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爱英,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人。散文见诸省内外报刊书籍。
一
一片落瓣翻了个身,便绊住了我。隔着几声蛙鸣,熟悉的气息让人沉沦,那儿是个村庄。
每逢回老家,几十年前的老邻居春香姑都会喊住我,抬起那布满老年斑的手,使劲揉搓眯缝的眼,然后扳着手指数“红、梅、芳、矮子、毛倪、细狗……”直到十个指头捏不下那些人名,握着的拳,似乎是一串省略号。
春香姑是村里的卫生员,从十八岁开始负责全村的接生。她数的是和我一样被同一个时间含在嘴里的村里孩子。春香姑是本村的姑娘,又嫁在本村,我们这些孩子便都唤她姑。村里有着斑斑点点烂贱绰号的孩子们,是她作为接生员的一枚枚勋章。春香姑的自豪是她满脸皱纹褶子都夹不住的,但还是有掩饰不住的遗憾:村里只有火炮不是她接生的。
据春香姑回忆,她正村头村尾忙着接生的时候,火炮的娘也临产了。正愁找不到春香姑时,来村里阉鸡的兽医邱师傅赶上门来阉鸡。火炮爹情急之下央求邱师傅帮忙,于是火炮捏着拳头哇哇坠地。乡邻们为火炮急吼吼出世遇到兽医接生的传奇,热闹了很长时间,后来不知怎的便给这孩子起了“火炮”这个绰号,或许是因为他来得急,或许因火炮娘的暴躁。
火炮娘多少年如一日,扎着两柄垂在耳后的帚儿,一开口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大嗓门,令人汗毛倒竖过耳不忘。一年,有人把她家田里的茭白一夜剥了个精光。第二天,火炮娘站在茭白田边,硬是把偷茭白的人和他的祖宗十八代骂得像那些剥落在田边的茭白衣一样稀碎。有戏剧末角的张力,更有花脸的豪横。干坏事的人准有闻听晴天霹雳般的心虚。
小伙伴們从不正面碰火炮娘,生怕一点就着,但敢惹火炮。玩鞭炮炸牛屎,炸得火炮一头一脸,经常弄得他像从牛粪里钻出来的一样。上小学时,每次老师点名或挑到火炮回答问题,火炮总会尿裤子。小伙伴们围着他哂笑:“火炮,你这是放电光炮还是双响炮啊?”那时乡里人说鞭炮没有那么文雅,都是叫火炮或爆竹,读了书的人才文绉绉叫“鞭炮”。
教“雾”的汉语拼音时,老师解释词义说:“雾就是我们这儿称为‘měng的,飘在空中,经常早晨和黄昏都会有。”第二天复习“雾”字时,老师提问火炮:“这个字怎么读?”火炮为难地挠着头说:“老师,读‘měng。”老师差点没背过气去。其实火炮的理科成绩挺好的,才刚上初中就能把“π”背得像一条街那么长了。
没注意火炮是什么时候离开班级的。那时男孩和女孩都有刻在课桌上也刻在心里的“三八线”。偶尔想起,感觉可能分班时他被分到了隔壁班。
早些年村里“同年公”建了一个微信群,我被拉进群时,群里绽放一挂一挂的火炮,让人想起小时候乡村过年时鞭炮的浓浓硝烟。我很喜欢闻那个味道,每闻记忆便恍恍惚惚回到那个遥远乡村,终于懂得古时候某美女为什么那样喜欢听撕锦帛的声音。也会想起当年那个名叫“火炮”的小伙伴。
有着“毛仔”“矮子”等名头的发小们在微信群激情汹涌议论起小时候的“糗”事,似乎恨不得即刻从头再来一遍。我冷不防补刀:“当年谁把火炮家茭白剥得一个不剩?”说曹操曹操到,火炮顶着一挂鞭炮的头像浮了上来。火炮现在在外地经营了一个相当大的养殖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火炮说自己本来就是农民,养猪养鸡顺手得很,何况还有政府扶持。
“那你还回来吗?”闹哄哄里我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少年子弟江湖老,我想看看那个爱尿裤子、总是被人撩拨也不作声的火炮,如今是不是也有了斑鬓。
“回呀,怎么不回?到时回家养老,还想和你们好好研究怎么‘剥茭白。”说到茭白时他顺便附了个坏笑表情。
发小们又乐了。
“火炮,你总算没白白让发小们操碎心取这么个大气的名儿。名副其实啊。”
火炮发了一个捂脸的表情,“发小赐给我的,却之不恭啊……”
若回老家再见春香姑,我一定会告诉她,不用为火炮纠结,也许从他被叫“火炮”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二
离开乡村后的很多年,辗转在喧嚣的城市,穿梭于贩夫走卒间与对酒当歌的人生梦幻中。那日,于拥挤的人群中听见有人叫我的乳名。在这陌生的荒野,这一声颇具穿透力,就像金属摩擦的戛然刹车,又像是严寒里的一缕春风。回头寻觅,心里想着这不是亲人便是发小,眼眶已不由自主有些发热—以后这么亲切呼唤我的人只会越来越少。
