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康祺
冬日的黄昏后,落日的余晖倾泻进朱红色的窗户。祖母端坐在沙发上,她那一头刚刚染过的短发,被残光映照得乌黑发亮,整齐且柔顺,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却在急景流年中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皮肤却依然白净。
她这个人自始至终都爱美丽,喜爱干净,她的一生都活得如此体面。作为长孙的我,相比于年轻时的她,我更爱她现在苍老的容颜。距离上一次的分别,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可惜,这次我们又要作别了。
我静静地坐在她的身旁,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她难过地低下头,一双眼睛微微闭着,细长的睫毛沾染着晶莹的泪珠。我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再触动到她,而让那泪珠滴落在我正牵着的她的手上。这间颇有历史年代感的屋子,狭小而又局促,陈旧的家具让屋子显得格外清冷、灰暗,而她依然年轻地活着,散发着一个女人精致的气息。
这种沉默中的陪伴,让我与她面对面之间的那份温暖仿佛又回到了我记忆中的童年。我自小与祖母生活在一起,她在我成长的生命里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幼时的我在父母身上得不到的爱,她都毫无保留地给了我。我的那些高傲与快乐,也都在她的宠溺中贯穿了我的一生。我对她的依赖与眷恋已经完全超出了我对父母的感情。在年少叛逆的青春时期,我狂躁偏执、自暴自弃,似乎只有她的言语教导能使我瞬间安分听话,并重新振作起来。
时至今日,我依然感念她当初对我无私的爱护与养育之情,并视她为我至亲至爱的人。可如今,她的年岁与生活伴随着时光的消逝,已经略显苍老与孤独。我对她的爱与牵挂,仍然十分深刻与厚重,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无论身在何方都令我无法割舍与忘却。我们时常会见面,也会在短暂的相聚后,再痛苦离别。
而今,我们仍然要反复感受这离别时的刺痛与落寞。我已经感受不到她在见到我时的快乐了,相反,这样的见面和别离,对我和她都是刺痛内心的,即使分开后也会持续地隐隐作痛一阵子。人生有千载忧,万般愁。我可能过早尝尽了人生不该经历的痛楚,我从不言语,也从不愿回忆。但因她的陪伴,我仍觉得我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
回首过往,我经历过的孤独与挫折,在受尽冤屈又无法诉说内心悲伤的时候,始终凭借着她给我的爱意与信念,在忍辱之间依然坚强面对。这半生跌宕起伏、荆棘满布的路途,也正是因为这种深情的力量,成了我磨灭万千苦难的本能。一个人的思想中一旦有了根深蒂固的信念,那他就已经无所畏惧了,更何况命如蜉蝣的我。
但我,最怕的就是她的眼泪了—那些为我流下的眼泪。她的眼泪与她的苦口婆心一样,令我心痛。自打我离开家乡飘零至今,这十多年间,无论我身在何地都会经常和她联系,无论生活当中多么苦痛也仍然会乐观地向她诉说我对她的思念与牵挂。她的眼泪多半都在回忆里,回忆她过去的生活与经历,而另一半都在所有的离别里,是与所有人的见面和离别。她的情感太细腻,她的内心又太过于柔软,以至于每次面对别离,她都会难过得痛哭流涕,然后喃喃自语,且久久无法回归平静。
所幸,后来那些深爱她的人都会无声地来,再无声地走,也不主动和她作别了。相对于这迷惑的世界,她的生命里几乎一尘不染,虽已在都市生活多年,但仍保持着关中塬上黄土地传承千年的良善与朴实。她纯净、慈爱、悲悯,又以自身的坚强在艰辛的年代哺育了儿女。她在子女面前是伟大的,如果没有她当初的辛勤付出,哪会有一个欣欣向荣的家!我从父辈的口中听到对她最多的赞美,便是善良、勤劳、朴实,一生都是个好人。
如今,她老了。她那苍老的容颜不再红润,不再焕发光彩,记忆也开始消退,听力也大不如前。我与她说话时,已经开始要反反复复讲很多遍了,先是用普通话,后又用家鄉俗语,直到用着混杂俗语的普通话,她才能真真切切地明白我在讲什么。我越是这样讲话,她越是嘻嘻哈哈地笑着,像个孩子似的看着我急切的样子。有时她对我言语的歪解,惹得我忍俊不禁,然后笑着笑着就哭了。
后来,她再歪解我对她的讲话时,我便开始顺着她的回答胡乱作答,直到我们都哈哈大笑为止。自此,她从不觉得无聊,喜欢找我聊天儿,我也装出一副认真的模样,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老生常谈,并随声附和着,也不时云里雾里地作答着。总之,这就是我和她之间不可言说的短暂快乐。相对于她的眼泪,我更喜欢她一直笑着,然后在笑声里无声分别。我很爱她,却又要在这种爱的执念里不时离开。或许,我注定这一生都是浪子,漂泊在能让灵魂自由驻足的地方。并倾尽一生去追寻,不能停歇。那个从小追求人生理想与自由的少年,在羽翼丰满时却离经叛道,成了那个使所有人都捉摸不透的人。而人生有归途吗?在我看来,或许没有,这一生都只能是在路上。
且今,她仍然在清醒与安静时对我反复地说着“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能停下来”,以此了却她对我成家的愿望。我无数次听到她那些关心与唠叨的言语,都在暗夜里独自回想湿润着眼眶;也曾幻想这一生如她一样朴实善良,平凡地生活,做个承欢膝下的好儿孙。但我每次这样想,都会觉得如同失去了活着的意义,感受到了生命的尽头。
人总有一条不同的路要走,人的思想终归是要主导灵魂肉体的去处。我唯独看淡贫困,且不惧生老病死,却对她的感情,孝爱至骨髓深处与血液里。她从不觉得这个世界荒唐,但又在见到他人辛酸苦难时又心生悲悯,无数次地去救助又自顾地哀痛。或许,这就是她的生活,用她一生的良善教导叛逆的我。虽然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依然能保持初心与本真,在喧嚣杂乱的世界里依然清醒地活着,思考着。
我希望她能永远活着,快乐地活着,永远不会受到世俗的侵染,并将那些美好的品质传承在我们这些后代的身上。这一生一世的祖孙情缘,就如同我对她偏执到走火入魔般的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