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婕
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珠宝学院,北京 100083
大漆是漆树分泌出的具有抗腐蚀、耐高温、防虫蛀、抗氧化等特点的天然原液,使漆器具有坚固、耐久、耐腐蚀的良好属性,是制作犀皮漆的重要原料。我国是最早发现并使用大漆的国家,经历史考证,漆工艺最早出现在新石器时期,漆艺首饰作为漆艺用品中的一类,兼具实用性与艺术性。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常见名门望族的女子日常佩戴大漆首饰;明清时期,漆艺首饰的工艺发展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1],但是近代随着金银首饰及各类新材料、新技术的发展,制作工艺复杂的漆艺首饰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随着时代发展,现阶段消费者的物质文化需求日益提升,对首饰的审美、文化内涵需求攀升,且大漆材料属于无污染、可再生的有机物,符合我国可持续发展战略要求,综合社会环境为首饰设计中的应用与研究提供了潜在的契机。在此背景下,梵克雅宝、香奈儿、爱马仕等国际首饰大牌也推出了系列大漆首饰产品,自2004年以来,梵克雅宝与日本漆艺大师箱濑淳一合作了“Lacquered Butterfly”等系列漆绘蝴蝶胸针[2](如图1),将大漆与贵金属、钻石相结合,低调奢华且独具东方魅力;2017年,香奈儿与日本漆艺师Yuji Okada合作推出了PLUME DE CHANEL系列[3~4](如图2、3),采用莳绘工艺所打造的黑色漆面羽毛,弥漫着神秘的气息;爱马仕H Equipe系列漆木手镯[5](如图4),简约时尚,以现代风格诠释传统工艺。韩国的NAMU CHO、日本的山岸纱凌、中国台湾的陈国珍等知名漆艺首饰设计师也在不断尝试将漆艺与首饰创作相结合,力图在首饰中体现独具东方之美的艺术语言,使大漆首饰重回大众视野[6]。但是目前我国犀皮漆创作主要还是侧重于漆画、摆件,可用于日常衣食住行的漆器较为少见,市面上常见的犀皮漆首饰形制单一,装饰方式缺乏创意,发展空间受限。
图1 梵克雅宝漆绘蝴蝶胸针[2]Fig.1 Van Cleef & Arpels painted butterfly brooch
图2 香奈儿莳绘黑羽套链[3]Fig.2 Chanel Maill painted black feather chain
图3 香奈儿莳绘黑羽耳饰[4]Fig.3 Chanel Maill painted black feathered earrings
图4 爱马仕漆木手镯[5]Fig.4 Hermes lacquer wood bracelet
中国传统犀皮漆工艺的发展根植于历代先民的劳动与生活中,通过它的发展与变迁可见中国久远深邃的文化智慧。犀皮黄口羽觞[7](如图5)出土于三国朱然墓,是我国现存犀皮漆器中年代最久远的一件[8]。颜色沉稳,色彩相叠,整体纹样与色彩协调统一又富有变化。器型椭圆,外缘金铜镶嵌,器表平整,光洁莹润。作为第一件底胎为皮胎的犀皮漆器,为犀皮漆器的发展奠定了基础[9]。
图5 犀皮黄口羽觞[7]Fig.5 Lutee-skin yellow mouth wine glass
唐代漆工艺以平脱金银、镶螺钿为主流,犀皮漆产量较少。唐代犀皮漆的名称有两种说法,即“犀皮漆”和“库路真”。王世襄的《髹饰录解说》[10~11]提到“隐起描金,就是利用漆灰制造高点,在高点上涂金。”库路真漆器与犀皮漆打黏的原理相似。
