样活着吧,我真想弄死自己,可也下不了手。我说叔,赵多多走了,是会很难受,但凡事都要想开点,生死有命。于德海突然蹲下来,号啕大哭,如同受尽委屈的小朋友,哭得我不知所措。哭了大约十来分钟,才站起来,目光盯着我,说:王小白,你要跟我讲实话,你跟多多是好朋友,会知道为什么,我对多多那么好,掏心掏肺,要什么给什么,可她总是视我如仇敌,跟我对着干。我说叔,人都走了,还是算了。于德海说,不,我要你讲,你必须讲。我沉思片刻说,多多讲你弄死了她爸,霸占了她妈,她恨你。于德海凄惨地笑了:原来是这样哈,可她不知道,我才是她亲爸。我更吃惊了。于德海接着说:我是喜欢她妈,我会跟赵保生交朋友,就是喜欢她妈,我只是看了她一眼,心里就对赵保生说,嫂子那么漂亮,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龌龊无耻,可感情的事真的没办法,说了你也不理解。采砂场是我一个人开的,用不着喊人合伙。会与赵保生合伙,打的就是多多妈的主意,我吃住都在赵保生家里,就是想找个机会。开始多多妈并不喜欢我,也不排斥。第一次是我动的强,以后她就喜欢我。那方面赵保生不行,她说我让她体会到做女人的幸福。赵保生真不是我弄死的,是他自己失足掉进河里。但我是罪人,本来我可以救起他,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水中挣扎。那是冬天,水很冷,一会儿他就沉入水底了。那会儿我想,死了正好,死了我就可以与多多妈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不用偷偷摸摸,你说,我是不是很恶毒。我说,你是很恶毒。于德海说,你也好不到哪里,行刺我却嫁祸刘奎,他是你的好朋友。我低下头,说那事一直压着我喘不过气来。于德海说,那事儿也一直压着我喘不过气来。然后,他一声凄惨大笑:报应啊,我这是活该。
回宋城的第三天,我的计划是去海多多养猪场讨要饲料款,虽然一点把握都没有,但不管能否讨得,去是一定要去的,尽人事听天命,回公司也好汇报。从家里出来,路过宁都土菜馆。昔日,赵多多请客多在这里,历历往事在脑中过电影。今日是赵多多圆三道的日子。客家人有习俗,入土为安的第二天,至亲要给死者圆三道。对于赵多多,我问心有愧,总觉得昨日心意不够诚,今日应补偿一下,正好,猪场与坟场同在一条线上,便买了些祭品,打了辆摩的,来到坟场。
天气比昨天好了一些,没下雨,也没下雪,天空盖了一层油布,寒风有一阵子没一阵子刮着。赵多多坟前线香蜡烛还在燃着,草纸已化为灰烬,有爆竹屑零星散着。看来于德海已先来圆三道了。令我奇怪的是,坟前五尺余的地方有打斗的痕迹,明显有人在草地上滚过,杂乱无章。再仔细看,还有若隐若现的血迹。谁在这儿打斗?我没细想,在坟前摆上祭品,点上蜡烛线香,烧冥币,放了一串千响爆竹,沿着坟头左走三圈右走三圈,再向赵多多墓碑一个深深地鞠躬,心说,多多哈,这个世界你没活好,那個世界好好活吧。
摩的还在山下等我。我对司机说,去海多多养猪场。
追讨饲料款才是我回宋城的主题。
海多多养猪场在离城三十余里处,藏在一个大山坑里,有一条机耕路进去。我站在大门口,先研究那块铜字招牌,再四下张望,是养猪的好地方,背山向阳,通风透气。我大声喊:有人吗?不一会儿大铁门开了。我很吃惊。开门的是刘奎。刘奎也很吃惊,说:小白你怎么来了?我说,猪场是你的?刘奎说,不是,是于德海的,我只是个养猪工。我“哦”了一下。应该早想到,这猪场是于德海的,“海多多”就是于德海与赵多多两人名字合成。但刘奎怎么给于德海打工了,这不是他的风格。我想问,又怕伤他敏感的自尊。跟着刘奎走进铁门旁一个小房间里,坐下。屋里零乱,味道很浓,时不时听到猪在嗷嗷叫。刘奎用抹布先擦了擦小饭桌,拿出一瓶白酒和两包花生仁,笑了笑说:猪场条件有限,不知道你会来,没有什么好招待了。我看着刘奎,有点不认识他了。大前日他是包工头,今日却做养猪人,而且是帮于德海养猪。刘奎让我盯得不好意思了,扭开酒瓶盖,给我倒了半杯酒,自己也倒了半杯,说:小白你别奇怪,前日是你叫我吹牛皮,我就吹吹吧,把梦想放进牛皮里吹,没想这么快就让你戳穿了。我笑。刘奎再说,你来了正好,我有话跟你说哩。我说,奎哥,我也有话跟你说,今儿我们好好聊聊。
