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锡海
1942年的一天,邻居周清溪大哥来到我家,对我母亲说:“大娘,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在我母亲的催促下,周大哥讲了店里要招收一名学徒的事。他说:“见你家大爷一人养家挺累的,我想介绍大兄弟去。可是又觉得他年纪还小,应当继续读书,怕耽误了他的前程。”母亲听后,打心眼里感激地说:“孩子,让他去吧,你这是给了他一条生路啊。”于是,初小毕业刚考上“培基小学”不久的大哥任玺坤便辞了学,开始了在“光阳社”做学徒的日子,1928年9月出生的他当时只有14岁。
“光阳社”是一家加工冲洗照片和经销照相材料兼销售风景照片的图片社,位于当年青岛最繁华的商业街——山东路(现中山路)北段路西、天津路和大沽路间的134号大门洞南边,老板是被伙计们称为“老光阳”的日本人远藤一二。
初进“光阳社”
在大哥的记忆中,“光阳社”临街的一层是收胶卷、发照片、卖照相材料的“店面”;老板一家五口住在二楼;三楼则是加工照片的工作室。大哥记得曾在“厦棚”里干活,这“厦棚”应当是借助三楼房间里靠墙的那小楼梯通往的“四楼”——屋顶改造的阁楼。
当时的“光阳社”聘有十几位员工。他们是家住邱县路16号大院的朱姓夫妻,原籍上海、会英语的李敏康,与周清溪大哥结拜为“三兄弟”的周元勋、周彝百,周元勋的一位亲戚和李永春、闫弟章、闫唐章、宋在田、纪之州、牛某某,以及一位三四十岁的女士。大哥记得好像还见过一位日籍员工,但没待多久就走了。当时,周元勋、周彝百等几位员工也住在“光阳社”所在的134号院内,上、下班很方便。
员工中,1914年生于山东日照的“周老大”周元勋年纪最大,他会些日语,负责冲洗胶片。“周老二”周清溪和“周老三”周彝百则负责翻拍及照片的洗印和放大。大哥去后,先是干“捞海波”——将师傅显影完成后扔进停显液里的照片捞出来放到定影液里,然后再放到清水里冲洗的活。大哥说:“当年的活真不少,特别在樱花盛开的时节,得从早到晚不停地干。在堵门堵窗不透风的暗室里干活,夏天经常会热得满身是汗。图凉快,我把一条浸湿的毛巾系在脖子上……”
可能是家教的原因,大哥干活时从不偷懒耍滑,还用心好学,把自己份内的活干好后,他还主动帮其他师傅裁切相纸、整理照片。就是配制药液和洗印照片这些活,他也喜欢凑上去动手干。“水洗”时,觉得那张照片曝光或显影有点不合适,就挑出来请师傅看是否要重洗。见他这样认真,师傅们也乐于让他帮忙,以至于经常发生他在暗室里忙活时,暗室外的师傅喊他;他在暗室外干活的时候,暗室内的师傅叫他。每天这样干,年纪不大的他倒也没觉得怎么累,反而因为能帮上忙,被师傅“看好”、“吃香”而高兴。
在大哥的记忆中,50多岁的老板远藤一二是位个子不高、壮实、大眼睛、和善,看起来“挺老气”的人。可能因为只会说不多的几句中国话,他给人的印象是“话不多”,更没见过他呵斥、责怪员工。听说他年轻时就喜欢摄影,还上过专门的大学,毕业后就干了这项工作。大哥说,远藤一二对照片质量要求很严,从不让使用过期相纸。他虽然很少到工作室来,却常去前台翻看洗印好的照片。如觉得深浅不合适或调子不好,会立刻跑上三楼,让重新制作。为此,甚至不惜将装在几个大瓶子里的药液全部倒掉。大哥说,远藤一二对“药理”很有研究,时常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张照片,经一番琢磨、斟酌后将调整后的药液配方写到一张纸上,让他照此配制试用。大哥说,他因此学到了些有关的“药理”知识。
“光阳社”的上班时间是上午8点至12点,下午1点半到5点半。虽然没有休息日,但也从不加班。工资待遇也挺好,不但准时发,而且每月都能涨一点。干得好,还有额外的奖励。由于工资是包好了分别给的,所以员工之间并不知晓谁多谁少,大家都尽力把自己的活干好就是了。
远藤一二夫妇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和一个男孩。女孩儿有时候也“站柜台”,帮忙招揽顾客,收发照片。听说远藤一二曾想将大女儿许配给清溪大哥。
1945年日本投降后,“光阳社”仍开门营业了些日子,大哥记得他们还为美国兵冲洗过照片。
之后,陆续有员工离开,大哥则坚守到最后。
正式关门前,远藤一二在“春和楼”饭店宴请了曾在“光阳社”工作过的所有人。
远藤一二二三事
