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杰弗里·阿彻
格雷法官俯视着被告席上的两个人:克里斯·哈斯金斯和苏·哈斯金斯,他们被控两项罪名:盗窃邮局财产二十五万英镑,以及伪造四本护照。
哈斯金斯先生和他太太看上去年龄相当,这当然不足为奇,因为他们四十年前就在同一所学校上学。走在街上,他俩就是一对再普通也平凡不过的老年夫妇,谁都不会多看上一眼。克里斯大约一米七五高,深色的卷发已经变得花白,体型偏胖,体重至少超重十几磅。他笔直地站在被告席上,身上的西服虽然很旧,但从那干净的衬衫和条纹领带可以看出,他是某个重要协会的成员。克里斯的妻子苏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她穿着整洁的碎花连衣裙和舒适的鞋子,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有条理、爱干净的女士。二人今天的着装是人们通常去教堂才会穿的礼服,看来夫妇俩还是相信,法律的权威至高无上,堪比上帝。
格雷法官又看向哈斯金斯夫妇的律师,夫妇俩选择这个律师显然是因为他收费低廉,而非经验丰富。
“罗杰斯先生,你一定想陈述一下本案中可以减轻刑罚的情节,对吗?”
“是的,法官大人。”刚取得律师资格证的新手律师应声从座位上起身。他本来想和法官大人说,这是他经手的第二个案子,可又觉得这不太可能令法官对案子从轻判决,也就没说。
格雷法官背靠在座椅上,准备听听哈斯金斯夫妇悲惨的童年故事,诸如:哈斯金斯先生小时候是多么可怜,怎样被残忍的继父夜夜暴打;哈斯金斯太太在敏感的年龄段,曾被恶魔般的叔叔强暴。但是并没有。罗杰斯先生向法庭保证,哈斯金斯夫妇的原生家庭非常幸福,而且经济条件良好。事实上,他俩原来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夫妻俩有一个女儿,叫特蕾西,毕业于布里斯托大学,目前在阿什福德市做房地产经纪人。这完全是一个模范家庭。
罗杰斯先生看了一眼案情摘要,开始讲述哈斯金斯夫妇那天早上为何会出现在被告席上。格雷法官听着,渐渐被这对夫妇的故事给吸引住了。等律师回到自己座位上,法官觉得需要一点儿时间来考虑两位被告的量刑问题。他请两位被告下周一上午10点再来见他,那时候他才能给出判决。
罗杰斯先生又站起身来。
“罗杰斯先生,你是要给你的委托人申请保释,对吧?”法官大人问,扬了扬眉毛,还没等惊奇的年轻律师回答,格雷法官就说,“准许保释。”
周日午餐时,法官贾斯珀·格雷和妻子聊到了哈斯金斯夫妇的案子。还没等法官大人吃完一块羊排,凡妮莎·格雷就提出了她对判决的意见。
“判他俩为社区服务一小时,然后给邮局发道法院指令,要求全额退还他俩的原始投资。”她说道,表现出女人特有的常识和见解,这种见解通常是男性不具备的。法官心里认同妻子的建议,可他还是对妻子说,自己绝不能让他俩逍遥法外。
“为什么不能?”她问。
“因为那四本护照。”
周一上午10点钟,格雷法官来到法庭,看到哈斯金斯夫妇老老实实地站在被告席上,一点儿也不意外。
法官直起身子,俯视他们,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你们俩被控盗窃邮局财产和伪造护照。我别无他法,”他继续说,“只能判你们入狱服刑。”法官看向克里斯·哈斯金斯,“显然,你是主谋,鉴于此,判你三年有期徒刑。”克里斯·哈斯金斯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喜,因为律师曾告訴他至少会判五年。克里斯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脱口而出:谢谢法官大人。
然后,法官看向哈斯金斯太太:“我知道,你这次犯罪可能只是夫唱妇随。可是,你应该很清楚是非对错的,所以判你入狱一年。”
“法官大人!”克里斯·哈斯金斯抗议道。
格雷法官皱起了眉头,这是他此次审判中第一次皱眉。他并不习惯宣读判决书时被人打断:“哈斯金斯先生,如果你对我的审判不服,打算上诉的话……”
“绝对没有,法官大人。”克里斯·哈斯金斯又一次打断了法官的话,“我只是想,您能不能允许我为妻子服她那一年的刑期。”
格雷法官大吃一惊,对这样的要求,他还没想到怎么回答才合适,之前从来没人和他提过类似的要求。他敲下法槌,起身,迅速离开了法庭。法警急忙宣布:“全体起立。”
