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志远 毛予菲 冯璐
97岁时,伊莎白展示她年轻时在中国拍摄的照片。
北京时间2023年8月20日0时59分,“友谊勋章”获得者伊莎白·柯鲁克走完了她的108岁人生。从1915年在四川成都呱呱坠地起,她的人生便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108年漫长光阴,她的绝大多数时间在中国度过。
在中国,她追着理想的光芒,是坚定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她扎根教育事业,是新中国英语教学的拓荒者,北京外国语大学终身荣誉教授。她家庭幸福、桃李满园,是儿子眼中平凡又伟大的母亲,学生、朋友眼中友谊的使者。
1938年,伊莎白23岁。她刚获得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儿童心理学硕士学位,便选择回到出生地四川。
抗战中的中国,烽火连天。但从小就见识过军阀混战、“常捡子弹壳玩”的她,并不害怕战争。她套上蓝布衫,戴上草帽,穿着草鞋,投身乡村建设。
1940年,伊莎白与英国共产党员大卫·柯鲁克相遇了。两人有着许多相似的特质:同情中国底层人民,热忱于反法西斯事业。他们顺理成章地相爱了。
1942年,在丈夫的影响下,伊莎白加入了英国共产党,并于次年志愿参加国际反法西斯战争。她的儿子柯马凯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我母亲在二战期间加入了加拿大妇女军团,父亲在西班牙内战的时候是国际纵队战士,后来二战期间加入了英国皇家空军。我的父母为了心中的理想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上战场,我觉得他们做了许多我很佩服的事儿。”
1947年,柯鲁克夫妇从英国返回中国,经香港、上海、天津进入晋冀鲁豫解放区。去年,作家谭楷耗時3年写下的《我用一生爱中国》出版,其中这样记述:柯鲁克夫妇接触到乔冠华、龚澎等优秀的中国共产党人,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中国的希望。在晋冀鲁豫解放区的几年,伊莎白目睹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土地改革运动,记录下了中国农民从苦难走向解放的过程,和当地百姓结下了深厚情谊,也与中国共产党人结下了缘分。这位长着西方面孔的姑娘穿上土布军装,奔走在村庄里。谭楷告诉本刊记者:“这段经历让伊莎白在中国的土地上扎了根。”
就在柯鲁克夫妇结束调研、即将离开中国时,中央决定在河北省石家庄市的南海山村成立中央外事学校,培养外交、外语人才。有关负责人告诉柯鲁克夫妇,想聘请他们参与创办这所学校。他们欣然答应:“因为我们是共产党员,应当担当起党交给的任务。”
伊莎白这一待,就待了一辈子。谭楷说:“从此,伊莎白从一个中国革命与中国历史的观察者,变成了一个参与者。”
伊莎白一家几代都有教育工作经历。从上世纪初开始,这个家族以高度的热忱,如园丁般在中国的教育园地里浇灌出一朵朵花蕾。
1912年,伊莎白的父母在成都相识,后来结为夫妻。柯马凯回忆:“我姥爷在当时的华西协和大学教育系任系主任,姥姥创建了蒙特梭利幼儿园、弟维小学。”
36年后,伊莎白和丈夫一起投身于中国教育事业。1948年,夫妇俩在中央外事学校开始了数十年的英语教学生涯。这所学校后来几经变更、易名,发展成为如今的北京外国语大学。
一开始,教学条件十分艰苦,甚至没有教材,柯鲁克夫妇就自己编撰,还把西方的教学方法带进来,教学生们各个领域的知识,为他们走上国际舞台打好基础。
北外英语学院1973级毕业生、教授郭棲庆是伊莎白的学生。他回忆,伊莎白教学十分认真,经常会把学生请到家里直接指导。2007年,伊莎白退休,获得“终身荣誉教授”的称号。郭棲庆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老人80多岁时还在关心教学。1996年,伊莎白拿出10万元积蓄设立奖学金,还曾亲自给获奖学生颁奖,鼓励他们勤奋学习、服务国家。”
这份对教育的热忱,在伊莎白的儿子和孙女身上得到了延续。受母亲的影响,柯马凯大学毕业后也选择从事教育工作。1994年,柯马凯和朋友一起创办了北京第一所国际学校——北京京西学校。如今,伊莎白的孙女也在北京从事幼教工作。
2016年和2018年,中国政府先后授予伊莎白“十大功勋外教”和“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荣誉称号。几十年来,柯鲁克夫妇培养了中国大批外事干部和外语人才,许多学生后来也成了老师。柯马凯回忆,母亲退休后还常有学生登门拜访。“50年前的学生仍然会上门来看望他们的老师。母亲去世后,学生们就来家里‘看看她的孩子们。”他感慨道:“时间过得很快,有些人入校的时候是我父母的学生,毕业留校后成了我父母的同事。我叫母亲,他们叫师母,相处得就像是一家人。”
