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旅馆

2023-09-07 08:18祁娟
躬耕 2023年8期
关键词:罗兰

祁娟

闷热的作坊里,几台老式电扇笨重地摆动着,几个岁数略大的男女工人, 正垂着头专注地干着机械且毫无技术含量的活,他们粗糙的凸显青筋的手,拿着一把镊子,将机台上摆着一盒一盒的金属小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传送带上。天花板吊着的白炽灯下,那个一寸宽黑色带上凹进去的槽内,看起来呆板而毫无生趣,却也得加倍细致,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放反片或者做出周边有毛刺这种质量问题的小片。地上有几大卷做好的成品,角落处摆着需要返工的两大卷,被贴上醒目的黄色标识。狭小不通风的房间,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十五岁的少年何修来了半个月了,干活还总是出错。身材高大的他坐在右边最后一个位置,通常,这个位置是留给新手的,那就意味着质量问题容易被查出,具体哪个人放的最后一片有问题也一目了然。需要返工的大部分,何修自然不能脱离干系。所以,那幾个老手总不满何修给他们带来的质量问题,扣薪水,耗时间返工,少挣钱,让他们对何修的态度也毫不客气。不是说话指桑骂槐,就是直接瞪着一双双喷火的眼睛,看着手足无措低着眼睑的何修。

中间休息的时候,大家围在一起聊天,说一些无聊且粗俗的话题来消磨难得的空闲。何修沉郁而不合群,总一个人站在门口,望着不远处一片茂密的树林发呆,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因为他的表情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嘴角向下弯着的弧度,写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倔强,长着几颗雀斑略有些苍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里藏着不易觉察的忧伤。他边调换着姿势,让修长的双腿活动一下,边不时回头看围在一起谈论得热火朝天的人。因为他们有几个总给何修派了工作以外的任务。

何修,给我打杯水去。有人说。

打水的地方其实并不远,就在门外一个简易的棚子下面。

何修,我旁边的电扇怎么转得那么慢,都要热死了。其实只需要调高档位就可以,就这么简单。

但是今天的下午时分,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令何修的身体出现了意外,并且这个意外来得毫无征兆。

这该死的电扇,老掉牙了吧,一点儿风都没有。何修,你去看一下。在一个不断骂骂咧咧说着天气太热的男人催促下,何修走向一台硕大的、仅仅比碾盘小了一圈的黑色铁框电扇跟前,用手拧了几下旋钮,但没有一点儿用,它无力地晃动着框内几个沾满灰尘的叶片,发出哐哐哐的怪异声响,好像在嘲笑何修。何修于是不假思索地将右手伸进铁框内,就在右手的食指刚进入叶片之间的时候,电扇令人难以置信地由缓慢到突然加速,只听到何修惨叫着坐在地上,右手的一小节指头被叶片无情地切掉,甩在一边。

何修在惊叫着凑近的人群中,忍着剧烈的疼痛,捡起那节渗着血水的指头站起身来。身边的那些人不知谁说了一句, 赶紧去医院,找医生还来得及。

何修左手握紧不断淌着血水的那根断指,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其他人站在原地伸长了脖子看,并没有人跟过来。

外面的马路上,正好有一个带着头盔的摩的司机,停在路边四下张望着抽烟,何修看到他便抬了抬手,摩的司机便马上捕捉到何修告急的讯号,掉头开了过来,待何修坐上了摩托车,他就快速地启动,并大声说:前方十多分钟的路程有家医院,很快就到。何修张了张嘴巴,没有说话,疼痛让他的汗水不断地从皮肤的表层往外冒。十几分钟的路程他感觉漫长极了,像经历了几个世纪。

手指刚刚被风扇切断了,能接上么?

何修疼得浑身有些哆嗦,站在主治医生面前,拿出了断了的那节手指,望着慈眉善目的男医生,满怀希冀地问。

可以的。头发稀疏的矮胖医生微微皱了皱眉头,白大褂下面的肚子起伏了一下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一位像是实习生的年轻女孩,表情仿佛有些紧张,悄悄地闭紧嘴巴站在旁边。

大概需要多少钱?何修小心翼翼地问。

三千左右吧。

那如果不用接合,只包扎治疗呢。何修的声音低了下去,脸色更加苍白。他有些站不住了,双腿发软,坐在医疗间的方凳子上。胖医生掩饰不住吃惊的表情,停顿了片刻说:三百左右就可以。

何修用牙齿咬了咬干燥的嘴唇说:那就包扎吧。他将右手平放在桌面上,看着医生一番操作,消毒,止血,上药,包扎,又开了十多天口服的药,以及一些外用消毒的药和换包扎的敷料。他身上仅有的320元也花光了。

他独自在医院门口的大厅里坐了好一会儿,看着来来去去匆忙的人们,看着傍晚的阳光正在建筑群的中央一点点下沉。走出医院,黑暗从四面涌了过来。

何修感觉饥肠辘辘,但何去何从呢?已经身无分文了。工作过的那个作坊显然不能回去了,自己才上了半个月班,却总是因出错而返工,那点微薄的薪水早就被扣光了,现在又造成了伤残,那个说话不多但态度强硬的老板,肯定不会再他要的。

何修摊开右手,包裹着纱布的断指,创面处暗红色的血液在纱布下面透出凝固的形状,还在隐隐作痛,那种突突跳动火辣辣的感觉,好像被灼烧般,从伤口处一点点传递,直到全身包括心脏都禁不住抽搐起来。饥饿也毫不客气地围剿过来。街面的灯光如珍珠般地次第亮起来,各种美食的香气从镇子上的饭馆里飘了过来。

何修恰巧路过自己暂住的一家10元店旅馆,走了进去。南方这种小旅馆到处都是,颇受工作不稳定或者收入不高的群体青睐。一个不大的单间,放着四张上下铺位的、只铺了席子的硬板床,随住随交钱,不用交押金。房间地板已经看不出颜色,充满汗味混合着脚臭味道的房间,何修居然住了一个月。他放轻了脚步走进去,爬上了里面靠墙的上铺,拿过简单的包裹,一语不发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同住的三个男人正在兴致勃勃地打牌,他们习惯了何修的独来独往,对于何修的离开,并未过多地关注,仍然在香烟烟雾的缭绕下,大声地吆喝着将纸牌甩得“啪啪”响,制造出廉价的快乐。

在这个远离故乡的镇子上,何修看着身边经过的一张张陌生面孔,和耳边不知从何方传来急促而激烈的鼓点,都给人以莫名的压迫感。不远处一个巨型如伞盖的榕树下,一只橘色的猫蹲在平整的石头上,正瞪着警惕的目光,看着他的满面忧伤。此刻的何修,有着空前的孤独和绝望,而这种感觉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地攫取并且缠住了他,令他喘不过来气。

他又默默地站了片刻,突然涌出来一个念头,打个让他得以倾诉且也许能让心情平复的电话。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掏出手机。拨打110。这是何修刹那间突然想到的,可以拨出去的号码。他在镇子的北街,在那棵古老粗大的榕树边,在那只橘猫的注视下,拨通了号码。

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电话里一个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声音传了过来。

我就是想说说话,何修的声音因激动而打着颤,他清了清嗓子说:想找个人说话。我叫何修,15岁了,出来找工作。但是不太顺利,找了蛮久才在一个比较小的加工厂做事情,今天下午,不小心把手指切断了,身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了……

何修停顿了一下,被对方一连串的关切话语打断:你在哪里?怎样才能找到你?

何修说了具体位置。没过多久,一辆警车鸣着笛声开了过来,停靠在街边一家叫做罗兰旅馆的门前。然后一位中等身材、浓眉细目三十出头的男警员下车,朝榕树边的何修走来。何修朝警员挥了挥手。

何修?你才多大,就出来工作。警员皱着眉头看着何修缠着纱布的右手,你家里怎么不管管呢?正是上学的年龄。

何修不敢正视那双不大却有些威严的眼睛,只是慌乱地看了警员一眼,便把头扭向一边,嗫嚅道:我没想到你会过来,给你添麻烦了。

警员不再说话,但将头摆了一下,示意何修跟他走。

他带着何修进了罗兰旅馆。旅馆不大,简朴而洁净。一位四十几岁装扮的女人正坐在柜台内,低头趴在一张暗红的木桌前,做着串珠子的手工。天花板上镶嵌的一盏圆形灯,灯光柔和地照在她的脸上,束起的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淡淡的皱纹刻在微褐的皮肤上。

兰姐,警员冲她叫,罗兰大姐,给你带来一位客人,今晚先住在这里。罗兰抬起头,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眼皮略有些浮肿,但她微笑起来的样子,给人以亲切和踏实。她放下手里亮晶晶紫色的珠子,走过来说:好的嘞。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兄弟!你老婆孩子都好吧。她声音沙沙的,语速有点快,好像被一阵风卷过来,急忙地灌入听者的耳朵。