克里斯和苏是在克利索普斯这座英国东海岸的海边小镇长大的,他俩第一次见面是在当地小学的操场上,当时克里斯正在排队领牛奶。根据政府规定,十六岁以下的学生每天可以领取免费牛奶。那时候,苏是负责分发牛奶的级长,她的职责是,确保每个人都能领到正确份额的牛奶。每次她把牛奶递给克里斯时,两人都没有过多留意对方。而且,苏比克里斯高一年级,所以,除了克里斯排队领牛奶时,他们白天很少碰到。那年年底,苏通过初中入学考试,进入当地的文法学校。克里斯则成为新一任负责分发牛奶的级长。第二年9月,克里斯也通过了初中入学考试,进入苏所在的文法学校就读。
中学时代,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关注对方,但后来苏成为了女生代表,克里斯就没法不注意到她了,因为每次晨会结束时,苏都要宣读学校当天的通知。
苏年底毕业离开学校后,克里斯又把她忘了。虽然克里斯没有像苏那样,成为男孩中的头儿,但在他自己看来,最后一年的学校生活还是非常成功,至少可以称为一帆风顺。克里斯加入了学校的板球校队,拿到了全国中学生比赛第五名。他期末考试成绩也不错。
克里斯毕业后不久,就收到国防部来信,要求他到当地征兵办公室报到。过了一些日子,克里斯如愿去了皇家空军服役。
接下来的十二周,克里斯和另外120名新兵一起进行基础训练。训练结束后,他被分配到军需供应处。
周一上午报到时,克里斯又一次遇到了苏,更确切地说,是苏·斯马特下士。苏还是一如继往地站在队伍前列,这次,她正在宣读工作安排。克里斯并没有一眼就认出苏来。苏身穿漂亮的蓝色军服,军帽把头发几乎全部遮住了。当克里斯欣赏地看着她那匀称优美的小腿时,她说:“哈斯金斯,到军需供应处报到。”克里斯抬起头,是那个他从来没忘记过的声音。
“苏?”他试着叫道。斯马特下士目光从带夹子的写字板上抬起,盯着这个胆敢直呼自己名字的新兵。她觉得这张脸有点儿面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克里斯·哈斯金斯。”他提醒道。
“啊,是的,哈斯金斯。”她说,迟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到供应处特拉维斯中士那儿报到,他会给你介绍工作职责。”
“好的,长官。”克里斯说,很快消失在通往军需供应处的方向。离开的时候,克里斯没注意到苏又看了他一眼。
克里斯直到第一次周末回家的途中,才再次看到斯马特下士。在回克利索普斯的火车上,他看到她坐在车厢另一端。他没打算去和她坐一起,甚至假装没看到她。可他知道,自己忍不住老是看向她窈窕的身姿,他都不记得她曾经那么美丽。
火车在克利索普斯进站时,克里斯看到母亲在和另一位女士聊天。他一眼就看出那位女士是谁——同样的红头发,同样的苗条身形,同样的……
“你好,克里斯。”克里斯走到妈妈面前时,斯马特夫人和他打招呼,“苏和你在同一列车上吗?”
“我没注意。”克里斯说,这时候苏也走了过来。
“你们在同一个军营,我还以为你们经常见到呢。”克里斯妈妈说。
“并没有。”苏说,努力顯出淡然的样子。
“啊,我们得走了,”克里斯太太说,“我得给克里斯和他爸做晚餐,他俩要去看球赛。”
“你记得他吗?”克里斯和妈妈朝出口走去时,斯马特夫人问女儿。
“那个目中无人的哈斯金斯吗?”苏迟疑了一下,说,“好像不记得了。”
“你挺喜欢他吧?”苏的妈妈微笑着说。
周日晚上,克里斯登上火车时,苏已经坐在车厢那头的座位上了。克里斯正准备从她面前走过,到另一节车厢去找座,就听到苏说:“嗨,克里斯,周末过得好吧?”
“还不错,长官。”克里斯停下来看着苏。
回梅布尔索普的旅程中,大多时候都是苏在说话,部分原因是,克里斯完全被苏迷住了——这就是那个每天早上分发牛奶的瘦小女孩吗?
两人在军营门口分手,各自走开。克里斯走向兵营,苏走向士官营地。
第二天,克里斯去餐厅用餐,一眼看到苏和飞行运营室的一群女兵坐在一起,他没敢去打断苏和女兵的交流。
克里斯从餐台上拿了一些吃的,加入一群士兵中间。突然,他感到一只手碰了碰他肩膀。他往后看去,苏正微笑地看着他。餐桌旁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克里斯的脸一片绯红。
“周六晚上有事吗?”她问。他摇了摇头,脸越来越红。“我想去看《珍妮的遭遇》这部电影。”她顿了顿,“和我一起去好吗?”克里斯点了点头。“那么6点钟军营门口见好吗?”克里斯又点点头。苏微笑着说:“再见。”克里斯回转身,大伙儿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他。
克里斯对这部电影没啥记忆,因为,那晚大多数时候,他都在使劲鼓起勇气,想去搂苏的肩膀。但直到霍华德·克尔亲吻桃乐丝·戴,他也没敢搂苏。后来,他们从电影院出来,朝等候的军营巴士走去时,苏牵起了他的手。
“你服完兵役后打算做什么?”在回军营的最后一班车上,苏问他。
“我想去我爸爸工作的汽车公司。”克里斯说,接着问,“你呢?”
