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与民族创作的联系

2023-09-05 03:18拉赫玛尼诺夫孟令帅
钢琴艺术 2023年4期
关键词:拉赫玛作曲家民族音乐

文/C.B.拉赫玛尼诺夫 编 译/孟令帅

译者按:本文最初由俄罗斯伟大的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于1919年10月发表于美国费城的《练习曲》(The Etude)杂志。文中拉赫玛尼诺夫就音乐与民族创作之间的关系发表了总结性的观点,阐述了“旋律是一切音乐的基础”,指出了“现代派作曲家”和“未来主义者”的区别,从世界大同的角度揭示了“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未来的“世界音乐语言”要能够海纳百川,吸收并容纳一切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民族音乐,而非摒弃和遗忘。拉赫玛尼诺夫同时还强调“真诚,是一切艺术的最高品质”。不论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千百年以来在生活和劳作中流传下来的民歌和民族音乐都只能出于真诚,由此也反证了民族音乐对作曲家的重要性。拉赫玛尼诺夫用自己的视角对比当时俄(苏联)、美两国的音乐创作现状和音乐生活环境,继而对当时美国音乐的发展提出了预见性的意见。最后,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拉赫玛尼诺夫还以安东·鲁宾斯坦的逸事隐晦、自谦地告诉读者其对于“钢琴演奏艺术”的追求和探索是无穷尽的,而作为“还没有对音乐无动于衷”的作曲家们则更当如此。毕竟,“大家都已经弹得很好了”……

笔者有幸在作曲家150周年诞辰之际为《钢琴艺术》杂志撰译这篇出自百年前拉赫玛尼诺夫本人的文章,希望能借此文缅怀心目中真正的大师,聊以为寄。

美国音乐家们应当清楚:许多最伟大的欧洲音乐大师的作品与他们本国的民族音乐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作曲家使用了民族主题,把它们移植到自己的作品当中(尽管这种情况在许多作品中都不少见),而是因为他们能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本民族特有的旋律灵魂,以至于他们的作品同样获得了具有优秀特质的民族风貌,如同家乡的红酒或者水果的味道。

就拿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歌剧中较为著名的作品《金鸡》来说,它深受俄罗斯民歌的影响,强烈的俄罗斯个性被表现得异常鲜明。它是“俄罗斯的”,仅此而已。我是非常了解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他总是精心地在自己的歌剧创作中力求保存俄罗斯歌曲中的精神特质。

事实上,除了少数现代派作曲家,大部分俄罗斯作曲家都深深地汲取了俄罗斯民歌中的元素。诚然,安东·鲁宾斯坦在自己许多作品中表现出明显的日耳曼特质,但尽管如此,在他的音乐中,仍然受到了不小的“俄罗斯影响”;柴科夫斯基,似乎许多美国音乐评论家都倾向于将其视为更加接近德国和泛欧洲音乐传统的典范与继承者,但在我看来—他的作品自由、宽泛地使用了俄罗斯民间音乐,更贴近于俄罗斯的民族音乐;格林卡被认为是第一位在作品中使用俄罗斯民族音乐主题的俄罗斯作曲家,柴科夫斯基曾把他比作“俄罗斯音乐中孕育出的橡果”。

伟大的作曲家们总是首先关注旋律,并将旋律视为音乐的开端。旋律—是音乐,是一切音乐的基础,因为完美的旋律能够暗示和赋予其自身和声设计以生命。从最高意义上讲,旋律的独创性是作曲家的主要生活目标。如果作曲家无法创作出经久不衰的旋律,那么他就很少有机会能够掌握真正的作曲技巧。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老一辈伟大的作曲家才对自己国家本民族旋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德沃夏克、格里格和其他一些作曲家都将民族旋律视为汲取灵感的天然源泉。

