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鲁
李继开是一位富有诗人和哲学家气质的“70后”艺术家,近年来凭借“冥想男孩”“流萤点火”等带有哲思风格的系列作品,备受艺术界关注,被誉为“扎进个体潜意识的精神世界中,深探现代武昌又杂乱的生活对新一代的影响力”的“思想型艺术家”。这个“标签”,既来自他的绘画作品,也源于他创作的一系列诗歌和散文等文学作品。他的诗文集除了《湖与湖面的光》,还有《吃土豆的人》《唯有泥土不动》《灼灼朝花》《溶解之旅》《这样的颜色叫作灰》等。
《湖与湖面的光》收入诗作40首。这些诗歌,抒写了艺术家对人世间、对大自然中的温暖与光亮的爱与知,也呈现了他对当下的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庸常、媚俗与寡淡的滋味的抗拒与悲鸣。他试图让自己的心灵与外部世界达成和解,但他好像又做不到。他想逃避,如同诗人里尔克对一位青年诗人的忠告那样,“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让你写、让你画甚至让你热爱生活的理由,但现实似乎又一次次地让他失望和灰心。他在诗歌里,不断地抒写着这种纠结与反思。
他在《九月,一封未发出的信》写道:“在这不断生产着庞然大物的时代/连我写给你的一封信/也难以投递”;在《有话,就对着树说》里感叹:“不远处是高铁/子弹头火车飞驰让人心慌/太快了 这生活”。而他的“理想生活”应该是慢下来,能让人们拥有一点时间,用头脑的平静抚平狂跳的心,也平稳每天慌乱和匆匆的脚步;即便没有山丘般永恒的宁静,至少还能用记忆中欢唱小溪的美妙音乐,驱走神经和肌肉的紧张;然后去仰望那高塔般的橡树,明白它们长得又高又壮,只因为它们是在缓慢而健康地成长。所以他对世界发出了这样的请求:“让一天等于一百天/一年等于一千年/什么都没有改变/走向各自时间的终点/就如同/虽然我们亲密/但我不能有你的立场”。
保罗·克利说过,一位真正的画家,应该就是一位诗人、一位大自然的发现者和探掘者、一位哲学家。那么,“精神何时达到至纯之境?”保罗·克利断言,“从一开始之时”。是的,从一开始之时,李继开就是一位敏感的、自省的、耽于孤独与冥想的艺术家,同时也是一位对文字和词语有着高度的敏感与热爱的诗人。他在诗中,多次写到对文字的忧虑与感喟。他认为,毫无节制的物质欲望和狂奔一般的生活节奏,使“文字如同失败的士兵”“灰烬便是死去的文字一堆”。虽然如此,他在内心里仍然保持着对文字的热爱和敬畏,从来也没有放弃过文字上的书写。他在《无主题的九章(三)》里有言:“这些碎石子儿般的言语/送给不再相信的你听/送给不再愿意听的你听”。所有的诗人都是还乡的。文字是他的原乡,是他的精神谱系,就像黄昏时的树影拖得再长,也离不开树根。他在《怀乡》里写道:“划过密密麻麻的字句/拉我回到你的怀抱/一个旧日子的身影/深夜潜回故乡”。这是他内心里对文字和文字里的故乡的信念。
对于整齐划一和流水线式的制造,他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和远离的姿态,而宁愿独守着自己画框里的一星萤火和无边的寂寞。他把更多的敬爱与礼赞,献给了制陶者、打石工和星光下或暗夜里孤独的夜行者。他在《制陶者》里这样赞美泥土与火:“泥土遇火/草灰蛇线/黑色是燃烧到尽头的发丝/就在此地/挖掘洞穴/此刻心安即为家/田野雨水浸泡/大地熟透了/而土已坚固成形……”当青烟散却,陶土成形之后,“万物皆生长/留下来的人在低声说话/留下来的人/平静注视火苗/脸庞被一点点照得透亮”。