托兰姐的福,都好着呢。前段时间他们身体被瘟疫带来的疾病总算彻底好了。现在健康得很。听说罗兰姐都没有给染上,这镇子上的人可一大半都中标了。

兄弟不也没事么。罗兰微笑着拍了拍警员的肩膀。

那可不是,你兄弟我得照顾家人,得为大家服务呢。警员朗声道:罗兰姐是个善良的人,老天也眷顾。

罗兰的脸庞浮起一抹红光,看了看一旁抿着嘴巴沉默的何修。

哎!警员叹了口气,这孩子才15岁就出来找工作,这年头谁敢用童工啊,身上的钱也花光了,找了一个小作坊的简单工作。这不,手指也给切断了。他望着何修的脸,含着疼惜的口吻说,罗兰姐,先让他住在你这里。说着掏出200元放在柜台上:先安顿几天再说。

好啊,没问题的。罗兰看着何修身材高挑,但体型瘦削,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双目藏着深深的忧郁,嘴唇上面一层淡淡的绒毛,亮晶晶地挂着些汗水,但他似乎带着一点儿卑微的讨好,努力地弯起嘴角,看了看罗兰含笑的眼睛,又看了一眼警员。受伤的那只手不安地在身体侧面晃动了几下。罗兰心底忽地滋生出湿润的柔软来,这是突如其来母性特有的柔软。她拿过何修的身份证看时,再次语速飞快沙沙地说,真的太小了啊,读书的年龄。你家里真是的,也放心让你外出。

何修站着依然不说话,但眼前却浮现出他们提到的家里,那个家!何修想起来就感觉心里有一只猫在不停地抓,抓得让人烦躁,抓出无数个伤痕,刺痛刺痛的,这感觉很不好。何修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警员和罗兰对视了一眼,好了,我该走了,你先给他弄点吃的。说着拍了拍何修的肩膀,走了出去。

罗兰穿过侧门,进入后院,从厨房端来一碗散发着浓郁香味的猪杂粉,放在柜台边的一张小圆桌上,示意何修过来吃。何修迟疑了一下,便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前的粉,连汤也喝得精光。有那么一刻,他在榕树旁的时候,曾幻想着榕树是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面,他会把这碗面连根带叶都吃得不剩。

罗兰看着面前吃饱了的何修,他清瘦苍白的面容有些红润升上来,那双忧郁的眼睛,似乎藏着一些深深的幽怨和秘密。他还是抿着嘴巴,并没有说话的欲望,只是垂着眼睛微微地呼了口气,浅蓝色T恤有些没有清洗干净的污渍,一条紧身牛仔裤裹在修长的腿上,左边球鞋的边缘破损。罗兰怔怔地瞧着,一时陷入沉思。

房间在哪里?何修问,面前身着淡紫色裙衫的罗兰,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好像经过了一段崎岖的跋涉,面色有些许疲惫。喔,她站起身来,粗粝的手提着一大串钥匙,说:我带你去。

何修跟在她身后,上了二楼,拐进一个不太明亮的走廊,走廊里只装了两盏米黄色的带有灯罩的壁灯,像幽灵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她走到靠走廊尽头南边的一扇门前停下来,熟练地从手上不锈钢圆环套着的密密匝匝的钥匙串里,抽出一把旋转拧开。何修打量着房间里简单却洁净的床铺和桌子,以及原木色的椅子,轻轻地点了点头走了进去,毕竟,这比较上一家的10元店来说,已经是鸟枪换炮了。

罗兰进去将临街的窗子推开:通一会儿风,这个房间有一阵子没有住人了,有点味道。她说着,又拍了拍洗得发白的薄毯说,如果感觉热,你可以到楼下找我,我拿一个新的电扇给你,那个吊扇太老旧了。她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一个静静悬挂着洗脸盆大小的浅灰色电扇,像一只安静的蜗牛蜷缩在那里。

我叫罗兰。我要么在柜台,要么在柜台旁边的那间小屋里。她边说边往外走,紫色裙衫隐隐带过茉莉的清香。

罗兰?何修脑海里浮现出家里窗台上,那盆紫罗兰妩媚的样子。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亚兰。

南方的这个镇子以工厂多而出名,所以显得特别拥挤且繁华。进入夏季以来,除了空气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热流,其他的似乎变化不大,奔放而热情的绿色植物依然蓬勃而旺盛,芭蕉叶舒展着宽大的叶子,如巨型伞的榕树比比皆是,三角梅和紫荆花开得忘我而陶醉。这里的人们闲暇之余,在大大小小的酒馆里打发时光。何修刚到镇上的時候,就在这些酒馆里串过几次。那时候,他还完全没有考虑过多的生计问题,总想着找个差不多的工作应该没有问题。反正这里的工厂那么多,制鞋厂、五金厂、磨具厂、电子厂、制衣厂等等多得记不清名字。从那些喝得醉醺醺的人们口里,他得知这些工厂可以不要什么高学历,只要勤奋认真就行。

何修白天在镇上到处走走,观察那些需要招工的工厂。比较一下自己中意且轻松的工作。到了吃饭的时候,每次慢慢地吃掉一碗鱼片粉,再喝半碗米酒。要么就吃一份鸡块拌面,再喝一碗紫菜汤,时间在他饶有兴致的观察里慢慢流逝,他也听到了人们幸福感爆棚的交谈:这个月我又寄回家两千块钱。一个喝得醉眼朦胧的人说着,惬意地咕咚着一口啤酒。我们家的新房马上就建好了。另外一个也不示弱,眯着通红的眼睛扁着嘴吐出含混不清的话。

何修听着他们的谈话,憧憬着自己的未来。希望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能和这些打工者一样有钱可以挣。他晚上住在一家舒适干净的旅馆。就这么安逸地度过几天,甚至一度令他产生了没有来由的幸福感,以前过的那些日子,都是荒废和虚度,现在的日子多么的自由而惬意啊。

来到这个镇将近一个月了,除了在大大小小的工厂门外徘徊,他梦想中的工作一无所获。当然,他理想中的工作是轻松而体面的,坐在明亮的大房间里,喝着香喷喷的咖啡看着文件。再或者,忙碌而充实地做一名光荣的工人也不错。但是真正去找工作,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简单和容易。身材高挑外形俊朗的他,一开始出现在一些工厂招工者的面前时,人家还蛮热情,但一亮出身份证,对方马上不相信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然后摇头拒绝。

15岁?一个戴着眼镜头发稀疏主管模样的男人扶了扶眼镜退后几步,怎么个子长得这么高啊?

身高一米八的何修垂着头,有些窘迫地扯了扯上衣的边角,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年龄不满16岁,我们不能收。童工是违法的,我们可不能干违法乱纪的事情。男人摇晃着稀疏头发的脑袋,对一脸失望的何修毫不客气地说。

又去了几个门口贴有招工启事的地方,进去面试,仿佛统一了口径似的,都说不招童工。

然而,在每个工厂的外面,在那些簇拥着的人堆里,拼命挤过去的何修,得到的仍然是失望。都不敢收童工。

年纪小一样可以做事啊,当时的何修还一改往日的内向和羞怯,大声地喊了一句。

长这么大的个子,才15岁。那些找工作的男人和女人们都惊讶地看着他。

只是现实太残酷了,身上带的钱已经花了大半,寻求的工作还毫无进展。他只得退掉稍微舒适的旅馆,住进四人一间的10元店。每天和几个陌生的男人混住在一起,听他们发牢骚,讲黄色笑话,听着他们打牌摔得“啪啪”响刺耳的声音,无奈地穿梭其中。何修从不跟他们任何人说一句话,他们也曾经试着跟何修开玩笑:嗨,小子,还是处男吧?何修望着狭窄走道上桌子上的一堆扑克牌,那上面一个个形色各异的女人,正搔首弄姿地、挑逗地看着他,何修的脸猛然变得通红,又羞又恼地转过头不去理会。没文化真无聊,他悻悻地想,但他却正和这些个无聊的人住在一起。说到底他也是初中没读完就辍学的人。

月底,终于在镇子的北边靠近边缘的地方,找了那家不要求年龄的小作坊,不管住宿,一天管两顿饭,中餐和晚餐,早餐自己解决。试用期一个月两千块,干满发工资,品质出错会扣钱。这对于找工作几近无望的何修来说,仍然是开心的事情,终于有工作了。但始料未及的是,工作中的种种不如意,影响了自己高涨的心情,以至于到了后面还迷迷糊糊地被切断了手指。

哎!何修终于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这口气在他独自一个人的房间到处跑,似乎被吊在房顶上的电扇吹起来,旋转了一圈后又落回来,像个不大不小的石子砸在身上,每个部位,包括那个断了的手指,都格外的痛苦,在这个沉寂而燥热的夜晚,疼痛被清晰地放大。让他又忍不住大声地呻吟了一下。

窗外零星的燈光打在窗子上,映照着何修那张因痛楚而被扭曲的脸,他辗转反侧,忧愁和更深的迷茫笼罩着他。那个所谓的家也不想回,他还有家么?一些往事都历历在目,像电影里的镜头般接连不断,带着如同汹涌的海水一般,呼啸着席卷了过来。

何修,你就不能快点?磨蹭什么?母亲亚兰总这么粗声粗气跟他说话。亚兰皮肤白净,明眸皓齿,颇有几分姿色,但自从嫁给了长相一般生性懦弱的何修父亲,心高气傲的她就一天天的脾气见长。她不仅跟儿子说话毫不客气,也经常骂老何。好像老何本来就比较碍眼,就是她的出气筒,稍不顺心就开骂。

要不是我哥哥娶亲需要彩礼,你给得出应急,我才不嫁给你这个乡巴佬呢。在亚兰眼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就是乡下,电视里经常晃眼的有着林立摩天大楼的城市,才是她心仪的地方。

跟你住着这猪窝一样的地方,她经常坐在店里靠门口一个包着褐色皮革的沙发上,边嗑着瓜子,边说着望一眼在店里拿着尺子比划木块、或给做好木质家具上漆的老何,并带着不耐烦的腔调追问着:你说,什么时候我们这矮墩墩的两层破楼房再返修一下,续上两层。你说啊?她起伏着高高耸起的胸部,水红色的羊毛衫上挂着几个瓜子壳。

老实木讷的老何除了说两个字,快了。再没有其他。他不会说些甜言蜜语讨得亚兰欢心。在何修看来,老何过早花白的头发和脸上深深的褶皱,都挂着亚兰鄙夷的目光,它们在亚兰的目光下,卑微而可怜,无处闪躲。

何修的年龄正值叛逆期,他对于亚兰的粗暴脾气很是看不惯,有几次忍不住想跳起来吵,但都被老何拉了过去。她是你妈妈,忍着点。老何压低了嗓音说。

为什么要忍?何修无限同情地看着同样身材高大却弯腰驼背的老何说,你还是个男人么?