出生时上面已经有三个姐姐,没过两年又有了弟弟,三岁之前我的人生里没有一个正经名字。到了三岁,走路还不是很稳,见我一副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模样,姐姐们看了《红楼梦》,便“颦儿、颦儿”地叫我。
启蒙读书的头一晚,全家人吃过晚饭,母亲点着煤油灯召集女孩子们进厨房打水洗脸洗脚。母亲对正在读高中的两个姐姐说:“明天颦儿要上学了,给她取个学名吧,取什么名字好呢?”母亲只有小学一年级文化,取名字本是有文化的父亲的事,但他忙于生计,大概都忽略我已到上学读书的年龄。
那个年代男孩取名“国庆”“援朝”“水”“火”“明”“根”的,随手可抓一大把。普通女孩不外乎“仙”“红”“姩”“英”“琴”“娣”“娟”等等。女孩无需用家族字辈取名,被认为是迟早都会出嫁成为夫家的人,只有做了一品夫人才可能有幸进得娘家族谱。
母亲用推敲的口气和两个姐姐商量说:“你俩都有英字,不然小妹就叫素英可好?”可能两个姐姐也一时没想好,不置可否。母亲把擦完脸的热毛巾浸回脸盆,又捞起来一把拧干,在煤油灯迷蒙着雾气的微光中,以决定性口气说:“还是叫爱英好。”我没有任何异议,满心欢喜地接受了,想着马上就可以披着这个大名去上学,激动得在那稻草铺垫的床上翻来覆去差点儿睡不着。
第二天上午报名,放学回来不等母亲吩咐,我便坐到柴火灶前,主动帮她烧火助炊。一边迫不及待对母亲叽呱:“妈妈,老师点名时叫我的名字了,听老师念到我的名字时,我就大声应了‘到,老师念名字时还看了我一眼,可能觉着好听……”那兴奋到自恋的童音拽着直冲云霄的袅袅炊烟,值得乡村最高峰峦的怜爱。
弟弟一出生名字里便有了“华”字,那是父亲用了心的结果。与共和国差不多年龄的人,把庄重的信仰和忠诚赋予男孩的名字,哪怕自己仅仅就是个小人物。后来听母亲说,因为弟弟是我“招”来的,所以便把那“爱”字给了我。我想啥时问问母亲,为什么当时就没给我赐名“招娣”?
进城读书后,发现名字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出处,那与生俱来的土味有时令我汗颜。不流于俗的名字,自带光环,令人难忘。再后来发现,名字其实很狭小,不一定都能种植香草蕙兰;名字其实又很广阔,每一个都代表了脚踏七彩祥云的唯一。
三
少年时,听爱讲古的父亲说过一个让人笑出猪叫的故事。很久以前,东村财主王东、南村财主李南和西村财主郑西一同做纸买卖,一生都是生意对手。在乡村富豪榜上,南村李财主因是富二代,财富不断累积,总是位居榜首,出行时连轿夫都比一般人身份高出半截般嘚瑟。怎么努力依旧长期靠后的东村王财主,便给儿子起名为“王南”,唤“南儿”时便升腾一种“老子”在上的快感。不甘于“怂”的西村财主郑西,给儿子起名“郑东”。这样一来,辈分又高上一截。
他们见面时表面还很友善的样子。不觉大半生过去,李南先一步乘鹤归西。东村王东费了一番脑筋,这挽联咋整?总不能让人听着是送自己的儿子千古。从前稍有一些讲究的人,给孩子取名,遵循有名有字,分开互补,名以正体,字以表德。譬如孔夫子名丘,字仲尼;《三国演义》里糙人张飞,字益德。王东思量后想起李南也有字,至此问题才得到解决。当然,这也给西村财主郑西做了一次幻灯片式的现场提醒。
乡村露天电影的年代,小孩们早早打听到放电影的晒谷坪,匆匆吃过晚饭,扛一条长凳往场地一搁,便觉得比什么都安心了。顽劣的孩子总喜欢在开幕前把手伸到放映机的光柱里,将自己的五爪金龙投射到屏幕上,大呼小叫企图盖过别人声音。电影开演后,树上的知了、附近的犬吠刹那都屏息凝神,整个村庄就聽见电影的轰鸣。
中场换片时,小卖部“刷”地挤满人,小孩们似乎一定要把爹娘给的几毛钱花光才肯罢休。爹娘一般都是这个时候才来到放映场,他们要打理好一天的家务。猴子一样的孩童,打着花露水浑身香喷喷的花季姑娘,愣头愣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年轻小伙……晒谷坪上黑压压乱腾腾,爹娘看不清自己的孩子,都有些担心。影片结束时,满场此起彼落的呼唤声响起:“讨饭—”“狗倪—”“矮子—”……
这个画面多年后每每想起,或是偶有人搬出当故事讲,大家都笑出眼泪,心里流淌着温情。越完美越荒凉,小资雅致的名字不能当饭吃,贱一点好养,这大概是乡村人的共识。贫寒时代的爹娘尽可能让孩子有可果腹之食,活着才是硬道理。名字如同附属物,无暇顾及时,敷衍过去就好。