这些被真正的创造之光映照亮了脸庞的人,就是诗人心目中的烧陶和制陶者。在《无主题的九章(四)》里,他把钦慕、赞许和尊崇的目光,投到了那些日夜与石头为伍,目光坚定、内心里充满力量、锲而不舍的打石工身上:“暗夜的打石工/打坚硬的石头/叮叮当当/或者是打出一尊雕像/或者只是/把石头打得小一点/再小一点/直至成为灰成为土/合拢手掌/然后它会/像一颗健康的心脏/打出一地碎屑/打得满天尘烟/打得提心吊胆/还是打不过石头……”表面上看,他是在赞美这些与石头打交道的人,但诗歌里分明也有几分自况与自喻:“不是劳动人民的这双手啊/衰颓又颤抖/已经拿不住东西/在自我的纯真博物馆里/我以为/随时随地可以是新的开始/无时无刻仍然在旧的世界”。
这种自喻,在《夜行人》《无主题的九章(六)》等篇什里也有抒发:“风过山谷/黑影的树/风很大 有人赶路/若是三十年前/许是手持火把/照亮了脸庞……”“我愿意去相信这一切/像盲人一样/行走黑夜/……摸索翻越过山/便与从前相连/……一个人的旅途/仍是我与另一个我/过去的已经过去 未来还未到来/无法望穿的湖水/如同天然的谜/而人需要相信什么/如同鱼相信水/鸟相信天空的无限”。这其中有对传统的不舍,有对未来的瞩望,当然也有对当下现实的承担与跋涉。披星戴月的夜行者,默默地肩挑着自己内心的愁苦与忧患。
苏格拉底早就说过:“没有经过沉思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幽灵之家》的作者伊莎贝尔·阿连德也坦言,写作对于她来说,是一种不断地思考和保存记忆的绝望企图,“我写作是为了使我的忘却不至于失败,还为了滋养现在我展示在空中的根”。李继开也是在用写作滋养着他“展示在空中的根”。例如《箭》里所言:“越往后走 越不能回头望/那陈旧的山山水水/离弦之箭/途中好风光/也只此一次/穿过春的嫩绿/夏日蝉翼/秋来天高云渐淡/冬日的无人村庄”;又如《内心》:“不能重复的时间/记忆闪现的虚无/从夏末到深冬/从想象到现实/我不能去想象 这是个假象/如同不能去想象你/从外部看过去/解决掉/解决掉时间与空间/解决掉无直觉的自我。”这些看似平静的诗句里,其实是在书写着一代人的苦涩与无奈,写着一代人试图与生活达成和解却又那么不甘心失败,因而吹刮在内心深处的无尽的纠结、挣扎、分裂与反抗的风暴。
“红色文化”是学术界研究的热点,目前红色文化还没有统一的定义,虽然它的概念内涵有争议,但是并没有妨碍红色文化在实践育人中的功能发挥。红色文化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的第一个新文化形态,是中国共产党的宝贵精神财富和巨大精神优势,是中华民族永葆旺盛斗志和进取精神的强大动力,是培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精神宝库。本文从以下几个方面对红色文化的内涵做详细的分析。
托尔斯泰曾背着人们,小声地问一只与他对视的蜥蜴:“你过得好吗?”这位忧心忡忡的人道主义者向四周失望地看了一眼,悲凉地说道:“我呢,我却过得十分糟糕。”李继开有一首诗《飞虫》,写的也是这种内心况味:“谁叫你来的/你这暗夜的飞虫/吱吱叫着/敲打撞击着我的窗棂/或许你是不远万里而来/或许只是路过的一瞥/你飞向着黑暗中心/这深沉夜里唯一的光亮所在/在这无人理睬的暗夜/你在空中认真地划出一道道/优美精致的弧线/摇摆着身体/如同一个布鲁斯乐手/回到他的伤心旅店/而此刻/我的蓝调歌王/你停留在空中的一瞬/呆呆的在想什么呢/你这孤独的飞虫/知道吗/夏天就要过去了”。