“服满三年兵役,我就得决定,是否要做军官,一辈子待在英国皇家空军。”
“我希望你回克利索普斯工作。”克里斯脱口而出。
一年后,克里斯和苏在圣艾丹教区教堂举行了结婚仪式。
婚礼结束后,新郎新娘就开着一辆租来的车去了纽黑文,打算在葡萄牙南岸度蜜月。但他们只在阿尔加维玩了几天,钱就花完了。他们只能开车回克利索普斯。克里斯发誓,一挣到钱,他们就回阿尔布菲拉度假。
克里斯和苏开始了婚姻生活,他俩在朱庇利街的一套半独立式房子一楼租了三间房。从此,两个牛奶级长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凡是和他俩打过交道的人,都能感受到这小两口的幸福美满。
克里斯进了父亲所在的格林莱恩城市汽车公司做售票员,苏则在当地一家保险公司做培训生。一年后,他们的女儿特蕾西出生了,苏辞掉了工作,专心照顾女儿。从此,克里斯工作更加努力,争取获得晋升。因为苏的鼓励与督促,克里斯开始学习和参加公司的升职考试。四年后,克里斯当上了查票员。一切都表明,哈斯金斯一家前景美好。
一天,特蕾西对父亲说,她想要一匹小马作圣诞礼物,克里斯只好告诉女儿,他们家没有足够的空间养小马。作为补偿,特蕾西七岁生日时,克里斯送给她一只拉布拉多犬,他们给它取名为“下士”。哈斯金斯一家人生活美满,别无所求。本来,故事会这样一直发展下去,直到结束——如果克里斯没有被解雇的话。
可是,克里斯被解雇了。
格林莱恩城市汽车公司被赫尔公交公司吞并后,导致部分员工失业,克里斯就在被遣散的员工名单里。本来,新公司管理层允许克里斯重新做售票员,但克里斯嗤之以鼻。他相信自己可以另外找到工作,所以选择接受了遣散费。
但是克里斯很快发现,要想在克利索普斯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并不容易。苏从未有过半句抱怨,因为特蕾西已经上学,她可以到出售炸鱼和薯条的帕森斯店做兼职。这份工作不仅让家里有了周薪,还多了一份福利——克里斯每顿午餐都可以吃到一大盘炸鱼和薯条。
克里斯继续找工作。他每天早上都去职业介绍所,只有周五不去——那天他要去排长队,等着领可怜的失业救济金。数月的面试失败后,克里斯越来越焦虑,他甚至认真考虑起回原公司做售票员。即便如此,苏也相信,克里斯很快就会被再次升为查票员。
而同一时期,苏在炸鱼和薯条店承担的工作职责越来越多,一年后,她当上了副经理。这个故事本来又一次可以自然而然结尾——如果不是苏兼职的炸鱼和薯条店出现变故的话。
一天晚餐时,苏和克里斯说,老板帕森斯夫妇想提前退休,打算把店出售。
“他们打算多少钱卖?”
“我听帕森斯先生说,5000英镑。”
“希望新老板到来时,会珍惜这里的优秀员工。”
“新老板到来后,更可能带来他们自己的人。别忘了,汽车公司被收购时,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克里斯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一早,苏先送特蕾西去学校,然后去上班。两人一分开,克里斯就和“下士”出发去晨练。主人带着它朝海滩相反的方向走,“下士”忠心耿耿地跟在主人后边。他们到了市中心大街的米兰银行,主人把它拴在银行外的栏杆上。
克里斯请求和银行经理见面,说要和他商量创业的事。对此,银行经理大感惊奇。他很快核实了哈斯金斯夫妇的联合银行存款账户,发现他们仅有存款十七英镑。还好,尽管哈斯金斯失业一年多,但他俩从没透支过。
银行经理满怀同情地倾听克里斯的诉求,但只能无奈地摇头表示不同意,甚至没等克里斯说完他精心准备好的说辞。
“银行不能冒这个险,”经理解释说,“至少在你们拿不出抵押物时。你们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经理指出这一事实。克里斯对经理说谢谢,和他握了手,就毫不气馁地离开了。
他带着“下士”穿过大街,来到马丁斯银行,还是把“下士”拴在银行外边的栏杆上。这次,克里斯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经理,得到了同样的答复。不过,这个银行经理建议他去不列颠金融公司试试,说该公司专门为小企业提供贷款。克里斯对经理道了谢,走出银行,把“下士”解开,然后一路跑回朱庇利街。不一会儿,苏回来了,带着他的午餐——炸鱼和薯条。
吃完午餐,克里斯再次出门,来到最近的电话亭。他投入四便士,然后按下通话键。通话过程不到一分钟,之后他就回家了,但没告诉苏自己第二天有个约会。
第二天,克里斯等苏送特蕾西去学校后,就溜回家中卧室,脱下身上的牛仔裤和卫衣,拿出结婚时穿的西服套装,再穿上只有周日去教堂才穿的那件奶油色衬衣,系上岳母圣诞节送给他的领带。然后把皮鞋擦得锃亮,亮得就算以前的教官看了都会说合格。克里斯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个新企业的经理。这一次,他把狗留在了自家后院,独自一人去了市中心。
和不列颠金融公司的借贷经理特里梅因先生的会面,克里斯特意提前了十五分钟到达。接待人员请他到休息室坐着等候。克里斯拿起一份《金融时报》,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看到《金融时报》,在这份报纸上,他找不到体育版。十五分钟后,秘书把他领到了特里梅因先生的办公室。
借贷经理同情地听着克里斯雄心勃勃的计划,然后像之前的两位银行经理那样问道:“您准备用什么做担保?”