老何定定地看着何修,看着何修如一棵长势良好的树,目光里闪现出一小簇火苗,但片刻之后,就将头深深地勾了下去,不再说话。

老何眼里的火苗,何修注意到他在看亚兰的表妹时,在那里也闪现过。这一切都瞒不过何修敏感的眼睛。

老何家经营一家不大的家具店,生意好的时候连续一个月都顾客盈门,生意清淡的时候一个月都门可罗雀。有从别的地方进的货,也有老何自己手工制作的,木工出身的老何做得一手好活。如果有人专门要私人订制,老何就更加要忙一些。从小到大都在这里生活的何修,闻惯了木头和油漆的味道,也目睹了父母的吵吵闹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亚兰的表妹,这个被称之为表姨的女人,出现在他们的店里,据说这个表姨死了丈夫,没有孩子,就过来在这里帮些忙,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来打发寂寞的时光。在13岁的那天晚上,何修进门店后面的小屋厕所时,在那个摆满桌椅和柜子的纷杂空间里,无意碰到父亲老何将表姨挤在一个木质柜子上,表姨瘦小的身子紧绷,扬起布满雀斑的脸,迎着老何狂热的雨点般的激吻。老何弓着背,双手紧紧地抱着怀里呻吟的女人,似乎要将满腔的烈火将她烧化。表姨不知是痛苦还是欢喜,压着嗓音低叫,像极了一只叫春的猫,啊呜,啊呜,她恬不知耻地叫。

这令人难堪和厌恶的镜头,使少年何修仿佛明白了什么,扭头就跑。而门店外面的母亲亚兰,依旧在嗑着瓜子,旁边的音响正放着一首狂放的乐曲。母亲似乎并不知道这一切,边听音乐边将粗跟鞋底在瓷砖地面上敲击,陶醉地和着节拍。看到何修还吼了一句:何修,跑那么快干嘛,赶着投胎啊。何修扭过头看了看亚兰,看着她那双还算漂亮的眼睛,和不停嗑着瓜子薄薄的唇,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厌恶感,这种感觉又令他平添了一份心酸。

何修眼睁睁地看着老何正悄无声地,将眼里的那簇火苗全部给了说话轻声细语、姿色平平的表姨。

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一个晚霞铺满天空的傍晚,因为老何卖出去的一把椅子,算错账少收了10块,母亲亚兰不停地叫骂。

蠢猪,亚兰大声骂道,还伸出手捣了一下老何的额头,吃干饭啊,你!

老何低着头不说话。亚兰推了他一把,大而圆的眼睛喷着怒火,赶紧去追啊,把那10块要回来。

不就10块么?何修说着从里间走出来,忍不住吼了一句:犯得着这么骂人。

亚兰看着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也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滚一边去,没你说话的份。

表姨远远地站着,像一片树叶一样瑟缩着,不敢大声出气,似乎怕惊动了正在生气的表姐,再招来一顿骂。

弯腰驼背的老何真的跑出去,寻找少收了10块钱的人。但寻了一圈,哪里有人家的影子。当气喘吁吁、面容沮丧的老何垂着双手返回来时,还没等他开口,亚兰就抄起身边桌子上一个计算器,狠狠地摔了过来,又准又稳地砸在老何的脑门上,那耷着一缕头发的左边脑门上,瞬时就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不停地往外窜血。

啊?!表姨失声惊叫着,瑟缩着的树叶一下子就神奇地平整了,忽地飘了过来。她抬起头看了看老何的额头,快,快点止血啊。老何不说话,看着表姨拉开桌子下的抽屉,取出碘酒和纱布,和一些止血的药粉。那些东西还是老何平时库存的,用于做木工不小心弄伤手时的备用。

母亲亚兰可能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但也没有一丝愧疚的样子,干脆抓起一把瓜子走出门。

表姨那双手悉心而温柔地在老何的脑门上操作,脸上的每一颗雀斑似乎都带着心疼,面部肌肉不易觉察地抖动着。老何眼里的火苗热辣地灼烧在那一颗颗雀斑上,何修捕捉到这些镜头时,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老何扭过头,望着儿子的脸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什么,只是很滑稽地,像鱼一样绵绵地张了张口。

你什么都不能说!一天早上,父亲叫住背着书包正要上学的何修,说,当心你妈妈知道闹起来。何修悻悻地看着这个身材壮实面容粗鄙的男人,一言不发地走开。虽然何修很多次都想提醒母亲,她那个远房表妹来得太勤了,但话到了嘴边,想起老何那双可怜的眼睛,就又将话吞了下去。

北方的这个小镇,人们生活安逸且节奏缓慢,对何修来说,与这缓慢的节奏唯一不同的是,学习特别紧张。彼时中学时期的何修已进入青春期,而他总能在紧张中调配自己,下课或者放学,在球场打会儿篮球,他颀长的身材和漂亮的外形,让他在学校鹤立鸡群,是那么的突出和耀眼。啊,他跳起来投篮的样子特别帅呢。女生们都凑在一起兴奋地议论,她们的喜欢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和行动里,篮球场的周围都是她们的影子,几个胆大的还经常明目张胆地跟在何修身后。

何修的作文写得特别好,老师经常在作文课时,拿着何修的文章当范文念。每次上作文课时,班上的女生都开心且激动,听着何修佳句频出的文字,在老师口里被抑扬顿挫地读出来。她们不停地看着表情骄傲如王者的何修,热烈地鼓掌。就连班上最漂亮学习最好的语文课代表,也对他青睐有加。

在一次晚自习的课间,身材娇小皮肤白皙、扎着长长马尾辫的语文课代表趁人不注意,主动偷偷地握了一下何修的手,那个瞬间,他彻底沦陷了,因为他也对这个娇小的女孩心仪已久,她那圆圆的脸庞上有一双晶亮乌黑的眸子,好像會说话。

何修,她在收作业时总轻言细语地叫他。女孩还约了他周末看电影。他喜欢女孩温柔的样子,想起女孩一切的一切,就如沐春风。他总想着柔软而漂亮的女孩。于是上课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老师讲的什么也听不进去。渐渐地,成绩不可避免地一落千丈。

班主任自然而然地将何修反常的成绩通知了家长,电话里还很隐晦地说了何修跟语文课代表谈恋爱的事情。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或者他们的蛛丝马迹被人发现告了密,何修不得而知。

亚兰对老师的告状与传唤,自然暴跳如雷:你的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学习,你怎么这样,是准备以后和我们一样开家具店卖家具吗?身穿着玫红色衣衫的亚兰瞪着那双铜铃似的大眼,面目狰狞,愤怒完全摧垮了她那张漂亮的脸,她还禁不住当着同学的面掌掴了何修,啪!清脆而响亮的一记耳光,令何修的脸火辣辣的,一同前来的老何拦都来不及拦住。

哎呀,老何声音有些发抖地说,儿子都这么大了,这么打他可不合适。亚兰狠狠地瞪了老何一眼,老何马上闭起嘴巴不语。当时语文课代表也在场。女孩吃惊地看着亚兰,又看看何修,然后将扎着辫子的头低下去。

那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下午,亚兰泼妇似的行为,让一度骄傲的何修倍感羞耻。何修如同站在凛冽的悬崖边上,冰冷而危险,虽然四月的天气已经温暖许多,到处都绽放着鲜花。但那刻的何修只感觉到了冷。天知道,他多希望女孩能过来安抚一下他,哪怕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也好。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着女孩可爱的脸庞,和可爱脸庞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但女孩躲闪着眼光低下头的瞬间,却使得何修感觉到了陌生,令人心悸的陌生,让他很难过。

