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在『书法学』已经被提升为一级学科的大背景下,您对『第二届全国「书法学」学科建设与发展学术研讨会』的策划与举办有一个怎样的期许与评价?它的宗旨是什么?
陈振濂:书法学学科升级是业内大家都拍手叫好、鼓舞欢呼的大好事。当然,严格地说,这个学科升级不一定就是我们现在口耳相传的叫『一级学科』。因为过去『艺术学』作为学科门类其下的『一级学科』,只有『美术学』,书法比它低了一级。现在在专业学位上将『美术』与『书法』并列,于是书法自然地就被认为是了。其实它应该是一个『专业学位』的归类。当然肯定和『一级学科』靠得很近;但它不是像过去那种严格按学科分布层级的目录所排列的『一级学科』的概念。
但不管怎么说,对我们书法人来说,这是一个专业身份和地位、等级获得大大提升的机遇。这种提升,在今后会呈现出非常有效、并让我们越来越有充分自尊的艺术学术氛围,获得社会各界更多的关注,是大好事。
学术界曾经就此进行了科学立场上的论证,就是追问这样的概念能不能成立?它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成立?
像这样充满生机活力的讨论,其实对我们来说,更是喜出望外的收获。
『第二届全国书法学学科建设与发展学术研讨会』,是继二〇二〇年北京第一届『书法学科建设研讨会』以后又一次连续性的学理探讨和研究活动。它构建起了一个非常重要而稳定的平台。我们希望它在今后,逐步构成一种独特的『书法学学科研究』的主导性理论形态和思想形态。它应该始终处于全国书法学术界所属各项研究中,最讲究思想领先、并拥有一种『顶层设计』含义的根本地位。所以在今后,计划还会举办第三届、第四届,坚持一直办下去,形成一支专业的学科研究人才梯队,创造出一批以『高峰论坛』《论文集》为标志的高水平成果。
我们最初的愿望是:以沙孟海先生为标杆,让『沙孟海』这个名字与『书法学学科建设』能够成为一个非常固定的概念组群——除了沙老是艺术大师外,他还应该是『书法学学科』标志性的典范人物。
从二〇二〇第一届开始,我们希望这个『全国书法学学科建设研讨会』,在今后会形成书法界在当代健康发展的一个重要的必不可少的顶层设计、顶层思考、顶层思辨的公共学术平台。这个平台,依托宁波鄞州沙孟海书学院,可以持久地进行下去。这也是学界所希望的。
《中国书法》:您对本次学术研讨会的论文有怎样的总体评价?有哪些亮点?还需进行哪些方面的提升?
陈振濂:本次研讨会在论文的征稿、收稿、评审,以及最后确定获奖名额、出版论文集等各个方面,其时正逢疫情暂时中断,所以经历的时间比较长,至少晚了半年。但是参加本次会议的专家代表纷纷表示:明显看得出,和第一届相比有了长足的进步。在我们这次入选论文里,已经有着力于学科构架新思考、关注已有旧知识中如何引出新学科框架以及各不同子学科之间的关系等等新内容。尤其是近代书法史学史研究,在学科映照下已经引出的一些新的概念,是跟着『书法学学科建设』同步萌发而被创造出来的。
比如说关于书法篆刻学与金石学的学科关系;比如『书法学学科建设』在今天已经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况?在今后又可能会有哪些发展?还有与会作者代表为『书法学学科建设』提出了一些新的基础子学科构想,比如叫『法书文献学』,而不是大家耳熟能详作为常识的『书法文献学』,并就『法书』何以构成独立的『文献学』进行了有说服力的论证,即这个概念究竟能不能成立?它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成立?引发了大家的热烈讨论。像这样的一些充满生机活力的讨论,其实对我们办会者来说,都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也就是说,『学科建设』一旦成为我们选定的一个高端学术目标,那么它肯定会伸延出或产生出许多富于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新构想。这让我们深深感觉到:『学科建设』不是一个从概念到概念、从术语到术语的仅仅限于循环的概念游戏,它其实是脚踏实地、有具体实践操作性、有勃勃生机的。
《中国书法》:书法学科建设与发展,需要大视野,大格局,大手笔。您认为需要在哪些宏观方面着手进行长远的规划?当下书法学科建设还存在哪些薄弱环节?
