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心然
一、“局内”与“局外”
(一)局内外之辨析
恰如小說的作品名《局外人》,作品的核心之一就是局内与局外的辨析。然而,小说的最初版本为法语版,书名中的L'étranger,在词典中直译为“外国人”,étranger又可单独翻译为“异类”。在译本的标题翻译中,“局外人”显然认同度更高,也更直白,而另一种翻译“异乡人”则更多倾注了译者的主观情感,被赋予了具有西方色彩的文化底蕴。
然而,无论是原版还是中译版,小说名都包含了范围与边界、集体与个人的内涵。就中文而言,小篆的“局”为象形字,意为“促也。从口在尺下,復局之”(《说文解字》),也有三缄其口之意。口在尺下,意味着一言一行皆受规范,需三思而行。从字形可以看出,最初的“局”就有约束限制、划分区域的意思。局是部分,也是相对概念。在《局外人》中,上至法庭宣判者、警察,下至生活中与其有所交集的普通人,他们自成一个“局”,局内是行为思想符合集体标准的人;而默尔索,在多数人的眼中,平静、麻木、冷淡,被大众准则排除在外,成了局外人。“大部分人总是表里不一,他们做的往往并非他们内心真正渴望的。他们都有一种群居意识,惧怕被疏离与被排斥,惧怕孤单无依靠。”《局外人》的作者阿尔贝·加缪一针见血地指出局内人的共性思维:受感性支配时,为了能够抱团取暖,不但迫使自身符合局内人的行为标准,更竖起道德的标杆捍卫局内人的尊严,将遭质疑的“局外人”拒之门外。局内与局外一经形成,便注定了彼此冲突、相互错位,奠定了荒谬的基调。
(二)默尔索之于局内、局外
对于主人公默尔索,尽管小说中众人将其归于局外人,但站在读者角度,难以简单用局内或局外来定性其归属。此时,“田野”经验研究的视角能为探寻局内、局外的边界提供新的视角。田野经验即为观察者发掘日常生活逻辑,并解释其背后隐藏的道理。该视角下,默尔索便不可单纯被理解为游离于世俗的局外人—相反,他以沉浸式的方式生活在局内,与局内人接触。这种渗透在生活方方面面的观察,并非主观能动的,而正是建立在默尔索和外界的差异基础上。在小说的描述中,不乏这样的句子—“他猜想妈妈死后,我应该是相当痛苦的,我没有说话”“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在这方面他们对我看法不好”“也许是第一次,我真想到我要结婚了”,作者的语言编织出一个略显古怪、沉默,却在某方面显得单纯的默尔索。他与周围的人、事格格不入,却又难以真正避免社交,成为绝对意义的物理和精神上的局外人。因此,他更像保持理性的观察者,在交际中探寻现有社会的价值观念与行为准则,观察他人的处世态度和道德理念。
对默尔索与大众来说,横亘在局内与局外之间的是理性与感性的交锋,以及生存理念和生命意义的差异。这种差异难以消除,并注定了“局”的难以破除,因为观察,所以思考,进而沉默。沉默并非全然冷漠,它更像是“局外人”对于局内的失语状态。这种不予理睬的策略,正是他对于顺从世俗规则的反抗。“忠实于自己生命感受的一个人遭到了社会意识形态的抽象否定。”正如加缪所说,对于“异类”,人们往往选择排斥而非悦纳。当默尔索遭受不解、指责、批判时,他的天性注定他难以用相同的方式反抗,而只能用距离感包裹自己,隔绝局内人对自我世界的窥视。
二、荒诞与幸福
(一)荒诞内涵及构建方式
荒诞感作为《局外人》的特征之一,贯彻了小说首尾。李白《大猎赋》中有“哂穆王之荒诞,歌白云之西母”一句,而荒诞在《辞海》中意为“不真实,不近情理;虚妄而不可信”,是一种对事物存在状态的描述。作者加缪这样评价作品中的荒诞感:“所谓荒诞,是指非理性与非弄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间的冲突,荒诞正是清醒的理性对其局限的确认。”荒诞是两种不可调和的认知之间的矛盾对立。之所以有荒诞感,是因为已有的对世界本质和现实规律的认知与小说描绘脱节,呈现出怪异颠覆的效果。