你不喜欢我了?何修曾在放学的路口,鼓足勇气大声地问女孩,他已经完全不顾周围许多熟悉的同学,完全不顾他们嘲笑的面孔。是的,班里的大多数同学都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来看待何修当众被亚兰打脸的事,男同学因为妒忌各方面都占有优势的何修,女同学愤恨何修跟语文课代表好上了,总之他们一见到何修,就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女孩迟疑了一下,甩着扎着绿色绸带的马尾辫,一阵风似的踩着单车飞快地离去。她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和决绝的背影,让何修有种不知所措的痛苦,我就这么被抛弃了么!他想,真他妈的可笑,女孩的心真善变。他狠狠地在心里骂着,愤慨着,陷在初恋被夭折的怪圈里不能自拔。

少年的爱恋热烈而执着。在班里,他装作若无其事,不再和女孩说话,不看她,但却在心里刻下女孩的样子。他一次次地徘徊在以前和女孩常去的巷子里,希望能看到奇迹。但一次次地失望。

直到接近夏季的某一天,他在班里也看不到那个娇小的身影。她转学了。有人说。

转学到哪里,何修不得而知。因为女孩自始至终都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从这件事情上,何修大概率地受到了影响,他变得沉默和无法比拟的疲倦,上课昏昏欲睡,无法集中注意力。球场上再也看不到他潇洒的身影。女孩们也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他。或者说母亲亚兰变本加厉地骂人,骂老何,骂他窝囊,骂何修不争气。更或者说老何和表姨亲昵的行为,被何修三番五次地发现,等等这些,都使得何修的性格和言行变得不可理喻,紧跟着难以言说的焦虑感,让他时时有抓狂的痛楚。他还得拼命竭力控制这种猛兽困笼的感觉。连老师在课堂上提问他时也一脸漠然。

何修!老师的声音并不大,但是他却总是猛一哆嗦。且每次站起来都下意识地弯下腰,垂着脑袋,身子不由自主地颤动。老师走过来摸摸他的脑门说,何修,你怎么啦?何修脸色苍白,眼神仿佛空若无物地茫然着。

何修是不是生病了,老师叫来老何说,反常得很啊,下课他也不和同学们在一起玩。带着厚厚眼镜片的老师,表情着急得离谱,令何修想起动画片里的一只瞪着眼睛、眉毛攒在一起的猴子,便忍不住笑了。

你疯了吗?还笑?老何抓过何修的衣领,何修依然笑个不停,最后一字一句地说:我要退学。他甩了甩乌黑的碎发说,老子不想上学了。说着,将书包狠狠地扔到教室外面。老何呆住了,班里同学也都呆住了,他们看着何修好一会儿,他们也许在愧疚和反思,他们也许后悔平时对何修的态度,但为时已晚,何修发狠的表情,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老何在暑假前的一个周末,将何修领回了家。那条回家的路并不漫长,空气干燥炙热,路上行人稀少,临街的商店在橘黄的落日里冷清极了。那一路上,何修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如雷贯耳,无比沉重。

一条缓缓弯曲的下坡路,连着何修家的家具店。灯光渐次亮起,老何点着一根香烟,放在嘴里猛抽几口,又狠狠地甩在地上,他拧着眉头的脸看起来更加猥琐,在何修看来,正如那些撞见老何和面目寡淡的表姨暧昧,拥吻拉手或者抚摸的时候,如出一辙的猥琐。这令他很是鄙视,他将头扭到一边,呸了一口。

你对我有意见?老何抓过何修瘦瘦的肩膀,要不是你,我早和你妈妈离婚了。

跟那个骚货结婚?何修冷笑。

你不用管那么多,管好你自己就行。老何说着突然弯下腰看着地面,何修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什么都没有。但是老何却又慢慢地站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地说了一句:这么多年,我也受够了。何修在心里冷笑,一丘之貉。他想起了强势而霸道的母亲。没有一个好东西。想着想着心里就感觉有一团火在燃烧,仿佛要将整个身体都烧成渣,但又能怎样?

怎么不想上学呢,老何不满地说。

那你认为呢?何修冷笑着踢开脚底的一颗小石子。

不就是为了那个小贱货么?亚兰看着回到家耷拉着脑袋的何修,忍不住悻悻地骂道,和你爸爸真是一路货色,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怎么啦?老何说话的声音明显有些心虚,声音放得很低,并且将头转到一边,装作看一张刚上过漆的桌子,那暗红的颜色,带着说不清楚的沉闷和压抑,何修顺着老何的目光,也将目光停留在上面。接着就听见亚兰又补充了一句:你和我表妹勾勾搭搭,你以为我不知道?

看着亚兰充满诡异的表情,何修怔住了。老何也怔住了。不远处的表姨也定格在那里,布滿雀斑的脸上,那双细细的眼睛一下子泛红,并慢慢溢出了泪水。只听见表姨低低地哼咛了一声,转身上楼。没过多久就拎着个挎包下楼,像只轻盈的猫一样悄悄地从门边溜了出去。

老何张了张干燥的唇,想喊住表姨,但亚兰刀子一样的眼睛,直直地剜在他脸上,明黄色丝绸短袖下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那天晚上,亚兰骂了老何大半个晚上,何修想着母亲亚兰那漂亮的脸庞上红润的薄唇,不相匹配地吐出些的脏话,听起来令人窒息。他感觉自己身陷泥潭,连喘气都困难,并且时不时地听到有东西被摔被砸的声音。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何修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日复一日地打游戏,重复的动作渐渐地令他百无聊赖起来,日子也变得异常缓慢,慢得让他在时间的维度里看到自己,正在变得和父亲老何一样,鄙陋不堪。虽然之前的焦虑感在减弱,但他非常厌倦目前的状态,他已经找不到生存的意义,辍学和失恋,还有这个家,都令他倍感窒息和压抑。

老何和亚兰似乎并不多关注何修,他们只顾忙着赚钱,店里总有不断的顾客,金钱永远是老何最提神的东西,瞧他睁着那双攫取的目光,拿着计算器一脸陶醉地算着赚取的钱。他也可能已经忘却了脸上长满雀斑的表姨。

偶然的一次,何修在网上看到南方那个镇子的工厂在大量地招工,便在一个天还未亮的清晨醒来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从里间的卧室出来,拿着平时老何给自己的零用钱,积攒起来有两千元钱,趁老何和母亲亚兰还未起床,偷偷地打开门。

他顺着那条微微倾斜的坡路,不知哪来的力量,一路狂奔,不敢回头,生怕被醒来的老何发现,再将他抓回去。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距离家不太远的客运站,搭上最早一班车,看着载满人的汽车笨重地启动加速,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闭上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经过两天的颠簸,到了南方大量招工的那个镇上。

也许找到工作后,可以挣到大把的钱,可以自力更生了呢。何修想着,并掏出另一个偷偷新买的电话卡,换掉手机里原有的。他们应该找不到我了。何修想起父亲老何的猥琐,想到雄狮一般的母亲亚兰,在踏上南方这个繁华而陌生的小镇时,百感交集。

从此不再看到他们丑陋的嘴脸,该清净了吧。他想。

夜晚在何修的辗转反侧中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何修才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他穿好衣服端着洗漱用品出门,隔壁的门大开着,一个干瘦的老男人正左手抱着一个保温饭桶,另外一只手捏着两根炸得胖胖的油条,准备进门,他看到何修还热情地打了个招呼:早啊。

早,何修轻声说着,瞟了一眼老男人那间有些凌乱的房间,一个穿着咖啡色短袖同样干瘦的女人,正翘着二郎腿梳着染成酒红色的头发。哟!新住的房客,帅哥啊。瘦女人斜着眼睛调侃道。何修收回目光,脸火辣辣地发烫,匆忙走了过去。走廊尽头的一排水龙头站满了人,水池边散发着牙膏和劣质香皂的味道。从穿着上看,应该是做些粗活或者累活的劳力,他们都四十岁上下,大多被南方的强光晒成了酱紫色,有的光着的膀子,粗糙的皮肤上还有些星星点点的晒斑。旁边紧挨着公用洗手间,有人在里面很大声地撒尿。

等何修下楼,正看到罗兰在修剪一株绿色的植物,她看到何修,放下手中的剪刀,直起身来说:何修,我带你去后院,她语速还是有些快,好像总在赶时间一般的着急,那里有早餐。何修点头,然后跟在她身后,穿过侧门,进入后院。后院是一个不大却收拾得雅致的院子,摆着几张圆圆的石头桌子,桌子边放着些简易的小方凳。绿色的藤蔓爬满了搭在院子里镂空的竹架子上,走在下面,顿感清凉和舒适。放在墙边的几盆三角梅怒放着,开成一簇一簇的火焰。

来叔,罗兰冲一个正靠着墙抽烟、身材矮瘦的男人叫,来一份早餐。被称为来叔的男人四十几岁模样,也是酱紫色的皮肤,短短的寸发下面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嘴唇略厚,嘴角有个圆形的疤,醒目而狰狞。但那双沧桑的大眼睛里,却分明闪着一種光芒,那是怎样一种光芒?何修无法形容,但那双眼睛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屈不挠的倔强。

来叔看着何修的脸,眼神突然有些奇怪,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有些深陷的眼睛抖动了一下,将眼睛里的光聚焦,定定地罩了过来,令何修有点不自在,他将双腿并拢,又不自在地分开。但仅仅是片刻,来叔将烟在地面上拧了一下灭掉,还拿穿着黑色笨重凉鞋的脚踩了踩。他站起身走进厨房,黑色的短袖扎在精瘦的腰里,走路有点潇洒地左右摇晃着。不大工夫端出来一碗白粥,一根胖油条,放在院里的一张石桌上。