从哪儿开始聊起,是刘奎先讲,讲怎么认识赵多多,怎么让于德海修理了,怎么密谋弄死于德海,讲着,讲着就笑了,眼角都出泪花了,说那时候呀,真是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密谋弄死人的事都那么理直气壮。他喝下一口酒,夹了几粒花生仁进嘴,不知是笑还是哭:我跟你讲小白,今日早上,我终于把于德海弄死了。我也喝了一口酒,说这事也是吹牛皮吧,你说得好,把梦想放进牛皮里吹。刘奎说,不,不,不,这回不是吹牛皮,这是真的。今儿一大早,我是诚心实意去给赵多多圆三道的,我没想要弄死于德海,这么多年过去了,心气劲早没了,他骂我是个屁就是个屁,生活让我认清现实,你看,我都帮他养猪了,在他手上讨口饭吃,可是于德海,不幸遇上他,本来我们聊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就聊出火来了,我没忍住,就给了他一拳,他也给我一拳,于是我们扭打起来。我想起现场,地上有那么多人滚的印子,刘奎应该不是在吹牛皮。我说,于德海是老了,但论打架你还不是他的对手。刘奎说,所以我就给了他一刀。我说:你怎么带上刀了?刘奎说:是哈,我怎么就带上刀了?圆三道不用带刀呀。我说,你想过没,你这一刀给得太容易了。刘奎说:他老了,不是过去的于德海了。我说:他是老了,但打架,你依然不是他的对手。刘奎说,是呀,我也觉得好奇怪,他怎么就不躲呢?我说,你上他当了,赵多多没了,他的世界也没了,他想弄死自己,可下不了手,有人杀他,正好拉个垫背的,奎哥,你是真上当了。刘奎说:不会吧?他那么强悍,怎么会想死?我说:可能你还不知道,赵多多是他的亲生女儿。刘奎说:知道不?当时我那一刀捅过去,真他妈痛快,他是压在我头顶上的乌云,他死了,我就不是个屁了,他才是。我说,你把尸体扔哪了?警察会来找你的,你还是去自首吧。刘奎说:随便扔在山坑里,怎么?方才你说什么?赵多多是于德海的亲生女儿?我说是的,昨日于德海亲口给我讲的。刘奎说:坏了,坏了,怎么会这样?刚才还给自己鼓劲,不为别的,就为给赵多多报仇,哎,这事弄的,如何是好?我说:世间事就数后悔药难买,有件事我也老后悔了,很想跟你说,可又没有勇气说,怕说出来你会给我一刀子。刘奎说:不想说就别说哩。我说:可不说憋在心里很难受。刘奎哈哈大笑:那就说吧,我不给你一刀子。我说:你坐牢那件事,是我嫁祸于你的,于德海背后那一刀是我捅的。刘奎笑着说:我知道,警察来找我时,我就知道是你干的。我说:知道你还认?刘奎说:当时我想哈,那一刀就是我捅的,于德海不是强悍吗?也要吃上我一刀,我是带着自豪感去坐牢的。对了,你怎么想到嫁祸我?这事我一直闹不明白。我说:我也喜欢赵多多。刘奎说:明白了,当时我怎么没发现你也喜欢她。
看着刘奎云淡风轻的样子,心想刘奎你真是没心没肺到家了,杀人偿命,国法在天,你是逃不脱的,嘴上却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刘奎说,接着养猪呗。我说,可老板没了。刘奎说,这是于德海的产业,于德海死了,我刘奎还在。我心想,还想当接班人哩,估计明天就有警察给你上铐子,你真是把梦想吹进牛皮里了?