从田野经验的视角下看《局外人》的荒诞构造,可分为三个部分。荒诞感的来源其一,是充满克制感的文本语言。小说采取了“零度写作”的摄影式外视角。文章中不掺杂任何个人的想法,完全是机械地陈述。这种写作方式并非缺乏感情,更不是不要感情—相反,是将澎湃饱满的感情降至冰点,着重突出理性色彩。在文章中,很难找到出于作者或故事主人公的直抒胸臆式的内心独白。因而,尽管通篇是第一人称叙事,但与其他小说不同,叙事者不再仅仅是故事参与者,更是旁观者,这与前文田野经验研究的观点也是相符的。由此,小说的主体被模糊,虽全篇围绕默尔索而展开,但文字描述呈现出充满惰性的中立形式状态。不仅如此,小说中的“我”也仿佛被剥离了常规第一人称的主观情感。“无论如何,星期六和星期天总还是我的。当然,这并不妨碍我理解老板的心情。”“我想星期天总是忙忙碌碌的,妈妈已经安葬了,我又该上班了,总之,没有任何变化。”在字里行间,读者难以寻觅到激烈的情绪波动和曲折的故事情节,有的只是近乎第三人称的客观叙述。这样人称间的错位感,违背了常规的第一人称叙事规则,正是小说荒谬构造的来源之一。
其次,荒谬构建离不开与常理事实相悖的故事情节。身为小说主人公的默尔索,一切故事情节皆是围绕他而展开:母亲去世、为朋友杀人、最终受到审判。个人处境而言,他原本应该作为局内人,但最终却被社会秩序和法律审判称为局外人,脱离了掌握自己命运的轨迹。读者或许不解:母亲的葬礼上,身为儿子怎能数度昏昏欲睡,甚至有闲心观察“褐色木板上看得清清楚楚的发亮的螺丝钉”?当面对朋友的要求和女伴的求婚,为何他能自始至终保持无所谓的态度?这些难以理解的行径,是情节塑造的荒谬感之一。而故事中大众对于默尔索的审判,又是另一种局限于特定背景下的有限视角,他们将真实的行动加之于其身,甚至不惜用扭曲事实的方式将默尔索这个“局外人”彻底驱逐出境。这种尽可能寻找“有力证据”,潜意识忽略事实真相的验证性偏见,在所有局内人身上展露无遗。以至于最后,判案脱离了当事人默尔索,成了所有审讯参与者的一场激烈的文字游戏,证据与结果间巨大的不对称造就了荒诞感的第二个层次。
最后,局内与局外的对立关系映射到个人主观对自适的意愿与客观世界的背弃之间的断裂,是荒诞感的第三层来源。在社会结构中,作为社会的一员,每个人都承担着相应的责任义务。否则,个体将滑向两种注定被抛弃的极端:彻底断绝社交关系的孤岛生存者,或罔顾社会规则的肆意破坏者。然而,在《局外人》中,个人意志和客观世界被夸张成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关系—要么完全顺应社会主流价值观,言谈举止皆符合道德评判标准;要么任何出格的行为都会被视为怪诞,从而受到多数人的排异。这种夸张且脱离实际的关系背后,是人与社会共存的两难选择。这在给予读者荒谬感的同时,也迫使读者思考存在主义与人的价值。在怀疑和反常理中反思个体的自由意志如何实现,个人价值如何实现,是荒谬感的深层作用。
(二)加缪笔下幸福的终极奥义
在小说末尾,默尔索在被处决之前感受到的不是恐惧和愤怒,而是幸福—“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此处的幸福,是他經历“令人心碎的激情”和“尽可能地坚持”后,对一生的真实感受。
在即将面临死亡之际,默尔索虽无法避免肉体上走向灭亡,但他的精神始终保持着独立自由—他拒绝被同化,拒绝被纳入环境规定的秩序中,相反,他做到了坚守自己作为局外人的底线。在这场众寡悬殊的无声对抗中,看似默尔索是必败的,但在默尔索的视角里,他不屑于与世界辩驳,保持沉默正是他表达蔑视和抵抗的方式。他是骄傲的,他蔑视周遭给予他的一切污蔑和枷锁;他也是宽和的,即使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也从未恶语相向。在现实层面上,他虽难逃消亡,但他贯彻了自我的准则,灵魂因意识上的抗争而充盈。