从1938年开业到1945年关门,“光阳社”在青岛经历了八个年头。作为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仅在其间工作四年的大哥对“光阳社”的记忆不是那么全面,或许也不怎么准确。所幸的是,朋友刘逸忱展示了他辛苦淘来的一本1940年光阳社出版的远藤一二摄影集《青岛》和一本昭和38年(1961年)出版的远藤一二摄影集《大陆的思念》。欣赏书中的照片,阅读远藤一二撰写的“序”,大哥的回忆得到了佐证,我对摄影家远藤一二的认识也变得较为丰满。
远藤一二于1922年来到中国,在伪满洲关东厅工作一年和满洲铁路公司工作14年后,于1938来青岛开办“光阳社”,直到1945年12月被遣送回国。在中国生活的23年间,他大部分时间从事摄影工作。他爱好风光摄影,1930年加入东北摄影协会,1931年任东北铁路公司摄影研究会讲师,1940年任青岛兴亚壮年团副团长兼文化部长。回国后,1947年起在日本长野轻井泽市从事摄影及出版业,1948年任“第四届日本旅游摄影比赛”评委,1960年任长野轻井泽旅游协会涉外委员长。曾先后出版有《满族与东北》(1927年东北满洲铁路出版社)、《东北摄影集》(1932年东北满洲铁路出版社)、《青岛》(1940年光阳社)、《信浓川与善光寺》(1949年日本弘报出版社)、《鬼押出与浅见山》(1958年冠岩公司)及1961年出版的這本《大陆的思念》(光阳社出版)。
远藤一二对曾经生活了23年的中国充满深情。他在为《大陆的思念》摄影集撰写的“序”中将之视为“我心中的遥远梦境中的故乡”。他说,“我的作品所呈现的不是俗不可耐的风景照。我用镜头关注这片大地和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我深爱的人……”
远藤一二还在“序”中讲述了这些表现“深爱的大地和人”的照片失而复得的经历。他说,被遣返回国时“连自己的胶卷邮到何处都不知道”。万幸的是,行前接受嘱托的青岛天主教会关望神父以其“特殊的努力”,“经过特殊的路径”最终将这些胶卷邮寄到了东京上智大学,使他得以将这本摄影集出版。远藤一二为重新获得这些胶卷而庆幸,但又为“这不是胶卷的全部,而只是一小部分”而遗憾……
我的遗憾则是:未能目睹日本摄影家远藤一二的尊容。
离开“光阳社”的任玺坤继续发挥专长
1945年底“光阳社”關停后,“周老三”周彝百在中山路南头的“王顺昌”服装店(前些年的“青岛彩扩中心”所在地)那里租了个柜台,让大哥帮着卖旧相机。这些旧相机大多是德国产的,有在青岛收购的,也有周彝百去沈阳、广州等地购进的。旧相机摆上柜台前,大哥得整理、擦洗一番。皮套开了线的,得将它缝好;镜头有霉斑或是灰迹的,要把它们擦一擦。遇到快门失灵的,大哥还要试着把它打开,设法将它“鼓捣”好。因为没有专用工具,有一次大哥把一个镜头零件给弄坏了,只好去求一位专门修相机的滕师傅帮着焊起来……
大哥说,这段生活的实践和历练为他日后“经销摄影器材”和“修理相机”埋下了伏笔。
大约是两、三个月后,大哥的一位师傅王作普介绍他去了位于德县路和中山路交角处的“捷成照相馆”。“捷成照相馆”是原“光阳社”的“周老大”周元勋和一位叫李慧生的人合办的。李慧生不太懂摄影,他出钱(他家境好,在伏龙山有一栋带院子的洋楼),“周老大”则以技术和器材——放大机、裁刀、洗相盘子等入伙。
由于和李慧生之间产生了些分歧,合作了一段时间后,“周老大”离开了“捷成照相馆”,在德县路东头开了一家小照相馆。之后,又有人先后离开。而大哥仍然是坚持到最后一人,直至1949年6月2日青岛解放后才走。
“捷成照相馆”关门后,李慧生买了一台手摇织袜机,让大哥去他在伏龙山的家里学习使用,还说愿意支持大哥开一个作坊。大哥则以“我喜欢照相这个活,我还没把它学好”为由谢绝了他的好意。
1949年6月15日,在银行工作过的吴新田以自己的“遣散费”为资本与几位老乡合伙在中山路和北京路的交角处、原先卖染料的“德士古商号”开办了“博爱照相馆”。依然是王作普,大哥的这位师傅介绍他去了“博爱照相馆”。
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在青岛从事照相业的人士主要由来自不同地域的“三个帮派”组成,各具特色。像“天真照相馆”是由浙江、宁波一带人开办的,“鸿新照相馆”是由广东人开办的,“博爱照相馆”的开办人吴新田则是烟台人,“烟台帮”摄影师大多是在东北、从日本人那里学的摄影。