过来吃吧。来叔摆了一下头示意何修。何修看了一眼罗兰,罗兰抿了抿嘴。坐在一边。

何修低下头吃着清香的米粥,再嚼一口香喷喷的油条,心里涌出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初升的阳光透过浓密叶子的缝隙,洒在他那张略带些憔悴和稚气的脸上。罗兰盯着他看了片刻,扭过头看着来叔说,让何修跟着你帮着干些杂务吧。来叔又抽出一支烟,放在嘴边点上,眼睛眯了一下,鼓起腮帮猛吸一口,缓缓地吐出一些烟雾,才说:可以。

比如带他出去买菜,择菜,打扫厨房什么的,罗兰的声音沙沙的,好像被风吹得飘起来。

何修看着罗兰没有说话,但那双清澈漆黑的眼睛写着感激。弯起的嘴角两个浅浅的纹路,每当心里有所满意或者激动的时候,纹路就更加明显地凸显出来。

手还疼不。罗兰皱着眉。

不怎么疼了。何修低声说。他看着那只手,然而那只手似乎真的不怎么疼了。灼烫的突突跳动的感觉正在消失,但还有点木木的,不属于自己的感觉。

正好,等会儿我要去镇子上的花田菜市场去买菜,来叔将烟熄灭,厚唇搓成圆形说,带何修去。

少抽点烟,罗兰说着,将手探进来叔的裤子口袋,掏出一包烟扔在石桌上。来叔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就这点爱好了。说着又像个孩子似的眼巴巴地看了那盒烟。

走,出发。来叔顺手拿起一个大竹篮递给何修,自己也提着一个同款的被时间打磨得油亮的竹篮。

阳光很强烈。何修跟在来叔身后,衣服有些汗湿了,贴在背上,南方的夏季来得猛烈,

空气里都有热辣的味道,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被不断从毛孔里涌出来的汗珠覆盖着,痒酥酥的。何修抬起手背抿掉汗珠,一边打量着街道上拥挤的景物,杂货店比比皆是。小吃店也很多,一家接着一家,南北风味的饭馆,各有吸引人的招数,有的在门前放着一个牌子,上面粗犷劲放地写着本店的招牌菜品:金品烧腊、香卤大鹅、馋嘴鸭。有的则秀气规整地写着:锦鲤过江、麻辣土鸡、爆火腰花。香味在这些字里行间传递,给食客以想象和诱惑。紫荆花树开满了紫色的花朵,蕨类植物从一些古老的墙体缝隙伸出来,打量着来往的人。

走快些,何修。来叔回过头叫,要有时间观念,不能慢吞吞地。来叔的那件湿透了的黑色衣服贴在背上,他停下来看着何修道:等下还要做午餐,要抓紧时间。

何修不说话,走快了几步,他不想让这份难得的工作泡汤,外出打工的这段日子里,让他尝尽艰辛。所以来叔的话让他有些羞愧和不安,都是自己以前在家时拖拉惯了所致。

怎么这个年纪就出来?不好好读书。

读不下去了。

不读书,缺少文化,年纪小,工作很难找的。

来叔那双探照灯似的眼睛在何修脸上扫视着,好像要找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这令何修感到无地自容。他垂着脑袋不做声。汗水更加肆虐地窜出来,伤口的部分好像被打湿,有点隐痛。

怎么不小心呢?来叔继续说着,你的父母呢?怎么不阻拦你出来呢,太不负责任了。他又好像义愤填膺的样子,酱紫色的脸涨得通红说:现在的家长真不够格。

管你什么事。何修在心里不满,但依然默不作声。一个不大的发廊吸引了他的注意,透明的玻璃窗内,一张陈旧的沙发上,并排坐着五个年轻的女孩,个个浓妆艳抹,她们一边大声地说笑,一边悠闲地磕著瓜子,像亚兰那样,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何修的脸红了,不自在地将带有篮球图案的浅色T恤拽了拽。

那有什么好看的。来叔扯了他胳膊一下:花田菜市场到了。何修感觉到了来叔那双粗糙大手的力度。

这是个闷热无风、阳光金黄的上午。穿过拥挤而嘈杂的菜市场过道,来叔领着何修来到一个卖猪杂的摊位面前,地上一个大塑料盆里堆放着猪肠、猪肚、猪肝、猪心,和临铺卖鱼的摊位味道重合,又散发着各自窜鼻的味道。这些新鲜的,来叔拎起一叠猪肠看着何修不明所以的脸,你看,还是温热的。何修的胃有些翻腾了一下。来叔又将其它猪杂各来一些,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拿去给伸长了脖子看着临铺的一个驼背男人。临铺膀大腰圆的店主“啪啪”地正在用力往地上摔鱼,可能杀鱼之前先要把鱼摔昏,这样减轻鱼的痛苦。

老板,给称一下。来叔说着将猪杂放在一个沾有污渍的台秤上。驼背男人这才愣过神来,将目光收回:来叔啊,两天没见啦。说着麻利地称好猪杂,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掏出一支递给来叔:来,点着。来叔一边摆手说谢谢,一边付钱,然后对有些茫然的何修说,瞧这老板会做生意,每次过来都递给我一支烟抽,很热情的。何修看着来叔咧着厚厚嘴唇的样子,好像很赞同卖猪杂老板精明的为人。

但我就是慢慢地抽烟上了瘾,嗓子经常不舒服。连罗兰都不想让我抽烟了,来叔说。何修听着,想起早上罗兰从来叔口袋里掏出烟,扔在石桌上的动作和责备的表情,有点奇怪罗兰对来叔的态度。

菜市场转了一圈,各自的篮子里都堆满了沾着水珠亮汪汪鲜嫩的青菜,还有海带丝、茄子、土豆等。出了菜市场的门口时,来叔停住了脚步,盯着蹲在门边一块石头上卖陈皮和干玫瑰花的老人片刻,走上前,问了价钱,买了一大袋玫瑰花和陈皮。他抿了脑门上的汗说,终于买到啦。来了好多趟都没有买到。

买这些很有用吗?何修有些不解,他不明白来叔为什么如此兴奋。

煮水喝,给罗兰煮水喝,疏肝、解郁、理气的。

罗兰生病了?

也不算是,但是她身体总感觉不舒服。

为什么?

以后再说吧。来叔看了一眼何修,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说你自己吧,小子。来叔说着,走路速度加快,提着大竹篮的胳膊前后摇摆着,好像借机让步伐更大些。何修已经有些气喘,左右手来回换了几次,断手指的部分又隐隐地作痛。

为什么要说?何修有些忍不住加重了语气,来宣示自己的不满,然而又有些不安,他懊丧地垂下头,明眼人都看出来罗兰和来叔的关系不一般。还是忍不住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没什么好说的。来叔厚厚的唇翕动了一下,讶异地看了何修一眼,闭上了嘴巴。

经过那家美发店时,女孩们依然在嗑瓜子,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时间对于她们来讲,就在这么一地的瓜子壳上流逝。来耍一把嘛,靓仔。穿鹅黄透视装的女孩看到了经过的何修,大声叫。来嘛,其他女孩也跟着起哄。

呸!来叔一脸嫌弃的表情。何修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红色很快淹没了脸颊那些浅黄的雀斑。他快走了几步。怎么这么对人家呢?何修有些不满地嘟囔,漆黑的大眼显得格外单纯,他似乎还不谙世事,甚至都不愿意思索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温和,分明上一秒还对来叔的询问冒火。也不愿意思索自己为什么对年轻的女孩关注起来,也许这些无损于他的自尊吧。

怎么能和罗兰比呢,来叔的表情变得生动而深情,在耀眼的光下,那双大而深的眼睛布满了柔情,厚厚的嘴唇并没有因强光而干燥,相反,还多情地湿润着。罗兰多好啊。来叔自语着又补充了一句,那可是个正经女人。

何修的眼前浮现出罗兰那张寡淡的脸庞上,那双略带浮肿眼皮的眼睛。是她的笑容亲切给人以好感吧。何修想着,又悄悄看了一眼来叔陶醉的表情。

何修看着来叔将猪大肠泡在一个盛有温热水的铁盆中,洒了一些盐沫,用手在里面搅动了几下。何修,把面袋提过来,来叔将头摆向厨房一角的柜子边说:那个竖着放的白色袋子。何修提着面袋走过来,只见来叔抓起一大把面粉与猪肠子混合在一起,用力地搓着。

来,你也试试。来叔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别看现在有些味道,搓一会儿就完全没有味道了,神奇得很。何修迟疑了一下,伸出左手在里面揉搓。面粉混着猪肠的味道在炎热的天气里,令人头晕。何修闭紧了嘴巴,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大力些,你这个年纪该是很有劲的。来叔说,另外一只手呢,他皱着眉看着何修得右手,突然反应过来,何修那只受伤的手还缠着纱布。