在这一点上,默尔索展现出与其他荒诞文学作品主人公不同的特质。加缪在创作中多受卡夫卡、伏尔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影响,创作的荒诞作品也与上述作家有一定的借鉴性。然而,无论是《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还是《审判》中的约瑟夫·K,死亡,都是他们最后的退路:即对自我生命的厌弃和恐惧。然而,面临死亡,从来不会让默尔索感到恐惧。相反,死亡前的独处时刻给予他复盘过往人生的机会。对于母亲,他始终有深切的眷恋之情。成人后,他依然如孩子般称呼母亲为“妈妈”;在母亲死后,他认为这是对衰老和一切痛苦的解脱,因此“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哭她”。一切看似不合理的行为背后,是他对母亲真挚而静默的爱。对于身处的社会,他懂得观察,聆听汽笛的声音,在长久的独处中感受时间的流逝。而对他最亲近的自然,即使在生命最后,他也保持着归属感。他身心的某部分,与自然界的万物共呼吸,这种超脱肉体的共感,让他真正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和幸福。他奋力抗争过,已无遗憾与痛苦。死亡并非终点,精神或可永存,世界和默尔索,最终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和解。
(三)现世荒谬与幸福之写照
谈及《局外人》,总难以避免将《西西弗神话》与之相比。两本书几乎在同时段完成,相似的哲学内涵使彼此相互照应,《局外人》也曾被看作是《西西弗神话》的具象版。高度哲学化与神话的西西弗,落向实处变成了局外人默尔索。二者在某些方面具有极高的相似度:同样不被理解,同样不颓唐沮丧,同样奋起反抗。
荒诞与幸福,是两部作品的主题交集。小说作为虚构作品,内涵的荒诞与幸福于现实世界也有象征作用。加缪的生平,为他的创作经验和“荒谬中探寻幸福”的文学理念提供了依据。父亲的缺席,母亲的疏于管教,使加缪过早尝遍了底层生活的辛酸。家庭的残缺和疾病的折磨塑造了他孤僻的性格,也让年少的加缪向生命的不公发出诘问。这些质问和反思,渗透在加缪的作品中。因而,在《局外人》中,几乎无法寻觅关于默尔索父亲的只言片语,对于母亲,他也难以用常规的方式表达情感。这与作者本人的家庭情感缺失不无关系,也进一步透露出作者借默尔索表达的想法:世界荒芜,人生了无意义,个人的情感欲望表达在荒芜面前,缺乏必要的表达渠道,即使偶尔表现出,也难以自控地扭曲了外在呈现的形象。
现实的荒诞,往往比小说中来得更突兀且直白。感性与理性的两难,社会与个人的难以自洽,皆是宏大荒谬的组成部分。不可否认,无论是何种形态的社会,既有自然,就必有荒诞,二者长期保持对立统一的状态。在荒谬的旋涡中,被裹挟着沉默固然是顺应发展的方式之一,但在混沌中坚持真理,永不放弃反抗,才是实现自身价值,领悟人生幸福的真正出路。此时,抗争本身的意义就构成了幸福。恰如个体的微小努力难以逆转宏观局势,但反抗的过程能够证明人的尊严和自主意识的客观存在性。生命的燃烧不再归于时间的虚无,而是为了争取自由和个性的适存空间。无论身份地位,每个人都可以选择在自由的人道主义道路上迈进。
隔绝默尔索与局内人的,从来不是实际的法律规定和规则限制,而是社会长久以来约定俗成的伦理法则和行为秩序,是更深层次的思维定式和价值鸿沟。“默尔索式”并非个例,他更代表了那些被社会规则抛弃在外,难以真正融入的局外人。面对与自己相异的多数人,他们在委身融入之外,同样可以像默尔索一样,在他人否定中自我肯定,无论遭遇何种质疑,肩上都能扛住“荒诞”的巨石,再一次向着幸福迈进,做只属于自己的西西弗斯。毕竟,“朝向峰顶的奋进本身足以充实人类的心灵,应当设想西西弗是幸福的”(《西西弗神话》)。
人与他人、社会、生活,究竟是彼此交融,还是雾里看花,又或是相互独立?个人尊严究竟如何在荒诞的俗世中被捍卫,幸福的本质又是什么?当现代社会造成人类精神生存的困境,并由此引发人们对社会弊端和荒诞生存状态的思考时,默尔索的行动为我们提供了新的思路:身为社会中的小人物,同样具有个性自由和人格自尊。集体应当是无数个体的总和,是兼具包容和开放的自由体,而非仅仅数字上的累加。无论局内还是局外,当荒诞注定无法逃避时,打破空间的局限和心灵的距离,无畏付出所有,方能追寻幸福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