怀旧是每一代人都不可避免的一种精神状态。只是,快速变换的生活,让怀旧的时间也提前了。继开在诗中也书写了“70后”这代人对消逝的时光的无奈。他在《老身体》里写道:“这个身体/用了好多年了/怀念下小小的自己/在老世界/层层叠叠 躯壳到如今厚度/你仍住在里面吗/……连时间都老了/所以继续老吧继续老。”《灰》也是一首怀友和怀旧的诗,写到自己曾经是一个“红旗下敬礼的小孩”,在这个纷纭的世界上走过一年又一年,然后,“在不久前我路过/那些灰蒙蒙的厂房/和同样灰蒙蒙的梧桐/雨水冲刷流出灰颜色的眼泪/想起来日子/竟然过得这么快/我已经是一个标准的胖子/又活了这许多年/如果不是想起了你/我想我大概/已经忘记/我那瘦弱的八十年代”。还有《夜雨》:“清晰的夜/雨使夜透明/四下里晶莹有光/而河床加宽/黑暗里水平滑流动/……岸上有人/雨水带来记忆/一些事情又在重新开始/……要记得带伞/过江过湖 总是难免/今夜透亮/工厂工人在做工/街头流浪汉继续流浪/亲密的是夜雨/亲密的人们在回故乡。”诗句里有温暖的回忆,也有一代人的痛疼、伤逝和乡愁。
继开是一位“孤身走我路”、不停地向着内心走去的艺术家,也是一位喜欢沉思冥想、不惮于陷入孤寂和痛苦之境的诗人和哲学家。从艺术效果上看,除了沉思、冥想与哲理的力量,他的诗也充满了斑驳的光影、色彩感和画面感,比如前面所引的这首《夜雨》。这种光焰与色彩,就像打石工在暗夜里敲打出的金色火星,像萤火虫在旷野上画出的道道金线和银线。
在捷克诗人塞弗尔特看来:诗,可以不是思想性的,也可以不是艺术性的,但是它首先应该是“诗”,“应该具有某种直觉的成分,能触及人类情感最深奥的部位和他们生活中最微妙之处”。所有的诗篇都是旅程。李继开的诗歌、散文和他的画作一样,“我手写我心”,皆可看作他心灵的自传,忠实地传达出了他内心里一些敏感的、直觉的东西。当然,无论是绘画还是诗文,或许最终都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也无力逆转逝水般的时间,每个人都在默默地接受和拥抱各自的生活,奋力地活着和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夜幕降临的时候,每个人也都会酣然入睡。尽管如此,每个人依然还会接纳和珍爱着太阳升起的每个早晨,并且对未来充满新的希冀,无论它带来的是幸福还是悲苦。这应该是我们对哪怕是庸凡的生活日常所应有的热爱,也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最基本的信念。
哲学家们认为,人的躯体是灵魂唯一的栖身之地,灵魂是不能离开躯体而独立存在的。同样,人也不能失去灵魂。一个人一旦失去了灵魂,就会陷入深深的、绝望的黑暗之中,就会变得手足无措、没精打采,甚至疯狂。所以,诗人丁尼生这样歌唱:“如果灵魂有一半遭到了玷污,那么,干净整洁的衬衣,精致的皮靴,优雅的举止,这一切堂皇的东西,都将失去意义。”
然而,进入了高速运转和斑驳复杂的现代社会之后,人类的生命状态发生了剧变。在今天的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眼里,有时候,灵魂就像一个已经跟不上生命奔走的速度而迷了路、而被丢失的小孩,他可能正徘徊在傍晚的旷野上、林子里、湖水或池塘上,或者是冷清的公园里,四处寻找着什么。是在寻找自己的主人吗?能找到吗?他的主人会接纳他吗?