员工出差在外,公司有规定,必须时时报告行程。到了宋城火车站,我发个定位给胡总,补上一句:到宋城火车站了。到了家里,发个定位过去,补上一句:到家了,晚上在家里住。次日给赵多多送出殡,也发个定位过去,补上一句:在于家坊,想多方面了解猪场情况。到了猪场门口,直接拍照片过去,补上一句:已经找到海多多养猪场了。胡总一直没有回我信息,这回是秒回:怎么样?钱能收回来吧?我说,尽力吧。刘奎说把于德海弄死了,我悄悄拿出手机,给胡总发了条信息:报告胡总,情况不妙,老板死了,就在今天早上,是让人弄死的。胡总只回了一个字:啊?
我们接着聊了一会儿闲话,刘奎问我,在这儿吃饭不?我说不了,老爸还安排了我去相亲,估计那边有人在等了。刘奎哈哈大笑,说这事可不能误了,我就不留你了,猪场也没啥吃的,下回,下回我们去临江楼痛饮。我起身告辞,刚要迈出门,就有一人直面要进来。我当真是惊得要掉下颚了。
来人正是于德海。
我说叔。刘奎说于老板。于德海先看我一眼,说小白你来了,再对刘奎说,猪喂了没?刘奎说,还没,这不是小白来了,正说着话哩。于德海说,说话能把猪说大?刘奎尴尬笑着,朝猪舍走去。我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这牛皮吹得,真是把梦想吹进牛皮里了。再想,你刘奎还是挺怕于德海的。话又说回来,谁不怕老板?那是发工钱的人。于德海喊我坐。我说不了。他说站也费了坐的时间。我笑,坐下。他抽出一支烟点上,笑问我:方才他跟你说了些啥?我说没说啥。于德海说,又不讲真话。我笑了笑说,他说他把你弄死了,把我吓坏了。于德海说,他的话不要信,他脑子有问题,时不时神神叨叨的,不过,早上我们去多多坟上圆三道,是打架了,臭小子还带了刀,你看。于德海挽起袖子,这儿让他弄上一刀。他手臂上是缠了一道纱布,也不知道刀口深浅。我指着刚要钻进猪栏的刘奎,说这。我的意思是,他怎么跟你一起养猪了?于德海笑了,说:他从牢里出来,还以为是老大,可没有人理睬他了,他没事到处乱晃,摆老大的谱,时不时挨顿胖揍,这本不关我的事,有次我见他被几个小青年打得满地滚,便喊他过来养猪,好歹有碗饭吃。我连哦两声。于德海再看着我说,你怎么找到这里了?我说,我在快肥饲料公司打工。哦,哦,哦,于德海说,明白了,你是来要钱的。我笑,说不出来的尴尬。于德海说,麻烦你跟公司讲讲,不是故意赖钱,这几年猪价不好,亏血本了,钱会还的,赚了钱就还,也会再用你们的快肥饲料。
于德海活过来了,我却向公司报告他死了。死了好,我没收回欠款也不算没本事。这下该怎么办?再报告公司于德海没死,费点劲,话倒可以圆,只是钱,钱肯定收不上来,用出当年于德海对付我爸的手段也收不上来。我哪有那手段。收不上钱我就是没完成工作,说不定公司还会命令我,没收上钱别回来。不报告吧,日后公司知道了,我就是说谎员工。刘奎呀刘奎,你把梦想吹进牛皮里,却把我坑了。
我还是决定告辞。于德海送我出猪场大门。猛见刘奎提着木棍疯了似的冲上来,大声叫喊:于德海拿命来,赵多多走了,我不会怕你了。
茨 平:本名王春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作品》《山西文学》《西部》《星火》《朔方》《散文》《黄河文学》《文学港》等刊物,有作品被选刊或年选转载。曾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