“没有担保,”克里斯老老实实回答道,“但是,我妻子和我都会努力工作。只要我们醒着,我们就会工作,并且,我妻子是做这生意的行家。”说完,克里斯就等着借贷经理列举不能考虑他申请的种种理由。
可是特里梅因先生说:“因为您的妻子将成为我们投资的重要实施者,所以,我想知道她怎么看待这次创业。”
“我还没和她谈过。”克里斯脱口而出。
“我建议您和她谈谈,”特里梅因先生说,“而且要快。因为我们考虑给哈斯金斯夫妇投资之前,需要见见哈斯金斯太太,看她是否像您说的那么好。”
晚上用餐时,克里斯向妻子宣布这个消息。苏惊呆了一下,同意了。
特里梅因先生和哈斯金斯太太见面后,他们要做的事情就只剩下填这样那样的表格了。随后,不列颠金融公司批准了夫妇俩5000英镑贷款。一个月后,哈斯金斯夫妇把家从朱庇利街的三间屋子搬到了海滨大街的炸鱼和薯条店。
入住店铺的第一个周末,克里斯和苏就把招牌上的“帕森斯”字样改成了“哈斯金斯”,表明这个炸鱼和薯条店现在有新店主了。苏很快开始教克里斯如何准备原料、如何调出最好的面糊。苏一直在提醒克里斯,这活儿可不简单,不然就不会出现眼前这种景象:一家炸鱼和薯条店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而同一条街上,距他们只有十几米远的另一家店,门前却空无一人。经过几周的练习,克里斯才能保证自己每次炸出来的薯条都酥脆可口,既不会太硬,更不会发软。克里斯还要做前台经理,给炸鱼洒上盐和醋,打包好;苏则站在柜台后边负责收银、清点收入。到了晚上,苏总要更新当天的账本,然后把店里每个角落打扫得一尘不染,把柜台台面擦得干净透亮,直到可以照出人脸,才上楼回到她和克里斯那间温馨的小屋里。
每天,苏都是最后收工、最晚上床睡觉,而克里斯永远是早上第一个起床的人。清晨4点,克里斯就起来了,他穿上旧运动服,和“下士”去码头。到了码头,正赶上清晨捕鱼回来的渔船;几小时后,他就带着最好的鳕鱼、鲟鱼、鳐鱼和鲽鱼回到店里。
虽然当地有好几家炸鱼和薯条店,但哈斯金斯家的店门外很快就排起了长队。有时候,苏还没打开店门接待第一位顾客,门前的队伍就排起来了。从早上11点到下午3点、晚上5点到9点,队伍一直都排得很长,一直要持续到营业牌子翻转成“休息”的字样,或是,服务完最后一名顾客。
第一年年底,哈斯金斯夫妇小店的盈利只有900英镑多一点儿。随着店门口的队伍越排越长,他们欠不列颠金融公司的貸款也越来越少。最终,他们比合同约定时间提前八个月,连本带利还清了贷款。
接下来的十年,小店在陆地和海上都声名鹊起,克里斯也受邀加入了克利索普斯的扶轮社(由商人和专业人士组成的社交、慈善组织),苏则竞选上当地母亲联合会的副主席。
克里斯和苏在结婚二十周年时,再次去葡萄牙度蜜月。他俩在一家四星级宾馆住了两周,这次他们没有提前返程。接下来的十年,哈斯金斯先生和夫人每年夏天都会到阿尔布菲拉度假。
特蕾西从克利索普斯语法学校毕业之后,上了布里斯托大学,学商业管理。哈斯金斯夫妇生命中唯一的悲伤时刻就是“下士”去世的时候,它是十四岁那年走的。
一天,克里斯和扶轮社的戴夫·昆顿一起小酌。戴夫是镇上最有声望的邮局局长,他对克里斯说,自己打算搬到湖区,想卖掉邮局。
这一次,克里斯认真和妻子讨论了关于购买邮局的想法。一开始,苏大吃一惊。平静下来后,她说先要把几个问题弄清楚,才能去不列顛金融公司再次造访。
“你们在米兰银行有多少存款?”特里梅因先生问,他最近当上了贷款部经理。
苏查看了账簿,回答道:“37480英镑。”
“你们的炸鱼和薯条店价值多少?”贷款经理问了第二个问题。
“可以卖到十万英镑。”苏自信地说。
“邮局估价多少?邮局的地理位置可是黄金地段。”
“昆顿先生说,邮局打算以二十七万英镑卖出,但他告诉我,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人接手,他愿意以二十五万英镑出让。”
“也就是说,要买下邮局,你们可能还需要十万多英镑。”特里梅因顿了一下,问,“邮局去年营业额是多少?”
“二十三万英镑。”苏回答。
“净利润多少?”
苏再次翻看账目,回答道:“26300英镑,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福利,比如宽敞的住宅和含税年收入。”苏顿了一下,接着说,“而且,这次我们可以拥有自己的房产了。”
“我们公司的会计师会去核实您提到的这些数据,如果全部确认无误,”特里梅因先生说,“并且你们能把炸鱼和薯条店卖出十万,这当然会是一笔很不错的投资。但是……”听到此,两位潜在客户不禁面露忧色,“凡事都有但是,尤其是说到贷款问题。贷款的前提是邮局保有A级地位。那片地区的房产目前交易价在两万英镑左右,因此,邮局的真正价值在于其企业性质。我必须再次和你们说清楚,只有邮局保持A级地位,这笔投资才能进行。”
“三十年来,邮局一直都是A级地位,”克里斯说,“难道会变吗?”
“如果我能预知未来,哈斯金斯先生,”特里梅因答道,“我的投资就永远不会失败。但我不能,所以我得偶尔冒冒险。不列颠金融公司是对人进行投资,”他微笑着说,“我们会像第一次给你们投资那样,合同期为五年,你们需要每个季度偿还贷款。因为这笔贷款额度很大,我们还要对房产收取一定的费用。”
“贷款利率是多少?”克里斯问。
“85%。另外,如果每季贷款未能按时偿还,需要收取延期滞纳金。”
“我们得仔细考虑您的提议,”苏说,“我们决定好后就告知您。”
特里梅因不禁面露喜色。
“A级地位到底是什么?”苏问。夫妻俩匆忙朝海滨方向走去,打算按时开店,接待第一批顾客。
“邮局的所有利润都来自其A级地位,”克里斯说,“存款、年金、邮政汇票、车辆公路税,甚至溢价债券,都能带来丰厚的利润。没有A级地位,邮局就只能靠收电视费、电费和卖邮票生存。如果他们允许,还可以在邮局旁边开个小店卖东西挣些外块。如果昆顿先生能提供的条件只有这些,我们最好还是继续经营炸鱼和薯条店。”
“那么,我们有什么风险会失去邮局的A级地位呢?”苏问。
“目前没有什么风险,”克里斯说,“至少邮局现任的区域经理是这么告诉我的。他也是扶轮社会员,对我说,邮局总部从来没提过降级的事儿。你要相信,不列颠金融公司在拿出十万英镑之前,也会早早把这点落实清楚。”
“那么,你觉得我们可以继续推进?”