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与波兰画家乔安娜·孔塞霍联袂创作的《遗失的灵魂》,就是一部讲述生命的快与慢、灵魂的丢失与寻找,甚至是时间的存在与消逝的绘本。全书几乎所有的画面都是用黑白色调中完成的。画面上出现了许多密密的、暗黑的树林。让人不禁联想到迷失在“人生之中途”的诗人但丁所面对的那片“黑暗的森林”。冷清的公园,黑暗的林子,空旷的野外……也许就是今天每个人都可能面临的生存困境和迷茫、惶惑的生命状态。而那个干净、单纯、正在到处寻寻觅觅的小孩,就是因为已经跟不上生命奔走的速度而迷了路、而被丢失的,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或者说,是我们每个人的童年、少年和初心。
杰出的艺术家,心都是相通的。阅读《遗失的灵魂》时,我立刻想到了李继开的作品,想到了他画笔下那个同样干净、孤独、喜欢冥想的小孩,那个在旷野上、湖水或池塘上、林子中、暗夜里寻寻觅觅的小孩。实际上,李继开比这两位波兰艺术家更早地开始寻找、并且“发现”了这个小孩。
在李继开绘画中不断出现的这个小孩的形象,被评论家称之为“冥想男孩”。这是继开为当代艺术形象画廊贡献的一个独一无二的绘画形象。他的代表作,有创作于2014年的《拾荒者》《徒步》《睡袋》;2013年的《湖与湖面上的光》《船与男孩》《月光》《点火》《白夜》《云》《立于暗夜的男孩》《火苗》《老世界》《有巨石的风景》《少年与鼠》《白浪》等;再往前追溯,还有创作于2012年的《男孩与头骨》,2011年的《再见,蓝天》,2010年的《乱石与少年》《捕风者》《灯笼夜行》《火焰》,2009年的《流》,2008年的《大蘑菇》,2007年的《戴围巾的小孩》《卵石》《乱石堆》《小世界——沉睡与漂浮》,2006年的《乱流》等。这个“冥想男孩”的形象,伴随着青年画家走过一年又一年,若即若离,如影随形,既真实可感,又神秘兮兮,如一个幻影、一个化身,一个无处不在的精灵。
那么,这个小男孩究竟是谁?似乎可以有多种解释。
第一种解释就是:这是画家的“自画像”。艺术评论家尚晓娟把这个男孩命名为“少年K”。K就是李继开的“开”的发音。这个类似“梦游”般的小男孩的足迹与幻思所及,就是李继开的童年、少年和青春的足迹与心迹所在。出现在继开画布上这个小男孩的故事和他的性格气质,也让我想到了斯蒂文森在经典诗集《一个孩子的诗园》里的那个小主人公——即童年时代的斯蒂文森本人。诗中的小男孩总是那么孤独和寂寞,因为斯蒂文森童年时每天都被疾病困在床上。他独自在想象中做游戏玩耍,在白昼的光亮和夜晚的灯影里幻想着,甚至从壁炉的火光中,从被子的皱褶里,从天花板的寂静里,看到了一些奇特而有趣的幻象,听到一些“鬼怪的呼吸”。从这些诗篇中可以逼真地感受到,这些想象带着只有小孩才有的逻辑、趣味和认知经验。这是真正的童年的诗学和梦想,也是斯蒂文森作为一个幻想作家的卓异本领。李继开也是一位这样的幻想家和梦游者,这使他成年后的画作都带着一种“中国式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他用这种风格,描绘着、表现着甚至放大了留在自己成长记忆中的一些细节和感觉,包括许多出现在梦境中和潜意识里的意象与情绪。所以我们看到,这个画幅上的小孩,有时是盘桓和躺卧在现实大地上,有时却奔跑和飞翔在超现实的梦境中;有时是真实、具象的,有时是荒诞和幻想的。但无论是魔幻的还是现实的,都是画家自己的成长“画传”。
然而,对“自画像”和成长“画传”的观点,细想也会让人生疑。比如艺术批评家孙振华面对继开的这些作品,就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李继开作为一位“70后”艺术家,生活在一个温暖、和睦、有文艺氛围的家庭,父母对他的爱从不缺失;他的个人生活也算是一帆风顺,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太大的人生坎坷,也没有遭遇过命运的大起大落;更重要的,他的童年是幸福和快乐的。既然如此,他绘画中那种如影随行,一直伴随着他,似乎永无止境的忧伤来自何处呢?
