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荆亚平

当下有一种很有趣的说法，把人生的中年阶段称作“青春晚期”。当青春被抻得足够长，长到可以将父母和子女、老师和学生圈进同一人生区间，就有理由期待一种弥合代沟的平等对话关系成为可能。一边是“青春晚期”的师长和父母，一边是正青春伊始的学生和子女，理想的交流，常常会从“过来人”的经验开始。

青春，意味着告别懵懂无知，开始拥有较为明晰的自我意识。不知道有多少人是不经提示就感知到自己长大的，隔着岁月的尘烟，我总能清晰地忆起生命中第一次认真审视自我的那个奇妙时刻。

那是即将步入14岁的寒假。大年初一早上，我忽然对以往很热衷的在这一天到处串门、拜年拿压岁钱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弟弟妹妹相约出门，以看书为借口实则百无聊赖的我，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困扰着：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个宏大的问题像一个黑洞，既令我有些害怕，又诱惑着我探寻答案。我意识到，此刻的我与从前的我不一样了，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长大。在我成长的那个年代，这样的问题是很私密的，既羞于与同龄人分享，更别奢望求助于父母。周围都是忙碌的大人，他们的生活状态仿佛已成为一种惯性。对此，我疑窦丛生，难道他们的一生从未被这样的问题绊住？我暗自猜想，他们只是选择了沉默应对，或许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会把不能说出的部分以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我决定钻进书里找答案。

书籍，成为陪伴我成长的最好伙伴。然而，我的青春期过得并不平坦，有时甚至看上去“险象环生”——因为我一向自视甚高，刚升入高中的一次数学测试不及格，令我的自信跌入谷底。出于羞愧，我不敢面对老师和同学的目光，上课时不敢抬头看黑板，用手托着下巴强行把头转向空无一物的墙壁，一堂课硬撑下来，整条胳膊都是麻木的，每次数学课都如同经历苦役，成绩更是惨淡。所幸，老师注意到了我的异样，把我从自虐的深渊重新托举回地面。自傲与自卑的奇妙纠缠使我一度陷于心理危机，在自造的心牢中左冲右突而不得其路。在那些艰难而无助的时刻，我唯一的精神支援，就是书籍。多年后，我在博士论文后记中回顾道：“我试图通过读书来解决自己精神深处的困惑。在我和我选择的书籍乃至研究对象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线看似非功利的精神上的联系，我总是在读书的时候，把自己置于思考的中心。”

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把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所经历的曲折动荡的缓慢转型称为“历史的‘三峡’”，借用此说法，我认为，每个人的青春期，亦可谓“人生的‘三峡’”。它既有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之惊险，又有暗潮汹涌、海阔天空之潜深，我们在其中遇到的挑战不尽相同，这是几乎人人都要经历的人生考验。

曾有一个学生向我倾诉，她说总以为文学的很大一部分功能在于可以从他人的人生经验中获得对自己人生的启示。可是，令她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些有过人天分的作家，最后也没能突破自己的命运？一想到通过读书得到的认知可能是一种天真的“自以为”，她就有一种无可抑制的感伤和悲凉。

其实，她的困惑也曾是我的困惑，在她这样的年龄，我也有靠读书寻求生活指南的想法。对于书里那些智慧的头脑在现实中的不完美，对于读了很多书却仍在面对生活的微小变故时张皇失措、举止失度，我也觉得无法理解。随着年齿渐长，人生阅历日丰，我渐渐悟出，读书的确可以明智，但在理智和充满偶然与变数的生活之间，存在着很大的鸿沟。更何况，人在很多时候是凭情绪和隐藏至深的下意识行动的，那些自认为经过理性判断的行为，其实仍然是出于一己的好恶和感情冲动，经不起推敲和检验。这不是具体某个人的缺陷，而是普遍的人性弱点。

因此，我这样回答她：读书的根本目的不在于用它指导生活，而在于当生活向我们展示它的烦琐无奈甚至残酷的一面时，我们的精神还有一个归处，还有一个可以自我休整调适的空间。有了这个空间，哪怕曾经伤痕累累，也依然可以获得重新出发的勇气和力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书籍的确为我们营造了一个精神树洞。当你情绪低落、自以为陷于“深渊”时，不妨从眼下的生活抽离，回到书的世界，通过阅读别人的生活和内心，获得一面重新检视自我的镜子。當你能重新认识自己，不再沉溺于痛苦，对人生有了更豁达开阔的理解时，那么，恭喜你！你将以蜕变的方式得到一次珍贵的成长。

青春路上，横亘着无数的“未来之问”，它们是青春存在的证明，描绘着青春本来的模样。当一个人感到“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的时候，就已不知不觉走向“青春晚期”了。因此，当你对这个世界充满困惑的时候，更应该对这样的人生阶段格外珍惜。

正如世上没有两片叶子是相同的，每一个人的青春都有独异的纹路。若干年后，在安然渡过那些今天看来颇有些惊险的激流险滩之后，“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属于你的“人生的‘三峡’”，仍是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