来叔于是又将两只大手在里面揉搓,动作娴熟。

面粉混着猪肠,把表面的粘液抓掉,揉掉,就没有异味了,来叔说着,又将猪肠放在温水水龙头下冲洗了一会儿,有些得意地抿了抿厚唇说,已经没有异味了。然后又一条条地,将光滑且泛着淡淡腥味的猪肠翻过来,再次用面抓搓,再冲洗。

别看这些不起眼的东西,来叔说,放上卤料,卤熟了味道棒极。他像是在说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深陷的眼睛眯起来,眼睛周边的皱纹都堆叠在一起。

就是太麻烦啦。何修说着,轻轻地甩手上的面屑。

不麻烦,另外的猪心猪肝猪肺那些就冲洗两遍就可以了。来叔说,我做的猪杂粉味道,可是一流。旅馆和外面的人都爱吃,都不够卖呢。

那倒是。何修想着街上猪杂粉店飘过的诱人的异香,咽着口水附和道。

罗兰也爱吃,来叔说,罗兰每次都将一大碗猪杂粉吃得光光的,连汤汁都不带剩的。

何修看着来叔那张发光的脸,觉得来叔在做一件很有意义且值得骄傲的事。

旅馆右侧的不远处是一片山林,一条不大的河流,在两岸茂密水草的簇拥下,蜿蜒着流向远方,右侧靠后是一些农家种的菜地,简易房的墙壁被刷上了油彩,如同大地上凸起的卡通图片,随意且自然,颜色多样,各种形状都有。农人在那里进进出出的,一些鸡仔踱着方步穿梭在期间。

傍晚的时候,何修在旅馆右侧的一片空场上,将锯好的木板和木块,装在一个平板车上拉回院子。他试图做些手工活。

何修有时在厨房帮来叔做些杂活,来叔也很热心地教何修卤猪雜,比如放大料,放酱油,放点香叶和盐巴。

大火炖上十分钟,再小火炖上二十分钟,关火就成。来叔认真地说着,似乎要将一个绝妙的手艺传授下去,并将厚唇搓成O型,大眼睛眯起来,那张酱紫色的脸表情格外激动。何修站在灶台边,同样认真地体味这来自生活细节的乐趣,空间里弥漫着猪杂的鲜香味道。

来叔没事就坐在不远处一个矮凳子上,提着一壶茶水,一个小瓷水杯仿佛是他的道具,一直攥在手上。跟何修说话的时候,就倒一杯,仰头咕咚一口,厚唇再慢条斯理一张一合地说话。

何修见过一些闲散的本地人,穿着普通随意,不上班的时候,或者根本不用工作,靠着炙手可热的地盘,有几套像样的楼房,靠收租就可以无忧无虑地过活,顿顿吃肉喝汤的,没事就打个麻将。他们有着来叔一样的面部特征,和一样的嗜好,手里总端着个陶瓷茶壶,和一个小瓷杯子。那扬起脖子喝水时的陶醉,令何修一度认为,那个水壶里的水不止放了茶叶,还有蜜糖。

日子就像旅馆旁边的那条河流,悄无声息且不急不缓,何修渐渐地适应了这种生活,手指上的伤口正在结痂愈合,天气愈来愈热,他闲来无事,看着厨房门前随意扔在一边的几个凳子,它们残缺或者摇晃不稳的样子,在何修眼里,仿佛是几个可怜巴巴受伤的战士,等待他的救援。他找来锤子、钉子,和几个质地良好的木条,叮叮当当地修正了好一会儿。

来叔并不参与,除了做饭时间进厨房忙一阵子,大多时候,在何修忙着动手做木工时,他一个人靠在垂着无数条长须的榕树下打盹。有时好像突然从一个什么吓人的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再看着不远处的菜地出神地凝望一会儿。

你会做木工啊,来叔看着何修那挂满汗水秀气的脸庞,什么时候学的?

我父亲会做木工。何修晃动了一下脸,将汗水甩掉。

罗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厨房的院子门口,有些看不透的神色,久久地注视着何修修长的双臂灵活地敲打着木凳,蹲在地上挽起裤脚的腿,裸露着有些晒黑的皮肤,那双漆黑的眸子和挑起的嘴角,令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有些站立不稳,只得扶着门框的边缘,又站立了一会儿,悄悄离去。

来叔看到了罗兰。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何修抬起头看着来叔,又看着罗兰的背影,忍不住问:你喜欢罗兰?怎么没有见过她男人呢?

来叔轻轻地摇头,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但是周围并没有多余的人,看着来叔的目光变得和蔼和亲切,令何修不自觉地话多了起来。

来叔,你家里的其他人呢?

没有,就我一个。

那你跟罗兰怎么认识的?何修好奇地看着来叔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庞,他嘴边那个不规则的圆形瘢痕,在夕阳的光照下,显得更加的狰狞而醒目。罗兰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老天的旨意吧。说不太清楚,反正都一个村子的。来叔伸出手指在地上写了两个不太工整的字,罗兰。

来叔的眼前好像浮起了一片迷雾,使得他的表情无措而凄凉。他端起放凉了的茶水,轻轻地啜了一口。

我没有读过书,生下来就不知道父母是谁,被一个孤寡老人抱养,六岁时,老人去世了,我成了孤儿,被一个有着三口之家的人家收养,这家人对我还好,解决了温饱问题,只是没钱读书。后来男人在工地上干活出事死掉了,养母带着女儿又改嫁了。

在一个晚霞即将铺满天空的的傍晚,养母无限愧疚又难过地同我说,可怜的孩子,我不能带着你了,男方条件好,但不允许我带儿子。看着养母哀伤的模样,我不能说什么。我只能认命,带着件换洗的衣服和一点儿钱便开始闯社会,那年我12岁。

何修同情地望着这个身世坎坷的男人,竟然有点想念自己的那个家,离开家里这么久,还没有一个电话,老何和亚兰会不会担心呢。何修禁不住用手指扯了扯头发,皱起眉头。

来叔倾诉的欲望似乎被打开,他翕动着厚唇,接着讲下去,何修听着,眼前却涌现出他家乡小镇,陈旧拥挤的家具店,懦弱的老何和强势霸道的亚兰,都如影子般漂浮在眼前,像一张大网,将他紧紧地缠住。

这几天气温好像升高了一些,不停地下雨,何修看到旅店不远处的河水暴涨,漫出来浑浊的河水顺着一片低洼地带,流到了周边的菜地里,菜地很快就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叶子露在表面,几乎都被水淹没了,几个菜农披着简易的塑料纸,头顶草帽挽起裤腿,拿起盆子往外舀水。

连日的阴雨绵绵,没有光照,暗寂而灰色的天空,附近的街上人烟有些稀少,已经熟络起来的来叔,在厨房卤煮猪杂的时候,打开了话匣子,对何修讲述了自己的过往。

一口盛着食物的大锅在锅底火焰的炙烤下,咕嘟咕嘟地翻滚,猪杂混着八角和别的什么香料,在空气中散发出扑鼻的异香。来叔一边用硕大的不锈钢大铲搅拌着猪杂,一边将切碎的小米辣和香葱洒在上面,转过头,看了一眼听得专注的何修说,混日子的感觉真的不太妙啊。

从来叔毫无保留的倾诉里,何修知道了来叔的那段潦草的日子,悲戚,狂乱,甚至是惊心动魄的。

那时候,我的年纪跟你一般大,跟社会上一些小混混干过偷鸡摸狗的行当。到了成家的年龄,眼看着漂亮的姑娘都嫁给了好人家,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后来的几年里,我遇到一个姿色平平却温柔可人的女孩。来叔停顿了一下,端起一边桌子上的茶壶,倒出一杯水,扬起头咕咚了一口。用手抿了抿嘴角的水滴,说了一句:那可是个好姑娘。

你们后来呢?何修来了兴趣。

来叔提起遇到的温柔可人的女孩时,眼睛里明显地跳出一簇幸福而欢喜的火苗,使得整张黧黑色的脸都染上了红晕,连嘴角的疤痕都泛着光。

女孩背着家人偷偷地跟我交往,并拿出自己的积蓄让我做点小买卖。我的那些一起混的兄弟们都妒忌得眼红,却毫无办法,女孩就看上我了。

您年轻时一定很英俊吧。何修看着来叔正沉浸在幸福之中的脸庞说:应该是,因为你没有别的优势可言。

当然,你猜对了,小子。来叔自豪地抬起下巴,关掉灶间快要燃尽的火,走到何修面前,那时候,我的样子和你一样俊呢。何修抿了抿嘴巴,不易觉察地低哼了一声。他实在找不出来叔当年所谓俊的影子。并且,他联想到自己在学校的表现,联想到曾经喜爱过的语文课代表的表现,心里很不是滋味。

来叔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何修带着好奇,听着来叔的桃色往事。

我的摊位总是堆满了人,我是和女孩一起卖小吃的,女孩做香喷喷的酥饼,我负责做猪杂汤粉,生意可观。但接下来描述的情节却急剧翻转。

这让何修唏嘘不已,与所有看过的故事情节如出一辙,来叔眼睁睁地看着即将触手可得的幸福,竟然被生生残忍地毁灭了。

在一个热闹的早上,女孩还没赶来时,我已做好一锅猪杂,泡好的米粉亮晶晶的,等待一波顾客光顾时,跑过来几个壮汉,上来就对我拳打脚踢,还把我的猪杂全部倒了一地,顾客吓得四散逃跑。我挣扎着还手,哪里是对手啊,一次次地被打倒,正在这时,我听到女孩大声地哭喊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大哥,二哥,三哥,再打就出人命了。