相反,未来主义作曲家则对“所有和旋律有一丝相关”的内容报以仇视。他们追求“色彩”“氛围”,而无视正常音乐创作中的所有法则,制造出如雾一般无形、生命力短暂的作品。

当我提到“现代派作曲家”时,指的并不是“未来主义者”。我不太欣赏那些醉心于狂欢般的噪音、把不和谐当作目标而摒弃了旋律与和声的作曲家。俄罗斯的“未来主义者”背离了自己祖国朴实的民族歌曲,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创作机械牵强、矫揉造作且不自然的原因。同样的情况不仅发生在俄罗斯的“未来主义者”身上,其他国家亦是如此。他们成为“叛徒”“无家可归的人”,甚至还期望自己能够实现“国际化”。然而他们错了,因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到达了音乐的“世界语言”,那么这条道路一定不会摒弃这个或那个国家的民族音乐,更不会通过对某种古怪、异乎寻常的个体音乐表达方式的神化来进行—而是把不同民族音乐的语言融会贯通为一种语言,将各国的民族音乐合并为一个整体,就如同百川入海。

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无疑是最大限度使用俄罗斯民族音乐主题的作曲家,穆索尔斯基的音乐则完全浸染着俄罗斯民族歌曲的灵魂,还有鲍罗丁,他们和许多其他作曲家都是典型的“俄罗斯人”;另一方面,斯克里亚宾,完全不是“俄罗斯人”,他的早期作品具有肖邦的特质,其中许多作品都极其精美,然而晚期作品却走进了音乐的“无人区”,尽管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斯克里亚宾建立了“独创性作曲家”的声誉,但作为一位真正的“音乐建筑大师”,这些晚期作品却没能给他增添更多的荣耀。一些目光短浅的评论家竟然出言不逊地指摘穆索尔斯基是一位旋律匮乏的作曲家,而事实上穆索尔斯基却是使用了一些复杂的技巧来发展旋律,他的作品中充满了具有非凡独创性的出色旋律。

我深信,除了少数例外,“未来主义者”的作品是不会有长久生命力的。未来主义—只是某种真菌,是脆弱的,经不起时间考验的。其中并不包括其追随者“现代主义者”,这个词通常的意义是指—像梅特涅(N.Metner)这样的作曲家的作品(可惜在美国鲜为人知),其中有着令人惊叹的新鲜感和现代感,而他的音乐中间却没有任何“未来主义”色彩,事实上梅特涅本人也讨厌“未来主义者”的头衔,美国应该更好地了解这位真正伟大作曲家的作品。俄罗斯已经开始意识到,他在我们中间占据了“不朽”的位置。R.施特劳斯、勋伯格、雷格等作曲家在美国得到大力推广,而为什么梅特涅被忽视,我无法理解。

形形色色的民歌素材在俄罗斯几乎是取之不尽的,这个广阔无垠的国家各民族团结在一起,他们拥有不同的语言和各异的歌曲。例如,高加索和克里米亚的乡村音乐就未必被认为是俄罗斯的,它们是典型的东方音乐。鲍罗丁非常清楚这一点,他在自己一些东方色彩的作品中运用这些民族歌曲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在音乐中最常用的也是最为人熟知的要数俄罗斯中部和伏尔加河流域的民族歌曲。俄罗斯幅员辽阔,而她的全部人口中远不只是斯拉夫民族。原因是在遥远的时代,这个国家经历了多个不同的种族:哥特人、匈奴人、阿瓦尔人、保加利亚人、马扎尔人、可萨人,他们的影响虽仍旧存在,但却从未彻底淹没当今俄罗斯的斯拉夫民族和那些拥有世界意义的伟大俄罗斯音乐家的气质。

我坚信,在那些民族歌曲资源特别丰富的国家,自然也会产生伟大的音乐。但我也惊讶地发现,西班牙的民族音乐如此丰富且令人惊叹,而享誉世界的作曲家却寥寥无几(另一方面,我们回想一下从塞万提斯至今,西班牙带给我们的文学杰作)。又例如,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一小部分国家,以其相对稀少的人口却涌现出诸多像格里格、斯文森、辛丁这样的作曲家。

在人们印象中,似乎俄罗斯宗教对俄罗斯音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是不尽然的(虽然它教会作曲家们主动汲取了许多古代旋律),宗教的影响被高估了。

有时候我会被问道:“发生在俄罗斯的剧烈变革是否会对未来的俄罗斯音乐产生影响?”诚然,当前这种动荡的局面拖延了一切创造性工作的进展。俄罗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从世界大战造成的破坏中恢复过来。但我始终深信,俄罗斯音乐的未来是无可限量的。