“贷款的条件还需要改进一些。”克里斯说。
“比如什么条件呢?”
“嗯,首先,特里梅因先生想要的利率得降到8%,因为市中心大街的几家银行已经开始开展对企业的投资业务。别忘了,这次他们还要对邮局房产收费。”
就这样,哈斯金斯夫妇最终以112万英镑的价格卖掉了炸鱼和薯条店,从他们的信用账户中又拿到了38万。不列颠金融公司以8%的年利率贷给他们十万英镑。最后,一张二十五万英镑的支票被送到了邮局的伦敦总部。
“我们要庆祝一下。”克里斯说。
“你想怎么庆祝?”苏问,“我们现在可没什么钱了。”
“我们开车去阿什福德,和女儿一起过周末吧,”他停了一下,“然后,在回来的路上……”
“回来的路上?”苏重复道。
“去巴特西狗狗之家。”
一个月后,哈斯金斯夫妇和“邮票”——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犬,从海滨大街的炸鱼和薯条店,搬到了维多利亚新月街拥有A级地位的邮局。
克里斯和苏很快投入了工作,他们每天的工作时间甚至比当初炸鱼和薯条店创业初期还要长。接下来的五年,他们削减了所有额外开支,甚至都没有出去度假,虽然他们常常想再去葡萄牙旅行,但总是一推再推,因为每个季度都要偿还贷款。克里斯继续履行他在扶轮社的职责,苏则担任了母亲联合会克利索普斯分会主席。特蕾西晋升为部门经理,“邮票”呢,饭量比他们三人的饭量之和还要大。
第四个年头,哈斯金斯夫妇获得了“年度地方最佳邮局”奖,又过了九个月,他们还清了最后一笔贷款。
不列颠金融公司董事会特意邀请克里斯和苏到皇家饭店共进午餐,庆祝他俩拥有了自己的邮局,而且名下没有一分钱债务。
“我们还要把最初的投资也挣回来,”克里斯提醒他们,“二十五万英镑。”
“按照你们目前的运营状况,”不列颠金融公司董事长说,“只要五年便能挣到这笔钱,那时你们就真正成为坐拥百万的大企业了。”
“您的意思是,我们是百万富翁了?”克里斯问。
“不,并不是,”苏插话道,“我们账户上仅有一万多英镑,算是万元户。”
董事长笑了起来,请董事会成员一起举杯,给哈斯金斯夫妇敬酒。
“克里斯,我的调查员告诉我,”董事长又说,“你可能成为扶轮社的下一任主席。”
“说不准,”克里斯边说边放下酒杯,“就算是,也要等苏担任完母亲联合会地方分会主席之后。如果苏某一天当上了母亲联合会的全国主席,你们可别吃惊。”克里斯又自豪地加上一句。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计划?”董事长问。
“去葡萄牙度假。”克里斯毫不迟疑地说,“这五年我们都是在克利索普斯海滩,就着炸鱼和薯条凑合过的,是该好好享受一下了。”
如果不是一封信函,故事也许会圆满结束。当他俩愉快地从阿尔布菲拉回来时,邮局财务主管寄给他们的信已经在地毯上恭候他俩了。
亲爱的哈斯金斯先生和哈斯金斯太太:
日前,邮局正对旗下资产组合进行重新评估,因此,将对某些老旧机构的级别予以调整。
我局特此告知贵方,经董事会商讨,决定如下:在克利索普斯,邮局不再同时需要两所A级机构。中心大街新分局继续保有A级邮局地位,维多利亚新月街邮局将降为B级。上述调整将于新年后正式实施,请贵方及时调整到位。
邮局资产部
“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苏又看了一遍来函,问道。
“亲爱的,就是那个意思,”克里斯对此有些接受不了,“即使我们余生都努力工作,也永远挣不回二十五万英镑的最初投资了。”
“那我们就把邮局卖掉。”
“可谁会再用高价买下邮局?”克里斯说,“一旦人们知道邮局不再享有A级地位。”
“但不列颠金融公司说,我们一旦还清贷款,邮局就价值一百万呢!”
“如果邮局每年的营业额有五十万、利润有八万左右的话,确实如此。”克里斯说。
“我们要征询律师意见。”
克里斯嘴上答应着,但他非常清楚律师会给出什么意见。结果,律师非常负责地告知他们,法律不会站在他们这边,不建议他们起诉邮局总部。“你们也许会在道义上胜诉,”他说,“但对你们的银行账户一点儿帮助也没有。”
接下来,克里斯和苏决定将邮局出售,他们想看看是否有人会有兴趣购买。结果又一次证明克里斯的判斷正确:只有三对夫妻拨冗前来,可一旦知道邮局不再享有A级资质,就没谁再来看第二眼了。
“我敢打赌,”苏说,“邮局总部的官员老早就知道这家邮局的等级要降低——在偷走我们的钱之前他们就知道,只是绝口不提。”
“你说的也许对,”克里斯说,“可你明白——他们不会将这种事落于纸上,所以我们也没法证实。”
“我们确实没法证实。”
“亲爱的,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们偷了我们多少钱?”苏问。
“嗯,如果你说的只是我们最初投入的资金——”克里斯停下来,抬起头,开始计算,“不包括盈利,我们可以拿回——二十五万英镑多一点,如果不算利息的话。”
“即使我们余生都拼命工作,也毫无希望再拿回最初投资吗?”
“亲爱的,你说的是投资总额。”
“好吧,我打算1月1日退休。”
“那我们余生靠什么生活?”克里斯问。
“我们最初的投资。”
“你打算怎么办?”