陈振濂:『学科研究』在过去的『古典书论』时代以及近代以来『书法史论』领域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它是一个只有新时代我们才能够感觉、感受到并关注的重要命题。因此,在『书法学学科建设』这样一个时代性极强的命题里,首先要做的是:解放思想,要充分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要认识到这其实就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书法研究领域中的合理运用。
不教条主义、形式主义地对待古代书论研究形态,认识到『变动不居』是社会发展、自然发展、文化发展的铁的规律。
当然,要建立起比较宏大的、能够统领整个『书法学』的学科分布各个内容的研究系统,要持有这样一种学科『顶层』的立场,就是我们所说的大视野、大格局。坦率地说,在我们现在的『书法学学科建设』过程中,我们离这个目标还比较遥远。
在本次研讨会的学术总结阶段,我特别提到了『书法学学科建设』应该有三个主要支柱:书法只要构建『学科』大厦,它一定会有它的四梁八柱。据我的认识,『书法学』牵扯到的,其实首先是三个不同指向的『支柱』。
第一个支柱,是汉字对象和书写行为的规定性。这是基础和底盘,只要谈书法学科研究,汉字媒介是生命般的存在,它可以说是『万物由此而生』。
第二个支柱,是美术作为形式、引向视觉观赏与审美,构成『艺术』的形态。它的视觉形态,以及和所有视觉形式资源之间的对接。
第三个支柱,是背靠五千年文史的支撑。古代史,古代传统文化,所有的甲金文、金石碑帖,简帛纸墨,汉字书法已有的物质载体,整个演变的流程,以及它在各个不同时期材料工具之间的表现形式,还包括各种不同的书体,不同的文体和语意表达,都需要成为我们『书法学学科研究』的支柱,它是来自社会物质与文化形态史的支柱。
目前,『书法学学科建设』基本上还只是停留在对『学科建设』到底需不需要、它会是什么样、它应该怎么定性、是还在热衷于『有』和『无』以及最初级的『皮毛』表象话题,还是处于连认识都比较模糊的初级阶段。也就是说,对『书法学学科』这个概念究竟能不能确立?大家其实心里都还觉得有疑问。更多的习惯做法,是把『书法学学科建设』作为应用性(而非学理性)的高等教育(大学)办书法本科的专业地位或职级或课程设制的一个功利性很强的制度规范需要,是将之作为一个比较先计算利害关系的立场来對待,而对它的学理展开,其实在现在阶段,认识是普遍处于严重不足的。
因此,在『书法学学科建设』下一步的研讨格局中间,我们会特别关注在『学科』这个顶层概念之下的各个分支概念的树立、领域的开辟,也就是致力于第二级概念的建构充实以及对它的深化和细致的研究。
比如说关于『书法史』和『书法史学』的区别,关于书法审美和『书法美学』的区别,以及关于『金石学』与考古学,『古文字学』与『书法文字学』的关系区分等等。它的目标,是相对于中国古代的古文字学以及碑帖学、文献学各个方面,站在『学科』意义上再作深度探索。这样的内容非常多,但是它都是我们所说的二级『子学科』课题,即顶层之下的第二层级架构内容与方式。这些架构内容如果能够获得比较独立而体格健全的水平,充实起来,丰满起来,对我们来说,『书法学学科』形态就应该会有个比较大概清晰的框架和完整的学科雏形。
