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立波
语流的瞬间断裂,发明出两列陌生悬崖,
一如你和我,在彼此身上凿出峭壁。
当我惊讶于这无中生有的坦途,
一只稚鸡,正奋力追赶一团飞渡峡谷的乱云。
在一对纯粹的矛盾之间,玻璃攥紧尖叫,
像犹豫的脚步听命于茫然的导游词。
伞柄上的弯钩恰好把我从虚空里拎起,
一根电线上,一只只希尼的小邮袋正被递送。
远处的信号塔迷失于雾和霾的争辩,
一棵苦苦跋涉的树,离鹰的服务区越来越远,
就像我们之间的留白需要更多的雾来喂养。
钢缆在雨水中忍受,玻璃内部的泪水
夺眶我的踌躇。在走向你的途中,我的每一步
都将是对重力法则的再一次克服。
两座山的敌意曾被鹰爪的意志缝合,
犹如括弧里的潜台词挪用了雨点的省略号。
犹如你是我必然的风景,我是你偶然的取景框。
一座桥绷紧身体里玻璃的呼救,
这地质学的塌陷,托举起一颗心的坠落。
演示屏幕上,一场许多年前的火山喷发
还在固执地向我分发新鲜的岩浆。
一种不厌其烦的重复,以灰烬覆盖我。
我身后的箱子中,消火栓和灭火器的私语
无意中被地质文献里屏住的呼吸扩音。
橱窗玻璃后面,一块玄武岩暗藏的苦杏仁,
给等边三角形的稳定结构嵌入一个
铁青色的策兰。可奇怪的是,我为何跟他一样
渐次接受了母语噙着的沉默,
却比疯狂的岩浆更早遁入记忆冷却塔?
石头里的鱼还在流亡,它的尖鳍割开虚无,
用一张幸存的肺代替我呼吸。
当我走出博物馆的大门,我使劲地拍打全身,
试图掸去还在纷纷扬扬落下的火山灰。
这比译文更晦涩的灰,覆盖全球化的孤独,
或者安检仪那“嘀”的一声无法译出的部分,
比如:一只空心的海螺替我保存的
超验的螺肉,灯泡一样逼视着我的鱼眼里
一个来不及涌出就已干涸的大海。
你几乎已经无法辨认出它,搁在书桌上
像一只粗糙的陶罐,只是你即使用力摇晃,
也不会再有水声传来。你想起埃利蒂斯写过的
疯狂的石榴,那饱满的籽粒,曾经胀裂
如一个微型宇宙,听命于一种精密的机械。
但霍金说过,宇宙也在不断萎缩,向内的塌陷。
你没有注意到它的枯干和变化。那缓慢地
交出自己的过程。交出水分。交出汁液。
有没有交出灵魂?无人知晓。反正你仍然可以凝视它,像凝视晚年的奥登,那地图一般
斑驳的地貌。直到只剩下枯干本身。或许
事物负有特殊的使命,那就是让自己不断变丑,
在一种反义中重获自己,让喧哗的寓意归于
本体的安静。它驱使自己走向高度的抽象,
或者自己的对立面:轻,轻到无法称量;
甜,甜到舌尖倏然缩回字面。这时间的果实,
衰老的博物馆,以完整的闭合拒绝你。
只有当你把它放到耳朵边,像一名间谍
窃听词语内部的风暴,那簇拥的星群
仿佛又开始在众多的房间踱步,而你仍然
无法窥探一个守口如瓶的宇宙。半径
在公式里沉睡,你,被一只沉默的石榴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