“用我们清清白白的声誉。”
克里斯和苏第二天清晨早早起床——接下来的三个月他俩有许多事情要做,如果想要在1月1日前积累到足够退休金的话。苏告诉克里斯,她的计划要想获得成功,那么事无巨细都必须做好充分准备。克里斯对此完全同意。夫妇俩都知道,不到11月的第二个星期五,他们不能贸然行动。
苏把欧洲地图摊开,一连几天,他们都在讨论不同的路线。最后,他们选定葡萄牙,二人一致认为,葡萄牙是提前退休的理想之处。
第二天,苏买了一盒葡萄牙语初学者磁带,每天早餐前他俩都会放来听,晚上也会听一小时,测试新学的语言。他们高兴地发现,过去这些年里,他俩学到的葡萄牙语比自己认为的要多。虽然说得不流利,但他们显然不能算初学者。于是,两人很快又买来了进阶学习的磁带,继续高阶学习。
“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护照,”一天早上刮胡子时,克里斯对妻子说道,“我们得考虑改变身份,不然很快会被找到。”
“我已经想到这个了,”苏说,“可以利用邮局的工作之便。”
克里斯停止刮胡子,脸转向妻子,听她说。
“别忘了,我们邮局为想办护照的顾客准备所有必须填写的表格。”
苏接着说了自己的计划,以及如何利用假名安全离开这个国家。克里斯没有打断她,一直静静倾听。
听完,克里斯笑了起来,说道:“也许我要留胡子了。”说着,放下了剃须刀。
这些年来,夫妇俩与几个常来邮局购物的顾客成了朋友。两人分别在纸上写下符合苏要求的人名,最终列出一份写有二十四个人名字的名单:包括十三名女士和十一名男士。从那一刻开始,无论何时,无论名单上哪一个毫无戒心的顾客来到邮局,苏和克里斯都会上前与其攀谈,谈话的目的只有一个:“今年圣诞节要不要出去度假?”
“不,哈斯金斯太太,我儿子一家圣诞节前会回来和我们团聚,到时我们就可以看到刚出生的孙女了。”
“这可太好了,布鲁尔太太,”苏答道,“克里斯和我正打算去美国过圣诞。”
“太棒了,”布鲁尔太太说,“我还没出过国呢,更别提去美国了。”
像布鲁尔太太这种不打算出国的客户接着进入第二轮候选名单。等下次来,苏再问其他问题。
9月底,又有几个名字和布鲁尔太太的名字一起出现在备选名单上,他们年龄都在五十一岁和五十七岁之间。
哈斯金斯夫妇面临的下一个问题是,填写出生证明的申请表。填这份表格需要进行更详细的询问,备选名单上的人如果有谁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疑心,克里斯和苏就会立刻把那人名字去掉。10月初,他俩最终锁定了四个人的名字,这些人在不知不觉中向他们提供了自己的出生日期和出生地信息,还有母亲的娘家姓氏和父亲的名字。
接下来,哈斯金斯夫妇来到圣彼得大道的布茨药店,在那里,他俩轮流坐到小隔间里拍照。然后苏就开始代替那四位毫无疑心的顾客,填写办理护照需要用的表格。表格填好后,又分别贴上了她和克里斯的照片,每份表格附上四十二英镑邮政汇票。作为新月街邮局局长,克里斯很高兴地在苏填好的每张表格底部签上自己的名字。
四份申请表于10月最后一星期的周一、周二、周五和周六,分别寄到了伦敦的佩蒂弗朗茨街的护照办公室。
11月11日,也就是周三,第一份护照回到了维多利亚新月街,是雷哲·阿普尔亚德先生的。两天后,第二份护照到了,是奥德丽·拉姆斯博顿的。再过一天,贝蒂·布鲁尔太太的护照也到了。一周后,最后到达的是斯坦·杰拉德先生的护照。
苏早已告诉克里斯,离开英国时他俩使用第一套护照,等他们在阿尔布菲拉找好住处,这套护照就得扔掉,接着开始启用第二套护照。
当店里只有他们俩时,夫妇俩会操练起葡萄牙语。要是店里有熟识的顾客,他们会特意和顾客聊起他俩圣诞节期间要去美国度假的事。好奇的顾客还会得知更多细节,比如他们计划在旧金山玩一周,然后去西雅图待几天,等等。
11月的第二周,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动手拿回他们之前投入的钱了。
周五早上9点,苏像往常一样给总部打电话。转接财务之前,她先输入个人密码,这次和往常不同,她能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苏重复了一遍密码,然后告知信贷工作人员,她下周需要的现金总额——这笔现金要足够邮政储蓄用户前来取钱、提取年金或汇票取现使用。虽然总部的会计师每月底都要核对账目,但圣诞节前允许有一定的误差。待到下一年的1月份才会按要求进行审计,以确保账目平衡。但克里斯和苏并不打算等到那时。过去六年里,苏的账目实现了很好的收支平衡,总部一直把她视为模范经理。
苏先是查了去年同时期她申请的款项金额——四万英镑,后来用了一些,现在还剩八百英镑。今年她申请的六万英镑,在接下来的周一,安保车会准时送到。
这一周,克里斯和苏给所有来邮局提取现金的客户付了钱;毕竟,他们可从没想过要克扣哪位老主顾的钱,等到周末,他们發现还有21万英镑的余额。他们只使用票据,把剩余的钞票都锁到了保险柜里,以防从总部来的多事家伙临时抽查。
一到下午6点,苏就关上邮局前门,拉下百叶窗。夫妇俩只用葡萄牙语说话,然后一整晚都在填邮政汇票、擦刮刮卡、拼彩票数字,二人经常做着做着就累到睡着。
每天大清早克里斯起来后,就会开上老罗孚轿车,“邮票”始终忠实地陪着他一块儿。他会把车开往镇子各处——周一去林肯、周二去劳斯郡、周三去斯凯格内斯、周四去赫尔、周五去伊明赫姆,到这些地方把邮政汇票兑现,把刮刮卡和彩票赢到的钱取现。这样,他们每天可以给存款再加上几百英镑。