更需要特别强调的是,『书法学学科建设』的架构,还要关注现代学术的影响和世界学术史对于书法的重要的影响。比如说关于『书法创作学』『书法哲学』『书法美学』,还包括『书法社会学』研究,『书法艺术人类学』研究,『书法心理学』研究,『书法行为学』研究,『书法形式学』研究,还有作为书法整体的『形态学』研究——它和传统的『书法史研究』并不是一回事儿。在面对百年社会变革思潮的情况下,在书法领域中,新的学术思想与方法的引进尤其重要。它对于『书法学学科建设』,会帮助我们注入非常新鲜的活力以及创造力。而目前我们书法界很多研究专家,其实对『学科』所需的这些现代性研究本身,一直就是非常陌生的。对于我们上面所提出来的这些命题的理解,努力学会从顶层宏观往下看的能力,却一直是比较弱的。当然,习惯于从个案往上走,如果能够走得通,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但以现状看,大部分的个案研究,很少会站在『学科』的视角来对之进行质量与视点以及思想的提升。很显然,『学科意识』在现在书法理论界仍是属于比较薄弱的环节。
故而,目前不是讨论『学科研究』实力够不够的问题,而首先是一个建立基本『认知水平』的问题。就是我们到底以什么样的观念来看书法?如果你觉得你的观念正确有见地、有时代性,就不会忽略这些内容的份量。因为它的浩瀚博大,是任何一个人尽一辈子的精力都完成不了的,每个学者也许只能在不断地进行个案细节的细致挖掘和架构。但如果我们这一代人普遍没有这个『认知』:假如大家都觉得这些东西没什么意义,只要字写得好就行,或一段文献考证确凿就够了,或介绍一个书家资料引用比较齐全,那么从『学科研究』来说,它就可能是鼠目寸光、胸无大志,肯定是比较令人沮丧的存在形态。
《中国书法》:您认为新时代的『书法学科建设』与过去的书法艺术之间是一个怎样的关系?古代或近现代有关书法的认知,有哪些是需要我们扬弃的?
陈振濂:新时代的『书法学科建设』,和传统的书法艺术在观念认知方面,有一个非常大的变化。这种变化,类似于在过去的中国的历史发展中,它本来是一个稳定的存在,但到了『改革开放』时代,每个时代它都会产生一种『求变』的新的思想理念,来进行一场重大的『改革』观念统领下的社会推动与引领,以及它作为一种思想的前瞻和前行,促使整个社会生活等各个方面都会跟着潜移默化地陆续发生比较大的变革。这些改革,曾经都给人民都带来了非常大的受益。
在传统的『书法艺术』已有的经典内容要素的核心价值,当然都要保留。但在保留核心的情况下,对它进行与时俱进的观念思想的新改造,我觉得对我们的学科建设而言,可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切入点。
比如当我们在讨论对于原有的『书法』的时代意义上的改革,并不是要去消灭它、抛弃它,而是使它能够在原来的认知层面和原有的分类格局之上,进行一次新时代意义上的逻辑重组。如果又能够在旧认识里催化萌生,成长出新的学科概念,哪怕是非顶层的二层三层子学科的概念,使它更能夠在一个宏观顶层设计之下,不断产生从根基到支脉循环生发的勃勃生机,会产生很多新的非常健康向上的学术视野的萌芽,从而对『书法学学科建设』的大厦,提供更强有力的支持和更大的启发。
当然对于过去书法建立在『写字』基础之上,使书法变成一种单纯的技能学习和掌握的观念惯性,也要进行检讨与反省:如果只是沿循这样的一种固定不变的旧方式,在现在书法已处于互联网时代、键盘时代和拼音时代后面是语音时代、人工智能时代的挤压之下,这样的认知程度是否显得太落后了?
倘若不把书法定位为一种艺术门类,并且不站在艺术的总体学科立场上进行构建,那么我们就不会再有进取之心。身处形势突飞猛进的大环境,只要还是因循懒惰抱残守缺,对原有的这些知识无条件遵奉,反过来对新的进取诉求就必然会逐渐产生非常大的隔阂。它是书法进步的阻力和障碍。因此有些旧观念必须要批判和抛弃。但是书法的核心精髓,一定要保留在新的学科构架中的。
《中国书法》:当下中国,美育建设已经被提到了一个重要的高度,您认为书法学科建设与书法美育之间是一个怎样的关系?当下的书法美育建设还需要从根本上采取怎样的措施与进行怎样的提升?
