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中
突然梦到祖母。她穿着一件藏青色对襟上衣,配一条黑色长裤,宁静而又安详地坐在老屋的门口缝衣服。我喊了声:“奶奶在做什么?”她头也不抬地说:“没得衣服了,缝一件!”
我惊醒,一脸湿润,想必是清明节快到了,太想念祖母了。祖母走了快七年,我头一次能如此平静地用笔面对她。记得头三年,一提起祖母,我就喉咙发紧,眼泪汪汪,多年来从不敢触及那根悲痛之弦。
祖母没有正儿八经上过学,只在扫盲夜校上过几晚补习班,认识了一些简单的汉字。后来,我上一年级了,课本上那些启蒙的汉字她常常要拿来认一认,一脸的专注,一脸的微笑。
可祖母不像是沒读过书的,一向说话声音不大,却说一句算一句。
“苦人子,天看(照)顾!”祖母说。祖父去世后,祖母带着五个孩子,四男一女,日子怎么过?蒿子草充过饥,野果子当过饭。但无论怎么苦,在祖母的心中,都有一种坚定的信念—人是苦不死的,天无绝人之路。以致后来漫长的人生中,一次次“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本分,本分,总有一份!”“吃亏是福!”这是祖母每次被人欺负或者吃亏了挂在嘴边上的两句话。生产队分东西,分谷物就秕谷分得多,分过年鱼就只有瘦鲢鱼或鼓肚子的鲤鱼,草鱼的美味只能听人说。尽管祖母也会小声不满地嘟囔几句,但她仍然会说着安慰一家人的话:“以后可以咭(吃)好多好咭的。”很多人背地里嘲笑祖母:“那个某某娘屋里要出一屋单身公!”然而,让那些人始料未及的是,村子里确实有不少家境比祖母好的人家出了单身公,而祖母的四个儿子都娶了老婆。老大娶的是富农家漂亮的裁缝女,能干又贤惠;老二娶的是山上秀气的姑娘,勤快又善良;老四和老五娶的媳妇都高高大大,竟然一个也没有单下。好事总不会永远落在一个人身上,坏事也不会永远落在一个人身上。果然,日子越过越好了。祖母的孙辈们长大了都很努力,在北、广、深等城市发挥着自己的优势。尤其孝敬祖母,老人家真的吃到了很多做梦都想不到的新鲜食品,嘴巴一扁一扁的,笑得合不拢嘴。这时候,她又会意味深长地感叹:“感谢党为我们这些老百姓造福,让我们有了好日子!”古人所说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便如此吧。
祖母想到的事,会立刻着手去做。有时候别人担心能不能做好,她就说:“草鞋没样,边打边像!”果然,一次次尝试,还真的做成了。她的这种对新鲜事物的摸索与执行力还真是有魔性,常常能解燃眉之急。还有诸如“大方,大方,方方有”“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做人要对得起天地良心”等等,不仅在祖母的口中说出来那么朴素、醇厚,而且她身体力行,是那么自然坚定。
祖母身体矫健,八十九岁高龄了,还背着背篓上山捡柴,被晚辈们好一顿埋怨。她笑笑说:“我也晓得不用烧柴火了,就想趁还能走得动,去看看将来我躺的地方,心里有个数嘛!”我们赶紧“呸呸呸”一阵,一个劲儿夸她能活一百二十岁。当然,祖母终究没能活到我们说的岁数,但她健康地活到了九十二岁,寿终正寝。祖母临终前,脸上红光满面,祥和宁静,对一个个前来看望的亲人都叮嘱一下:“好好的,有人就有一切!”
祖母一生平凡,苦乐参半。她有一颗溪流般的心,鱼儿跃时亦欢欣;有一颗微风般的心,听鸟儿鸣啭于山野。她用自己的人生智慧,唱着时间的歌,留下朴素的家风,潜移默化影响着后代子孙,常令后辈无尽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