11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也就是第二周,苏又从总部申请了七万英镑,在接下来的周六,他俩的隐形收入又增加了32万英镑。
12月的第一个周五,苏将申请现金额度增加到了八万英镑,她惊奇地发现,总部那边还是没问她任何问题。毕竟,苏·哈斯金斯是获得过总部特别嘉奖的年度经理啊。周一早上,安保车尽职地将他们所要求的现金送到了邮局。
苏·哈斯金斯又把这一周新增的39万英镑放到他俩的存款中,到目前为止,没引起任何人怀疑。现在,他俩有十多万英镑的盈余了,这些钞票被扎成一小捆一小捆,整整齐齐堆放在保险柜底部。
晚上,克里斯几乎没怎么睡觉,一直在签邮政汇票,刮一堆的刮刮卡。上床之前,还会用无数种组合拼凑出多套彩票数字。白天,他会去附近的邮局将自己挣到的钱取现,方圆八十公里范围内的每一个邮局他都去过。尽管如此,夜以继日地辛勤工作,到12月的第二周,哈斯金斯夫妇搜集到的钱款,也只有十二三万,相当于他们想要拿回来的二十五万英镑的一半。
苏提醒克里斯,如果他们想在圣诞节前把所有的钱拿回来,就得更冒险一点儿。
第四周,12月的第二个周五,苏拨通了总部值班经理的电话,申请115万英镑现金款项。
“你们这个圣诞节真是业务繁忙啊。”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传来。苏想,第一次有了起疑的迹象,但幸好她准备了应对之辞。
“忙得简直脚不沾地,”苏回复那人说,“可别忘了,现在到克利索普斯过退休生活的人,比到大不列颠任何一个海滨小镇的都多。”
“你们每天都在学习新知识。”电话那头的声音肯定道,又补上一句,“放心,周一会把现金送到你们手上的。加油干。”
“好的。”苏答应道。经过这次交流,她的胆子更大了,竟然在圣诞节前的最后一周,又申请了十四万英镑款项。她很清楚,申请十五万英镑以上的款项,必须经由伦敦总部审批。
平安夜那天下午6点,当苏把百叶窗拉下来时,夫妻俩都筋疲力尽了。
苏是最先恢复精神的,她提醒丈夫道:“我们一分钟也不能浪费。”于是走向已经鼓鼓囊囊的保险柜,按下密码打开柜门,把所有的存款全部拿出来,开始清点他们的财产。
克里斯核对了最终金额,确认这些钞票总共是2673万英镑。他们把173万放回柜中,锁好。毕竟,他俩可没打算赚钱——那样的话就是偷窃了。苏用橡皮筋把每一千英镑扎成一捆,克里斯再把这二十五捆钞票小心地放到一个旧的行李袋中。8点,克里斯设置好了邮局报警器,然后悄悄溜出后门,把行李袋放到罗孚轿车后备厢中。苏也进了车里,克里斯开始发动汽车。
“我们有东西忘了。”苏拉上后门时说。
“邮票。”两人异口同声。克里斯熄了火,跳下车来,回到邮局。他先按密码关掉报警器,然后打开后门去找“邮票”。此时,“邮票”在厨房里睡得正香,极不情愿地从温暖的篮子里出来,跟着爬到车后座上。
克里斯重新设置了报警器,又一次锁上门。
晚上8点19分,哈斯金斯夫妇开始驱车前往肯特郡的阿什福德。苏准确计算出他们有整整四天时间,之后才会有人察觉他们不在邮局。圣诞节、节礼日、周日和周一(银行假日),理论上说,他俩应该在下周二早上才会回到邮局,不过那时候,他俩已经在阿尔加维看房子了。
去肯特郡的路似乎特别漫长,两人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苏不敢相信他俩真的做到了这一切,克里斯也有点儿惊讶,他们居然逃脱了。
“我们还没逃掉呢,”苏提醒他,“要到阿尔布菲拉才算真正逃脱。别忘了,阿普尔亚德先生,我俩不再姓同一个姓了。”
“那么,布鲁尔太太,以后我们都要生活在罪恶之中吗?”
午夜时分,克里斯把车停到女儿家房子外面,特蕾西一打开门就看到了母亲。这时,克里斯正把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行李袋从后备厢拿出来。特蕾西从没见过父母如此疲惫的模样,觉得自从上次夏天见面之后,父母苍老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开长途车吧。特蕾西把父母带到厨房里,让他俩坐下,给他们倒了茶。二人都没怎么开口说话,直到特蕾西终于把老两口扶到床上睡觉时,父亲才出口阻止她帮忙挪动那个旧行李袋。
苏每次听到街上有车子停下的声音都会惊醒,害怕地想,那车身上是不是闪着醒目的“警察”字样。克里斯似乎一直在等着门铃响起,然后有人迅速冲上楼,从他们床下拖出那个旧行李袋,再逮捕他俩,把他们押到最近的警局。
一夜无眠。次日,他们和特蕾西一起在厨房里用早餐。
“圣诞快乐。”特蕾西边说边亲了亲父母的脸蛋。但二人都没有反应,难道他们忘了今天是圣诞节吗?看到女儿放在桌上的两个包装精美的礼物时,他俩甚是尴尬,因为他们忘了给特蕾西买圣诞礼物。特蕾西想,可能是邮局工作太忙,没能赶上圣诞购物热潮,而父母又一心沉浸在要去美国度假的兴奋之中,所以与往常不太一样。
到了节礼日,两人稍微好些,虽然时不时也会陷入长长的沉默。
有两件事让特蕾西迷惑不解:一是父母为什么偶尔用葡萄牙语交流,而且神神秘秘的。另一件是,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带“邮票”去美国?她明明已经表示过,自己可以替他们照顾好它。
待到周日,三人吃过早餐,准备出发去机场时,又让特蕾西大吃一惊——后车厢里整整放了四个大大的行李箱和一个满满的行李袋。只不过去两周而已,为什么要带这么多行李?