陈振濂:『书法美育』和当今书法艺术的关系,在和其他艺术门类相比较,比如音乐、戏剧、舞蹈、影视、绘画、雕塑诸门类的『美育』形态相比,我们的所处位置极不理想。故而必须强调的是,对我们『书法』这个领域来说,『美育』推广的功能作用尤其重要,而『美育』缺失所导致存在问题也比较严重。
因为我们过去看『书法美育』,经常把它看作是工具技能和实用价值的『字』写得端不端正?漂不漂亮?而对它的艺术表现的丰富内容方面却一直是比较漠视的。除了少部分悟性高的书法家会有这方面的关注、投入和追求以外,在大部分情况下,一般人目前拥有的『美育』水准,其实是非常低的。所以它就造成了一个两难的窘境:我们认定书法(写字)的『普及』,是对比所有的艺术门类包括画舞乐剧,书法的群众基础之丰厚,都有压倒性的优势,拥有兴趣爱好者达到成百上千倍的数量之多,覆盖面也是动辄千万数,而所涉各行各业的范围要大得多。但是反过来,『书法美育』所获得的已有认知程度,又是所有的艺术里面比例最低的。
『书法学学科建设』虽然是一个高端的顶层的学理建设目标,但是它如果没有『美育』所代表的丰厚的全民审美文化土壤(现在看来十分悲观),那么这个『学科』大厦的建设,它的基础肯定是脆弱的、浅俗的、软弱涣散的,所以我们要加强『美育』在『书法学学科建设』过程中作为夯实基础打地基的重要作用。
《中国书法》:书法被提升为一级学科之后,与其他相关学科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如何让书法学与其他相关学科协调发展?
陈振濂:关于『书法学』和其他学科之间的关系,比如说和美术学、音乐学、舞蹈学、戏剧学、影视学等等之间的关系,我觉得它应该首先是『共同体』这样一种方式——只要艺术的性质规定是通用的,书法当然不可能例外。若不然,就要被开除艺术『户籍』了。
『书法学』在艺术这个大家庭里,本来是非常晚起和后进的,所以它的观念基础、思想方法、认知层面,相对于其他艺术而言,是极其落后的。但是,它又因为依赖于汉字载体而有长时间地陶冶提炼而成的传统遗存,其积累却是非常丰厚的。甚至书法作为一个艺术门类,又是可以和中国大历史,可以和中国几千年文史传统进行充分衔接的。
它是一柄双刃剑:一方面它的观念思想和认知非常落后,另一方面它的物质技术形式的积累又非常雄厚。
我特别希望通过今天的『书法学学科建设』这一时代命题的有序展开,能够有一批出类拔萃的学科研究精英和一批非常有后劲的中青年学科理论研究者涌现出来。我特别希望他们所获得的成果,能够和大历史以及学科建构十分发达的文、史、哲各个方面的顶尖成果相媲美。
比如讨论宋代文学史、史学史、理学史(即哲学史)与宋代书法史之间作水平上的『比拼』,或者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哲学、文学的今人已有成果的質量体量、历史研究的质量体量和文学研究的质量体量,和魏晋南南北朝时期书法史、书法观念史演进的研究质量体量,能够形成一个对比,而书法毫不逊色、并驾齐驱。
我们特别寄希望在今天的『书法学学科建设』推动过程中,中青年支柱学者们毅然决然、义无反顾地以毕生精力投入到『学科建设』过程中去。他们的成果应当能够获得和大历史、文史哲各个方面的顶尖成果相抗衡的实力。比如取一个断代的文学史和同时代书法史之间目前所达到的研究水平的比拼,或者是一个制度创立转换史如秦汉之间、唐宋之间的已有成果的体量,依据现有的历史研究的深入度和文学研究的丰富多样,对比同一历史时期书法史成果的体量、高度的水平。通过『学科』的提携,能够形成一个书法界足以并驾齐驱甚至后来居上的发展态势。
『学科建设』的价值正在于此:
——它提示出一种思想的立场;
——提供一种方法的活用;
——又提出一种检测的基准的可能性与可操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