将悲喜好恶和志向祝福移植到名字,每个横撇竖捺之下,并非青埂峰下被遗落的那块宝玉,更不是花果山惊天动地蹦进人间的灵猴,只是一颗在岁月河流里被潮起潮落裹挟碰撞的平凡石子。
四
乡村在名字的时代更新中,转了很多圈。
60后、70后使用频率最高的名字当属“国庆”,我们村里却只有一个国庆。国庆哥的伯父是一位抗美援朝的退伍老兵,这个家族因此有了更强的家国观念。国庆哥出生时,他们家一改之前农民意识里非“生”即“根”的取名思维,想到了“国庆”。国庆哥的性情比家中其他兄弟都活跃,待人热诚。成年后,同许多年轻人一样,为了挣脱贫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二十几岁的国庆哥打起背包去了沿海打工。
好多年后,有一次去乡村参加亲戚家的喜宴,听到一位中年汉子叫我的乳名,我愣着打量眼前的这个人:中等个子,微胖身材,红光满面,眼眉溢着笑意,像年画上的寿星佬。还是一旁的姐姐和他打招呼,不动声色提醒我。
“是国庆哥?!”我惊喜地喊起来。
他呵呵笑着,爽朗的样子令人觉得冬日的太阳愈加温暖亮堂。没见过的人绝对想象不出他清寒年少时的样子。国庆哥在外打工几年后,觉得为别人打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去拜师学了厨艺,厨艺见长后便开店做了老板。这些年红白喜事的宴席操办,乡里很多人乐得做甩手掌柜,都愿承包给厨师一条龙服务。国庆哥抓住这个好时机,收了几个徒弟,雇了几个帮工,即使这样有时还忙不过来。乡村烟火在他的翻炒下,新意盎然,他的生活也日益滋润炫目。
国庆哥有一儿一女,他如今已是村里的外公爷爷辈,儿孙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走进乡村小康的爹娘们,对于孩子的取名可讲究了。不用担心因饥饿疾病夭折而套用猫狗贱名,不再使用频率密集的仿照式流行词,用能想到的最美好的汉字给孩子做名字,期待把一生的好运传给下一辈。名字早已城乡融合,还有无尽的网名和昵称随遇而安。
过去乡间人即便有正当的学名,还是会被人取“绰号”的。那个绰号入木三分描画一个人的言行仪表,以乡村的方言诠释,与乳名一样跟随终生。国庆哥的绰号是“墩头”,大概是他小时候长得虎头虎脑。我还记得他在族谱里的字辈是“天”,国庆哥的兄弟都是按字辈取名的。或许多少年后,后代寻根问祖时,那是联系同宗同祖的家族密码;或许多少年后,作为个人标签,名字也仅仅是一串数字代码。
想起这些,便会对那个不分高低贵贱,与万物同等用名的乡村升起一丝怅惘。名字如星月,装点苍茫夜空,注册生生世世。将一种诗歌的韵写出温度,将一生的春花秋月嵌进柔软。
五
二〇〇〇年后出生的孩子对自己的名字表示很满意。孩子年幼时,经常会追在身后问我:“妈妈,你说我是小马驹对吧?所以我名字里有骁字。”接着又歪着头问:“葫芦娃为什么用金木水火土做名字?孙悟空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哪吒为什么叫哪吒……”最后做一个总结:“我觉得哪吒的名字也很好听。”
孩子在以稚嫩的方式,童真地追溯自己的来处。我无法一一和他解释,那些童年岁月里的男神,都是艺术家历经风雨世故后,创造出来的。人总会在见识复杂之后返璞归真。
小时候听本土乡人讲过关于哪吒出生的故事。说是李靖将军的殷夫人怀孕三年六个月还没生产。一天,她进菜园里侍弄菜蔬,在为苋菜除草时,忽然觉得阵阵腹痛,像是要分娩。她抬起拔草的手时,意外的事发生了,那个婴儿从她的胳肢窝里冲了出来。母亲的血液喷洒在苋菜叶上,致使如今我们见到的苋菜是红绿相洇,叶子上没有这两色的苋菜味道是不正宗的……
这样的出生注定是传奇。更传奇的是这婴儿一出生,右手掌心有一“哪”字,左手掌心有一“吒”字—连名字都是上天注定。无可考乡间为什么会有不同于《封神榜》的另类版本。细细推敲这个故事便会哑然失笑:将军的夫人亲自进菜园种菜?哪吒光着屁屁穿个肚兜四处溜达?比起没有爹娘的孙悟空,诗书礼仪的将门之后名字焉能随便对付?但孩子会信,成年人也宁愿相信。正义勇敢的英雄以哪吒和孙悟空之名,活在一代又一代人心中。
与众不同的个性名称,最终在风和日暖的时节如雨后春笋:“孙杜若”“习雨薇”“赵吟秋”“杨柳芊芊”……《诗经》的美好成为取名宝典,最终飞入寻常百姓家。五千年文明的精妙、唐诗宋词的唯美点缀着人名,锦缎一样华丽妥帖。不要有多不平凡,每一个虔诚爱过世间的人,都草木一样被春风轮番点名,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