特蕾西站在街边,挥手和父母道别,看着他俩的车渐渐远去。
克里斯和苏一上了高速,就沿多佛港口的标志开去。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夫妇俩越来越紧张,只有“邮票”很享受整个过程,一边看窗外的风景,一边摇晃着尾巴。
“阿普尔亚德先生”和“布鲁尔太太”又一次查看了计划。当他们到达码头时,苏跳下车,快速加入等待登船的旅客队列,克里斯则开车驶上汽车坡道,准备登上渡船。他俩约定,一直到船抵达加来、克里斯把车开上码头,这段时间,二人不再碰面。
当罗孚车一点一点挪向渡船入口时,苏正站在舷梯底部,提心吊胆地排在队列后面。当她看到海关工作人员第二次仔细查看克里斯的护照,然后请他下车、站到一边时,她的心再次怦怦直跳。
“早上好,阿普尔亚德先生,”海关工作人员看了一眼车后座上的“邮票”问,“您是打算带着它一起出国吗?”
“哦,是的,”克里斯回答,“我们无论去哪儿都带着它。”
海关工作人员更仔细地查看了阿普尔亚德先生的护照,遗憾地告诉他:“可是您没有携带犬只出国所必须的证明。”
克里斯额头上的汗珠顿时冒了出来。“邮票”的相关文件都在哈斯金斯夫妇的护照上,而哈斯金斯夫妇的护照还留在克利索普斯。
“哦,见鬼,”克里斯说,“我把文件落在家里了。”
“您真不走運。希望您家不是太远,因为要到明天早上这个时候,才会有另一趟渡轮。”
克里斯无助地看向远处的妻子,然后回到车上。他低头看向“邮票”,这家伙在后座上睡得正香,根本不知道它给大家带来的麻烦。克里斯把车掉转头,然后回到极度紧张的苏那儿。苏正焦急地等待,想要知道为什么没让克里斯上船。克里斯和苏说了当下的问题,苏只说了一句话:“我们不能冒险回克利索普斯。”
“我同意,”克里斯说,“我们还是先回阿什福德,希望能找到一家在公共假日开门的兽医诊所。”
“我们的计划中没有这个。”苏说。
“我知道,”克里斯说,“可我不愿意把‘邮票留下。”苏点头同意。
克里斯把车开上大路,朝阿什福德开去。哈斯金斯夫妇到达女儿家时,刚巧赶上和女儿一起共进午餐。特蕾西很高兴父母能够多待两天,但她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把“邮票”留给她照顾,又不是说一去不返。
克里斯和苏在阿什福德又度过了默默无语的一个漫长之日和一个不眠之夜。床下,塞着一个装满二十五万英镑的行李袋。
周一,一个当地兽医友善地给“邮票”注射了所有必须的疫苗,然后,他把证明附在阿普尔亚德先生的护照上,可这并没有让他们赶上最后一班渡轮。
哈斯金斯夫妇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上街灯熄灭时,他们都知道,事情继续不下去了,开始讨论新的计划——用英语讨论。
克里斯和苏早餐后离开了女儿的家。这次,他俩朝克利索普斯方向开去。等开过希思罗机场入口,新计划就派上用场了。
“我们一到家,”苏说,“就把钱放回保险柜。”
“那么下个月邮局审计师来查账时,我们该怎么解释这一大笔现金呢?”克里斯问。
“只要我们不再申请新的款项,正常营业就能把大部分现金消耗掉。等到他们想起要检查保险柜的现金时,我们已经安全了。”
“那我们已经兑现的邮政汇票呢?”
“保险柜里的现金抵得上那些汇票金额。”苏提醒丈夫道。
“可是刮刮卡和彩票怎么办?”
“这只能用我们自己的钱来补足差额——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好吧。”克里斯说,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松了口气,然后又想起了那些护照。
“护照要销毁。”苏说,“我们一到家就销毁。”
当哈斯金斯夫妇的车开过林肯郡时,他俩已经下定决心,继续经营邮局,哪怕邮局已经降级。苏还想了好几个主意,可以在柜台上卖一些别的物品,争取把邮局的特许经营权最大化利用。
克里斯终于把车驶入维多利亚新月街时,苏的唇上现出了笑容。但这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她看到一辆闪烁着蓝色车灯的警车。老罗孚车刚停下来,警察们就把车子包围起来。
“哦,狗屎。”苏说。克里斯想,这是母亲联合会主席所能说出的最极端的话了,但总的来说,他还是认同苏的想法。
哈斯金斯夫妇于12月29日晚上被捕。他俩被押送到克利索普斯警局,关在不同的讯问室里。次日早上被控偷窃邮局财产二十五万英镑,以及非法获取四本护照两项罪名。
苏·哈斯金斯在莫顿堂监狱服刑四个月后获释,克里斯一年后获释,回家和苏团聚。
他们把维多利亚新月街的地产卖了十万英镑。一周后,二人开着老罗孚车去了多佛,在出示了正确的护照后,登上渡轮。
他们在阿尔布菲拉落脚后开了一家炸鱼和薯条店。每年有十多万英国人来阿尔加维度假,因此,他们从不缺顾客。
还有一点补充说明:克里斯和苏在监狱服刑期间,“邮票”去世了。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子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