沙皇对俄罗斯音乐事业的发展几乎没有作出任何贡献。末代沙皇尼古拉在音乐会中是难得一见的,他几乎对自己国家音乐领域的成就不怎么感兴趣。如果我们还记得他最喜欢的音乐娱乐节目就是安德烈耶夫指挥的巴拉莱卡(俄罗斯弹拨乐器)乐队,那么他的音乐欣赏水平就不言而喻了。这支由民间音乐家组成的乐队本身是不错的,但就其音乐价值而言,就相当于美国的曼陀林乐队或班卓琴重奏与交响乐队相比较。

我认为,比起努力寻求发展纯粹的民族风格,美国作曲家更应该在一种世界主义的音乐语言中寻找表达方式。美国还很年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必定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民族歌曲,而当这种情况发生时,美国音乐自然也会是一种多语言音乐,就像是居住在这个国家中使用多种语言的人民一样。

不久前,我出席了约瑟夫·霍夫曼的一场非常成功的音乐会,音乐会曲目完全由美国作曲家的作品组成,作品都非常好,但我从中没有听到美国音乐。那是一些法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音乐—就好像是在这些国家创作的一般!

美国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它是民主和多民族的产物:作曲家们必须在自己的音乐中捕捉和传达出某种国际主义形态。但如何将其实现,何时何地实现,却没有人知道。不过我相信,使用印第安人和黑人曲调不见得能产生出真正的、伟大的、独立的美国音乐,除非发展这些曲调的是印第安人或者非洲裔美国人自己的作曲家。

所有艺术的最高品质,是它的真诚。

麦克道威尔,唯一一位在一定程度上为俄罗斯所知晓的美国作曲家,他的一些作品在俄罗斯流传甚广。他对旋律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并对素材的处理极富音乐性。

我之所以现在身在美国,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有像当代美国这样的音乐生活。这里有最好的管弦乐队和感受力最强的听众,有更多的机会聆听优秀的管弦乐作品,并且能够让自己参与其中演奏。比如费城交响乐团,它的团队和它的领导者斯塔科夫斯基的成就并不是逐渐形成的,而是某种飞跃的成果。

在过去的十年里,美国的音乐生活发展得如此之快,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在许多城市,美国的学生们都被剥夺了聆听音乐的权利(由于美国的交响音乐会门票很贵,只有少数学生能够买得起),而在俄罗斯这是每一所音乐学院(学校)的学生所享有的正常权利。据我所知,这里的音乐会门票是提前售卖的,所以很多人没有机会进去。而在俄罗斯却恰恰相反,如果学生表现出略高于中等水平的才能,他就会被推荐给校长并被授予免费观摩所有交响乐队彩排的权利。在俄罗斯,交响乐队演出通常不低于三次彩排,一般来说,最后一次彩排实际上是完整地演奏音乐会曲目。想想美国学生如果有此待遇,那将多么受益啊!为什么美国的音乐学院不能这么做呢?

人们问我,大众对钢琴的兴趣是否正在消减。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呢?对于所有对音乐有着热爱的人来说,钢琴演奏领域的技巧一定会让他们产生极大的艺术兴趣。

在我看来,没有一位现代钢琴家可以接近我曾聆听过多次的伟大的安东·鲁宾斯坦。钢琴的潜能还远远没有枯竭,在此之前,摆在现在和未来钢琴家们面前的是一个宏伟的目标:在自己的艺术中,与安东·鲁宾斯坦和其他伟大的钢琴大师们进行比较。

的确,钢琴演奏的整体水平已经得到了惊人的提高,即便是鲁宾斯坦时代,钢琴演奏的水平也已经足够高超,这让我想起了关于大师那个不乏嘲讽的故事:一次,鲁宾斯坦来莫斯科演出,音乐会上座无虚席,所有的票早在几星期前就已经卖出。演出结束,鲁宾斯坦马上就去听了一位已经以才华闻名的新晋钢琴家音乐会。音乐会结束以后,当有人问及鲁宾斯坦对这位钢琴家的演奏有何看法时,他皱起了浓密的眉毛,很认真地说:“嗯,现在大家钢琴都弹得很好了!”

事情就是这样—“大家都弹得很好了”,但是又有多少钢琴家,能够真正接近伟大的鲁宾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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