这样就有了第二种解释:继开笔下的“冥想男孩”,有他自己成长的影子,但也不全是他自己,而是超越了艺术家一己的经历,在一种“共情的天赋”驱使下而完成的,一种具有完整的象征和隐喻意义,足以展示一代人的生命历程的艺术形象的塑造。
其实,在中外许多艺术和文学创作案例中,我们都会看到一种奇特的现象:艺术家想象与创作中的“自我”,与真实的生活中的“自我”,并不是一体的,而是分离的,甚至是大相径庭的。因此,艺术评论家(包括传记作家)的任务之一,就是要追寻和发现艺术家的那个“内心的故乡”———或者说是“精神的家园”。
英国作家毛姆以画家高更为主人公原型的小说名作《月亮和六便士》里,就这样分析过高更对塔希提岛的迷恋:有一些人,在出生的地方他们好像是过客,孩提时代就非常熟悉的浓阴郁郁的小巷,同伙伴们游戏其中的人烟稠密的街衢,对他们来说都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宿站。这种人在自己的亲友中始终落落寡合,在他们唯一熟稔的环境里也总是喜欢只身独处。也许,正是在本乡本土的这种“陌生感”,才逼使他们远游异乡,去寻找一处可以永久定居的寓所。说不定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隐伏着多少世代祖先的习性和癖好,让这些漫游者再回到他们祖先在远古就已离开的乡土。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到这正是自己的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只有在这里,他们才终于安静下来……
继开的每一幅画都有强烈的叙事性。密集的细节在讲述着故事,也在抒发和传达着他的情绪和意念。他画笔下的“冥想男孩”的所有精神状态和动作行止,有时是拘谨和犹豫的,但更多的时刻是恣意、舒展和灿烂的。无论是孤独、忧伤、痛楚、幻思、梦游、离群索居,还是独步旷野与星空之下,恣意地躺卧在卵石之上,与林木为邻,与池塘、月光、火苗甚至骷髅共舞,且听旷野上的风吟与虫鸣……都因为他是返回了自己“内心的故乡”,在咀嚼和享受着一种“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只有在这时候,这个小孩的生命状态才变得如此自由、恣意和丰盈,而保存在画家敏感的童年与少年记忆中的纷纭的细节,也得以点亮和重现,并且发挥了它们叙事的功能。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琐碎的甚至是萌生在潜意识里的念头,就像风中的小火苗,瞬间变得活跃起来,不再仅仅具有狭隘的个人色彩,而是有了艺术的赋能和亮度,成为了足以引起人们共鸣、具有普遍与永恒意味的艺术表现的内容。从这个意义上讲,李继开的绘画创作,有的虽然尺幅不大,却具有了一种超越和穿透现实的力量,也带着一种尽显童年的美学和梦想的诗学的感染力,呈现了一种具有象征、隐喻和寓言色彩的哲学之美。
书法家孙振华这样评价李继开:“从他的绘画和文字中,可以感受到他的内心非常敏感、细腻;他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观察细节的能力和对于形象、声音的记忆能力……”这个评价是精准的。无论是作为画家,还是作为痴迷于文字书写的诗人,继开在创作中都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细节观察能力和对于形象、声音、环境细节的记忆与表现能力。这是一种只有凡·高式的天才画家才能拥有的记忆与表现能力。