恍惚中,看到女孩拼命地护着倒在地上的我,但根本无济于事,我还是被打得遍體鳞伤,昏了过去。

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升很高了,身边围着一些容貌善良的人。

年轻人,女孩已经被她的家人带走了,一位眼睛浑浊看起来慈祥和善的老头看着我说,女孩家早知道你们的事情了,也打听过你的身世,说你是一天书都没有念的混子,根本不配人家女孩。

我难过极了。哪里听劝,一路寻找,找到了女孩家的院子,竟然和我幼年居住的地方相隔不远,仅有五百米左右,我鼓起勇气推开虚掩的大门,但令人感到怪异的是,整个院子空无一人,除了院子里那棵杉树上几只无名的鸟,所制造些并不悦耳的声音,再无其他。女孩和她的家人凭空蒸发了。

我并不甘心,拼命地到处寻找,都没有结果。来叔站起来伸了伸背,深陷的眼睛迷离起来:在这寻找的路上,我去一家酒馆买醉,心情很差的我和一个说话处处挑衅的酒馆伙计打了起来。

何修望着来叔将厚唇抿起来,带着嘲弄的微笑,有点莫名的心酸。

被打惨了吧?何修看着他有些痛苦的表情,忖度着问来叔。

不,我把他们打惨了,虽然他的另外一个帮手也参加了这场战斗,他俩合力想控制我,我却不知哪来的力量,把那两个家伙揍得屁滚尿流。来叔伸出粗大的双手,挥舞着两条和身体不太匹配的、肌肉已经萎缩了的长长的双臂,带着冷笑说,他们嘲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就是下场。

何修惊讶地看着来叔此刻怪异的面孔,听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放火烧了那家酒馆,趁着火光冲天现场糟乱一团时,飞快地逃离了。

你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罗兰不知何时站在他们不远的地方,说道,你都讲了好多遍了,我都听够了。罗兰身着浅紫色的衣衫,领口处一串墨绿色珠子边,露出一个褐色的绿豆般的痣,她头发高高地盘起来,平淡无奇的脸竟然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那双略带浮肿的眼睛水汪汪的,泛着无限温柔。

我没有,我没有认为自己了不起。来叔嗫嚅到,脸色陡然地变得暗红。

后来,我来到了罗兰旅馆,来叔压低了嗓音,厚厚的嘴唇轻轻地吐出一些令何修大吃一惊的话:罗兰是我的那位女友的胞妹,丈夫跟别的女人跑了。我在这里找活干的时候,和她日久生情。

何修看了看情绪仍有些激昂的来叔,只见来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磨得溜光的圆形竹片,郑重其事递给了自己,图像背面有两个不太工整的字,平安。

送给你,来叔说,保佑你平安。

来叔指着雨帘中不远处的山林说,穿过那片菜地,直走半个小时左右,有一个不大的寺庙,虽然不大,但是人流量很盛,好多人都去许愿。

这个是我亲自做的,来叔有些开心地咧开嘴,还拿过去许过愿。不过,这都是罗兰的旨意。他扭过头望了望罗兰,罗兰正撑着一把透明的伞悄然离去。

何修将竹片握在手里,又认真地看了看来叔,来叔的脸上浮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容。他低下头,摊开手看着平生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南方多雨的季节来临,打开窗子,空气里有植物湿润的青涩味道,混着河流翻腾的泥水腥味、以及枯枝腐败的气味。常住在旅店的人似乎没有那么忙碌了,走廊里不时地有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和相互开着粗俗玩笑放浪的声音。隔壁干瘦的老男人和他的女人,没事就依偎在一起,抱着一个收录机听故事。

中午吃什么饭,靓仔?男人看到何修就会问上一句,好像借此搭话,让彼此的距离拉近。猪杂粉、米饭、炒粉。何修笑着回应他。女人听故事听得出神,被他们的一问一答弄得心烦,翻个白眼给她的男人。

对面住的是一个矮短硕壮的平头哥,一双环形豹眼,看人的时候,似乎有一道闪电,但一说话就笑,脸颊那两个深深的酒窝,平添了几分亲切和温柔。平头哥那一身腱子肉是在一家工地上练成的,他早出晚归,每次回来的时候,总是将裤脚挽起来,洗得脱色的T恤卷在肚皮上,肚皮上一些黑黑的体毛被汗水浸湿,湿漉漉地亮着。除非睡觉,他喜欢敞开着门,看到何修在房间里就大声地搭话。

嗨,小弟,累不累啊?想家了吗?平头哥的酒窝深陷。

何修轻轻地摇头,瞟了一眼桌子角落自己那个不知为何一直黑屏了的手机。

平头哥房间的桌子上,一个简陋的八寸大的镜框里,摆放着他和妻子拥在一起的彩色照片。

我可想家了,妻子刚生孩子,在老家奶孩子,要过些日子才能出来。

我得多挣些钱养家。

何修听着平头哥洋溢着热情和自豪的口气,感觉到眼前弥漫出的勃勃生机,如雨里那些茂盛的植物,闪着耀眼的光泽。

小弟,说说吧,说说你自己。平头哥不止一次地这样说。他那双豹眼里写满了疑问。但何修只是以沉默来回应。他觉得自己的过往难以启齿,他那个家也难以启齿。

在这个旅馆,何修目睹住在这里打工过活的一些人,看到他们繁重的工作,简单的快乐。

可是我为什么不快乐呢?为什么还会想着那个家呢。何修思索着,拿起扫帚从走廊的一头,慢慢地扫向另一头,用拖把细细地将地板拖了一遍,并顺手将地面滚落的啤酒易拉罐捡起来,扔进角落的垃圾桶。这些活本是罗兰干的,她没有请清洁工,自己有时候楼上楼下地打扫。自从何修在旅馆住下之后,这些就由何修主动来做了,罗兰没说什么,但默许了何修的做法。

何修在一个睡不着的夜晚,独自在旅馆外面的屋檐下,看着苍茫的夜色和不住的雨滴,想着可有可无的心事。返回旅馆时,发现独自坐在柜台里串珠的罗兰,正停下动作,头发散开,趴在桌子上肩膀耸动着抽泣。那压抑着的悲怆,使得她的喉咙像被什么阻隔,发出奇怪的声音,断断续续地。

何修呆住了。看着灯光下的罗兰,看着她孤独的伤感的身形,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放慢放轻了脚步上楼去。

其实,何修在后来的日子,又遇到过几次,罗兰总是在无人的夜晚,偷偷地啜泣。

她那双浮肿的眼睛,是不是因此得来的呢。她遭遇了何种不好的境况呢?何修在心里叹息,又不好去问。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愫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让他看到罗兰的身影時,不由自主地带着关切。当然,这种情愫只有自己感受得到。

但白天的罗兰,仍然像没事一样,坐在柜台里的桌子前,安然地串珠,一只小鹿,一头胖猪,就那么栩栩如生地摆在桌子上。旁边的玻璃杯冒着热气的水里,泡着陈皮和玫瑰。同时,桌子上摆着一个座机电话,让何修禁不住也多看了几眼。他在想找个机会,拨通家里的电话,毕竟他们不知自己的去向。时间已经渐渐冲淡了何修的憎恶和怨恨。那一度的颓唐,也在时间的流失下减弱。这令何修感觉很神奇。

他想多干些力所能及的活。

来叔,你休息会儿,我来炒牛杂。

我出去采购菜品。

我来熬粥。

厨房我来收拾。

来叔略微惊讶地看着何修的变化,他似乎恢复了少年的热力。你原来爱学爱动啊,来叔满意地说:并且一上手就做得像模像样。

那么,来叔也只有坐在后院厨房的屋檐下,不时地捋一下短短的寸发,笑眯眯地端着水杯慢慢地啜饮,深陷的眼睛发出惬意的光,他四下张望,房檐下,还有几个劳力在低着头大声地喝着粥,并不交谈。

浑身是力的何修已经不知还要做些什么。他将那些做好的手工,一件件地搬移到厨房旁边一间狭小的空房子里。最近大概不忙,没有什么人住店,罗兰不再经常靠在柜台里做手工或者发呆,她走向后院的时候多了些。她看到何修做的那些个宝贝,眼睛里流露出欣喜和激动。

太棒了,你们真的什么都一样,连手工都如此。她爱不释手地摸着不太光滑的凳子,小木桌,木勺,以及一柄不太长的木剑,木剑有些造型,手柄和剑身连接处一个圆圆的木片上,还精细地刻着一朵小花。

你们?何修不解地看着罗兰。

罗兰不语,低下头嗅着那朵花,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闻到了香气,脸颊浮起了一抹神秘的笑容。

何修观察过一段时间,发现中午饭后罗兰会消失十来分钟。那个电话就安静地端坐在桌子上,他偷偷进柜台里,去拨通家里的电话。

他依然记得当时,电话通了之后,仅仅“喂”了一声,就听到亚兰熟悉的嗓门:是何修吗?死哪里去了?他涌上来的那股暖火再度被熄灭,猛地挂掉电话。失望和心痛让他站在旅馆的门外,望着雨水恍惚了好一阵。

如果不是这个电话,何修的平静也不会被打乱。

雨下了几天,终于停了下来,旅店里的地板潮湿而滑腻,门外的墙角和石头台阶上,长满了嫩绿色的苔藓,在金色蜜糖似的阳光下,毛茸茸地泛着亮光。

下楼经过柜台的何修,再次听到桌子上的电话响个不停,而罗兰并不在那里,冥冥之中,何修感觉到那每一声铃响,仿佛都在叫他的名字:何修!何修!