郭棲庆便是其中之一。1977年,郭棲庆留校任教,成了伊莎白的同事。50多年来,两人亦师亦友。郭棲庆回忆,上世纪90年代,伊莎白已80多岁,视力下降,读书看报不便。郭棲庆便经常去她家为她读报,还为她翻译她听不明白的地方。伊莎白曾对他说:“反正我儿子不在家(当时伊莎白的儿子在国外),你就做我家儿子吧。”
1940年,伊莎白父母送别即将到农村进行社会调查的伊莎白(左一)
伊莎白与丈夫柯鲁克。
2012年12月,伊莎白·柯鲁克在家用电脑写作。
伊莎白家和郭棲庆家只相隔100米,两人几乎天天见面,“一天不见都像少了些什么”。伊莎白去世前几天,郭棲庆还看到老人坐着轮椅出现在广场上。“她去世就像亲人去世。愿她安息。”
在北外公寓楼,伊莎白一住就是几十年。柯马凯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我母亲的性格很温和,她人缘好,朋友也特别多。”
伊莎白的朋友当中,有她的学生、同事,也有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伙伴。2015年,中国画报出版社社长方允仲因工作的原因结识了伊莎白一家。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伊莎白待他却像对待老朋友。方允仲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她当时已经100岁了,依然十分美丽且优雅。我见到她时,她穿着一件中式外套,精神头非常好,我走的时候还一直把我送到楼下。”
伊莎白去世后,柯马凯依然住在北外公寓楼内。“虽然我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但是我继续住在北外这个院里,并不觉得孤单。”柯马凯说,“在这能经常见到我父母的学生、同事,感觉特別温馨。”
伊莎白和儿子柯马凯在一起。
2019年9月,伊莎白女士获中国国家对外最高荣誉勋章——中华人民共和国“友谊勋章”。颁授词写道:伊莎白 · 柯鲁克,新中国英语教学的拓荒者,为我国培养了大量外语人才,为中国教育事业和对外交流、促进中国与加拿大民间友好作出杰出贡献。
在世人的眼里,伊莎白身上有许多“高大上”的标签,但在柯马凯的眼中,母亲是个“爱美、爱运动、爱学习”的好妈妈。
尽管工作繁忙,但柯鲁克夫妇总会抽出时间陪伴孩子。柯马凯说:“我从来没听过我父母吵架,他们的关系一直特别好。平时,母亲还会跟我们一起看书,周末跟我们一起参加户外活动,爬山的时候就带上馒头、咸菜、煮鸡蛋,说走就走。”
伊莎白从小喜欢运动,爬山、跳水、滑冰样样擅长。身体的衰老并没有阻碍她对运动的热情,到了晚年她依然保持运动的习惯。“我母亲快100岁的时候还滑冰,我小的时候是她教我,晚年她走路不稳当,就是我手牵手搀着她滑。她滑的还是花样刀,步子要小,动作要慢,这样看起来才优美。”对母亲爱美这一点,柯马凯说了个细节:“我母亲很漂亮,也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她出门前会特意挑一挑衣服,想一想搭配。”
在柯马凯看来,母亲热爱运动是给身体保健,保持学习的能力则是给思维保健。他告诉记者,伊莎白不仅打字飞快,还始终保持学习的劲头。“我母亲爱看书,但晚年视力下降之后看书少了,就变成了从电视上获取信息。”为了满足母亲的学习愿望,他就买了一个屏幕特别大的电视机放在家里。不仅如此,伊莎白家还有个惯例,每周都会有一次聚会,与朋友一起吃晚饭,围坐在一起聊聊世界大事,这也是她获取知识的窗口。
伊莎白离世后,遵照本人遗愿,丧事从简,遗体捐赠医学研究,不举行告别仪式。这个决定早在2000年柯马凯的父亲大卫离世时就已经做出。“我和父母一起商量,决定大家都做遗体捐献。我们觉得遗体能够用来搞一些科学研究,发挥价值,特好!”
柯马凯说,在他心里,母亲平凡而伟大。她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理想,很认真地做了些调查、研究,很负责任地教了几十年书。生命中的每个阶段,她都兢兢业业、为人友善。“我的母亲是个好人。”
伊莎白·柯鲁克(1915—2023)
生于四川成都,1943年加入英国共产党,1948年在中央外事学校开始教育生涯。2007年成为北京外国语大学“终身荣誉教授”,2016年和2018年先后获得中国“十大功勋外教”和“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荣誉称号,2019年获中华人民共和国“友谊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