除了“冥想男孩”的人物形象,我们看到,继开在绘画中,把自己天生对词语的敏感与迷恋,也尽情地、恣意地呈现在了画布和纸本上。他似乎不太愿意追求宏大,而更钟情和专注于微物的表达。流萤点火,散豆成兵。所有的大小画幅铺展开来、组合起来,就构成了一种完整的叙事,甚至有了一种类似长篇小说和长篇叙事诗的架构和元素。这些镶嵌在长篇叙事里的细节元素,敏锐的评论家们已经有所罗列,比如:桌面,断木,月光,激浪,细流,猪头,流萤,睡袋,帐篷,西瓜,建筑物,蘑菇,盒子,灯笼,废墟,捡荒者,背包袱的人,点火,漂浮的地球,地衣,守火的人,群山般起伏的帐篷,枝蔓缠绕,夜风,夜行者,暗夜里的微火,人群行路,蜷缩的鸟,水草,荒林,青翠的西瓜,紫色天空的夜晚……这些词语的星群,在喃喃低语,叙述着回忆中的细节。
本身就是意象派诗人的李继开,带着他的叙事主人公,不断地追寻着这些词语,就像加斯东·巴什拉笔下的“词的梦想者”一样,把一个个词描绘在画布和纸本上,成为一个个活的意象和形象。“在每个词的深处,我参加了我的诞生”。———法国艺术批评家加斯东·巴什拉的一套关于童年与梦想的美学观点,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帮助我们打开李继开的艺术之门、引导我们进入李继开的精神世界的一把闪亮的钥匙。“童年持续于人的一生。童年的回归使成年生活的广阔区域呈现出蓬勃的生机。”巴什拉认为,对一些艺术家来说,有的想象与形象,自童年时代起就保留在记忆里最钟爱的形象领域,到了某一个时刻,尤其是在年华消逝的时候,这些想象与形象,会成为一种复合梦想的材料。这时,记忆在梦想,梦想在回忆,童年也从未离开它在夜里的归宿。“有时,在我们心中,会出现一个孩子,在我们的睡眠中守夜。”
李继开的画布、纸本甚至诗歌中的那个干净和忧郁的小孩,不就是这样一个“在我们睡眠中守夜”的孩子吗?这个孩子,不仅在守护着他的主人的梦想与寂寞、迷茫与天真,也在守护着他流逝的光阴和他恋恋不舍的“老世界”。这个孩子,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化身,是被我们遗失和浪掷过的梦想与天真,也是因为跟不上今天的生命奔走的速度而迷失了回家的路、被我们丢失的“灵魂”。
诗人朗费罗也曾说过,在他的想象与记忆里,一直站立着这样一个孩子:“他从未受过教育,毕业于田野和市井小巷,但他将成为一位艺术大师,或成为一名海军,在思想的海洋里自由游弋。”瑞典童话大师林格伦宣称:“世界上只有一个孩子能够给我带来灵感,那就是童年时代的我自己。‘那个孩子’活在我的心灵中,一直活到今天。”她认为,为了写出一篇好的作品,“必须回到你的童年里去,回想你童年时代是什么样子的”。童年永恒。旷野上的少年,在为我们每个人守夜。我在前面说过,杰出的艺术家,心都是相通的。李继开的艺术创作,再次证实了他一直在追寻、塑造和“发现”的那个少年的形象,所具有的永恒意义和艺术价值。
最后,再回到我在开头说到的两位波兰艺术家创作的《遗失的灵魂》上:终于,在某一个下午,被丢失的灵魂出现了——那个干净、单纯、可爱和有点委屈的小孩,站在了他的主人的小木屋窗户外面。这时候,本来一直处在无字状态的画页上,也和干净的小孩一起,重新出现了文字:“门被敲开了。他丢失的灵魂站在那里,疲惫不堪,风尘仆仆,伤痕累累。‘终于——’小孩气喘吁吁地说。谢天谢地,灵魂总算追上了他。他也等到了被自己遗失的灵魂。”
一个人一旦重新找到了失去的灵魂,他的生活和整个世界就会发生改变。这时候我们看到,沉闷灰暗和阴郁的日子里有了鲜亮的色彩;那些无处不在的网格线也消失了;生活重新变得宁静、快乐、生机盎然。主人公甚至可以和自己的灵魂——那个干净、纯洁、可爱的小孩坐在一起,快乐地聊天,分享生活和生命的绚丽、充实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