他犹豫着,心里狂跳个不停,想去接电话,但有一种使令人恐惧的力量,让他的双腿发软。但是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在电话的铃声响了近十遍之后,他冲了进去,一把握住冰凉的话筒。

是何修吗?里面传来亚兰沙哑失控的吼叫:老娘就猜到是你,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要气死老娘么?

何修的心情不可抑止地烦躁起来了,就在他忍不住接了这个急促电话的瞬间,数天前的焦虑感觉又像魔鬼一般,重重地压了过来:在学校被亚兰打脸,被同学嘲笑,辍学,以及老何和表姨的偷偷摸摸,等等,像一个巨大的探照灯,照射着他的脆弱。他的周身好像由一股电流操控着,每个毛孔都在极力地收缩,每根血管都在突突地将血流极速地传递,传递着被魔鬼操控般的异样亢奋,和不正常的烦躁。濒临死亡的窒息感,使他的心脏怦怦地狂跳着,口干舌燥,仍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一个没有尽头的晦暗隧道,失去信心,精疲力竭。他努力地控制着,不让自己昏厥过去。

你还不说话?还不回来?亚兰失去耐心,对着电话大声吼叫,去死吧!同时,还听到老何熟悉的声音,他还是那么懦弱地央求:不要骂孩子了。老何的声音带着哭腔。

终于,何修的泪水涌出眼眶,面部失去血色,大叫了一声,扔了电话,冲出柜台,跑出旅店,顺着石头台阶狂奔。他明白自己突然而至的激烈情绪,以及隐忍的沉重和悲伤,都在电话里亚兰冷酷的话语传送过来之后,彻底被引爆。

但那刻,就听到罗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急切地叫,何修,不要这样,小心摔倒。

长着苔藓的台阶果然让何修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了一跤,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手上破了一大块皮,破皮的地方渗着鲜血,不小心抹到流泪的脸上,泪水和着血的咸腥流进嘴里,他仍然不管不顾,顺着涨水的河边一路狂奔。

几个菜农站在菜地里,伸长了脖子朝着何修奔跑的方向看。来叔听着罗兰的呼叫,忽地扔掉手里的茶壶,也飞奔着追过去。

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何修的名字。河边的草茂密而潮湿,何修一脚深一脚浅地跑着,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停下来,何修。罗兰的声音紧张得变了调,不要做傻事。她此刻穿着那件紫色的袍子,显然碍事又多余,随着脚步的加快,毫无防备地踩到河边的草地时,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哎呦,她凄惨地叫了一声,身后紧跟着跑来的来叔,赶紧停下脚步,弯下身子去扶罗兰。罗兰推着来叔说:不用管我,快去追何修。

何修在河道的拐弯处停下了来。紧跟着跑过来的来叔气喘吁吁地,一把抓住何修的胳膊,他脸色酱紫赤黑,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对着一脸悲戚的何修怒目而视。何修转过头看坐在不远处头发散乱的罗兰,衣袍上沾满泥浆,看起来颇显狼狈,不自在地笑了一下。

你还笑!来叔生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南方味道,吐字模糊而别扭:年纪轻轻的就想寻死,有出息么?这让何修听起来觉得更加好笑。何修嘴角挑起,吐了吐舌头,惨白的脸色因为奔跑而变得红润,鼻子和额头细密地挂了一层汗水。

他狂乱难过的心在疯狂地奔跑之后,也稍微好受了一些。

罗兰显然扭伤了脚,走路一瘸一拐地,到了何修面前站定,伸出手将何修肩上不知何时飘落的一片树叶捏走。何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浑浊的河面,重重地叹气。

何修,罗兰轻声说,并用柔软的手指触摸了一下何修冰凉的手,你这样我多担心。何修收回目光,河水里有几只小巧的野鸭,自在地扑棱着翅膀追逐嬉戏着。何修低下头看着罗兰,罗兰那双带有疼惜的眼睛,满是泪水。

这令何修更加疑惑,面前这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女人,为什么对自己这么上心。只见她肩膀颤动着,大颗的泪水涌了出来,来叔在一旁沉默不语。空气里有一种令人心慌的紧迫感。

过了一会儿,在罗兰缓缓的叙述里,何修得知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真相。

罗兰的丈夫五年前和另外一个女人跑了。留下她和儿子守着旅馆。

我儿子和你岁数相当,个头也差不多,外表和气质也很像。罗兰说,跟你一样,到了叛逆的年龄。何修看着罗兰,看着罗兰渐渐笼罩过来的悲痛,有些不安地晃了晃脑袋。

本来他的爸爸走了之后,就令他遭受打击,后来,他又玩游戏,早恋,被老师批评,我多次劝说无用,就用皮带抽了他一顿。罗兰的表情带着痛楚而后悔,紧紧地咬了嘴唇说:也就抽打那一次,让我的儿子彻底不跟我说话,也不去学校。她抽噎着,用手抿去腮边的泪水说:儿子抑郁了。

他整晚的不睡觉,整晚地坐在墙角。带他看医生,也坚决不去。他整天自己在家琢磨做木工,和你做的那些一样,也许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的情绪慢慢地疏通和平复吧。

人都会遇到挫折的,慢慢就会走出来了。何修说着,舒展了一下腰背。

是我不理解他,我看他整天不去学校,就骂了他几次,说他不务正业。

你可不能跳河,何修!罗兰突然声音变了调:我有次心情特别烦躁,看着仍然无所事事、郁郁寡欢的儿子,就又忍不住说了他几句,他有些反常地跳起来,一脚踢散脚边堆着的手工制品。而我一气之下,将他那些手工活全部烧掉了。眼看着那些多天精心制作的东西,在自己面前慢慢地燃烧,并化为灰烬,儿子被刺激到了,他一言不发地跑出去,以这种无声的反抗,来回应我拙劣残忍的表现。

在一个大雨的天气里,他跳进这条河里结束了生命。

何修怔住了,定定地看着可怜的罗兰,罗兰的眼睛红肿,她披头散发的的样子,分外憔悴。

我嘴角的疤,来叔指了指嘴边那个疤痕说:我跳到河里救人时,被河里尖锐的东西刺穿了这里。

但是,来叔有些沮丧地摊开手,救上来时,孩子已经没气了。

求你了,何修,千万不能跳河,罗兰的眼泪流个不停,看到你这样,我就想起自己的儿子。确切地说,你身上有我儿子的影子。我能猜到你是背着家人跑出来的,可是,见到你的那一刻,就想留你这在里,以此寻找失去儿子的情感寄托,我太自私了。

何修听着这些话,一股来自心底的巨大热流窜了出来,令他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没有想着跳河啊,就是想跑一跑,发泄一下情绪而已。

他不会忘记那个手指受伤的夜晚,是善良而好心的罗兰收留了自己,以及在罗兰旅馆这段日子,他感受到罗兰和来叔无声的鼓励和关怀,以及旅馆那些倔强生存的人,使得何修重新审视了自己,也重拾了力量和勇气。他不由得伸出温热的臂膀,用力地拥抱了瑟缩不已的罗兰。罗兰的身上特有的母性味道,刹那间使何修的记忆发生了明辨的方向,他想起了母亲亚兰,同样找不到儿子的强势的母亲,虽然口里骂着,但也该多么心痛。

我想妈妈了,何修轻声说,我想回去读书了。

你很快就要见到妈妈了。罗兰说着,看了看身旁的来叔,来叔点了点头,笑容从他脸上的褶皱里展开,说:是真的,相信我。

天气放晴空气潮热的日子到来,路面上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一位面容沧桑灰头土脸的男人,和一个憔悴美丽的女人,双双疲惫地出现在罗兰旅馆门前。

他们大声地痛哭着,一起紧紧地拥抱着站在面前流着泪的何修。

一家三口踏上一辆笨重的客车之前,何修回头看了一眼罗兰旅馆,来叔站在旅馆的屋檐下,冲何修摆手。何修转身抱了抱被忧伤环绕的罗兰。

罗蘭站在夏末的风里,紫色的裙边被风吹得扬了起来,她努力地睁着浮肿的眼睛,看着有些成熟的何修,挑起嘴角,想给他一个笑容,眼泪却夺眶而出:你和我儿子,你们长得真像啊,好好长大吧!

妈妈!何修情不自禁地冲罗兰叫了这两个字。

猜你喜欢
罗兰
曼罗兰中国有限公司
曼罗兰中国有限公司
基于S7-1500的罗兰双料检测控制系统应用与研究
王世成副书记一行参观考察罗兰数字音乐教育集团
《罗兰·巴尔特自述》:“反自传”的自写实践
大臀姑娘的兴衰
爱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