照相、放大、着色,“博爱照相馆”样样都干。在“光阳社”和“捷成照相馆”有过历练的大哥和经理吴心田,以及一位姓孙的师傅是这里的“专业人员”。会计姓许,吴新田的哥哥则负责做饭。
不知何故,1951年经理吴新田被捕,“博爱照相馆”被迫关门,大哥又一次失业。
勤于钻研成业内专家
由于业务专长,在“市店员工会”下属的“救济分会”干了几个月“砸石子”的活后,大哥被安排到吴淞路青岛百货站的“照相材料专业店”。与大哥一起分配到这“专业店”的还有一位姓王的和一位姓张的年轻人,他们都曾在照相馆干过。当时,这“专业店”不仅经销来自“社会主义国家”如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东德”的胶卷和相纸,还兼批发零售自行车零件、缝纫机、大小五金、座钟和手表,甚至还有经纬仪、水平仪、平板仪等。只对照相器材有些知识的大哥对这些商品并不熟悉,对它们的市场也不了解,但用心好学、肯钻研的性格再一次给了他帮助,使他很快就熟悉了新业务,并将之做好。
后来,这“专业店”被并入了设在潍县路、海泊路拐角处的“青岛市文化用品公司”,专营照相机、计算机、经纬仪等物品。对一些需要审批外汇才能进口的急需和特需用品,大哥不用说见的不多,有的甚至连名子都没听说过。因此,当听一位朋友提及父母认识的一位烟台人对此很有见识时,大哥便主动上门求教,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有用的知识,对日本、瑞士等世界名牌产品有了些许了解,做计划和安排进口时心中便有了底,干起业务来也就放得开了。大哥曾大胆进口两台别人害怕滞销的经纬仪,分别卖给青岛和烟台的驻军;听说广州文化用品公司收购了一批华侨带回的照相机、手表、打字机后,大哥主动联系进货。因对方说只要照相机不行,要买就得全要。大哥便说服了领导,将这批货全部进来后,将照相机留下,其余的则转手卖到了北京、上海。这活干得漂亮,经理很高兴,夸奖大哥:“你真能!”大哥还为青岛某计算机生产单位进口了一台日本产手摇计算机,帮他们拆解、分析、研究,致使他们生产的计算机卖得比上海产的还要好。
有一次,济南军区的一只德国“美兹牌”闪光灯管坏了,“万年青照相馆”的朋友让大哥帮忙解决。打开后,大哥发现它与我们常见到的“两只脚”闪光灯管不同,这家伙竟然是“三只脚”。盯着这个怪物,没学过电学的大哥也犯了難。苦苦琢磨后,大哥突发奇思:这“三只脚”是否是灯管的两个正极和一个负极?将两个上海产闪光灯管的正、负极处理后做实验,大哥的奇思被证实是正确的,大哥“蒙”对了!这“美兹牌”闪光灯是用“三只脚”控制半光和全光的。大哥的奇思妙想使这闪光灯得以“复生”,登门求助的那位军人惊奇地问:“你是什么文化?”,得知大哥是“小学四年”后,他感慨地说:“我们那里什么人才都有,但没人能将这问题解决。”在第二次见到大哥时,这位军人问:“你想不想当兵?我们部队真的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在潍县路工作的这段时间,大哥不但接触到比较多的国内外照相器材,还因为得动手将一些有问题、出故障的器材拆修,所以便对它们的构造和性能等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并练就了一手修理相机的本领。大哥在业内有了名声,经常参加全国性的会议,还在商业部举办的“全国相机修理学习班”担任过教师。
1965年,“青岛照相器材专业店”成立,书记为邓永林,经理是任效琴。业务熟练的大哥开始在胶州路上班,直至1990年退休。
受朋友邀请,退休后的大哥在台东“大华照相馆”又工作了三四年。
闲暇之余,和新老朋友聊摄影、吹吹牛,把玩收藏的老旧相机是大哥乐此不疲的趣事。
长兄任玺坤1月6日离开了我们。
几天来,与往常一样,醒来后我就想去隔壁大哥家,问候一声,递上一杯温开水;下午外出,一看快三点了,就急着回家,因为大哥在等我为他翻翻身,扶他起来坐一坐,与他聊一通时事新闻;晚上,一到七点半,我就想……
多年来,习惯已成自然。虽然累,也觉有些紧张,但一天下来日子过很充实饱满,有滋有味。大哥的突然离去,我不必再那么忙活了,外出也不必挂记回家了,可这反而让我觉得不习惯,总好像少了些什么,心里空荡荡的。想到此,一股凄然的情绪便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