到了宋代,漆器工坊众多,日用漆器繁荣发展。《西湖老人繁胜录》[12]中提到“犀皮动使”,“动使”指日用家具,表明宋代犀皮漆日用家具使用广泛。南宋的犀皮漆器盛行,种类繁多,设计构思巧妙,工艺精细秀丽,颜色润泽典雅,颇有皇家风韵。其形制上还吸收了瓷器的圆润饱满的特点[13]。讲究均衡美、对称美,整体风格简约大气。宋代漆器与之前的犀皮漆有极大的区别,对明清以及后世的犀皮漆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随着明代经济繁荣发展,犀皮漆器从实用转向了实用与审美相结合,涉及家具、文房用品,主要为皇室贵族、商人、地主、富豪所使用。此外,明代盛行简练之风的家具,也在造型设计上影响了犀皮漆器的造型[14](如图6),其工艺精湛,器型多样,色彩鲜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董其昌对明代犀皮漆器的评价甚高,称犀皮漆为漆器之首。高友荊记录的《燕市漆器歌》中再现了明代漆器市集的繁荣,官营与民间手工艺并存互相促进。明代犀皮漆在色彩上发展出了土黄、灰等颜色,色泽明亮,造型简练[15~16]。
图6 明 犀皮漆小方角柜[14]Fig.6 Ming Dynasty rhinoceros leather lacquer small square corner cabinet
清代,官营手工业和民间手工业并存,出现了官营漆器精巧秀丽,民间漆器古朴大气的风格特征,其色彩、纹样、造型和谐统一[17]。但是由于犀皮漆的制作手法复杂,不可外传,外部战乱连发,犀皮漆器的发展停滞。清代后期至民国时期犀皮漆的发展并不景气,至新中国成立后犀皮漆才得以恢复从而发展[18]。
为了找回濒临失传的犀皮漆技艺,安徽犀皮漆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甘而可一生致力于犀皮漆的复原与传承。在犀皮漆的造型上,甘而可参照宋元漆器的仿古法,并对传统的犀皮漆颜色不通透的问题进行改良,尝试把金、银、珍珠、珊瑚、松石等贵重材质磨成色粉用于制作[19](如图7),使犀皮漆具有灵动的纹理,耀眼的光泽,打破了以往色彩的沉寂焕发出新的光芒,让犀皮漆重新绽放光彩,犀皮漆器从中国走向世界,获得众多博物馆的收藏。
图7 甘而可红金斑犀皮漆天地盖盒[19]Fig.7 Gan Erke red gold spot rhinoceros lid box
浙江犀皮漆工艺大师罗献兵在犀皮漆制作中首创白色,开创了“犀皮漆山水的先河”。其漆艺作品中常见山水景象,通过白色来展现中国画的皴法,纹样灵动富有韵味,具有意境之美。罗献兵重视可控性,利用大漆的流动性打捻,待干后形成褶皱凹凸,髹漆数遍,磨显后细看纹样如水墨一般,令人遐想[20]。罗献兵常用多色搭配,色彩丰富将黄色、蓝色、紫色、绿色、白色同时融入(如图8),突破了传统的配色方式,促进了犀皮漆的创新发展,为我国犀皮漆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图8 罗献兵漆画[20]Fig.8 Xianbing Luo lacquer painting
犀皮漆工艺的主要材料是大漆,大漆又称国漆、生漆,大漆是漆树的汁液。大漆中漆酚占50~80%左右,漆酚的占比越大则表明大漆的品质越好,漆成品具有光泽感强、绝缘性好、耐腐蚀性强的特点。漆匠们常说:“白如雪,红如血, 黑如铁。”反映了大漆不同阶段的色彩倾向。刚割下来的大漆是灰白色的,氧化后呈现栗色,放置一段时间最终呈现褐色。大漆偏向褐色,本身色泽深沉,难以调成鲜艳的色彩,大漆中加入氧化铁变黑,加入银朱变红,色漆具有稳定性,制作的成品经久不衰,历经千年,考古出土的漆器依然鲜艳夺目。
人们常用如胶似漆一词来形容大漆的黏性特质,漆最稳定的特性是黏性。在封建社会制作头饰时,漆常充当胶使用从而粘合材料,在现代人们常用大漆修补破损的文物,大漆具有较强的修复功能,此外在制作犀皮漆时大漆还具有极强的材料包容性。利用大漆可以在漆面上粘贴螺钿、玉石、蛋壳等不同种类的碎末或薄片材料,以此制造高点,打磨后散发出螺钿的耀眼彩光、玉石的温润之光、蛋壳的白净哑光,不同材料的光泽向观者传达了自然之美。可见材料是形式的基础,材料可以提高形式的表现力[21]。
犀皮漆胎体种类繁多,有木胎、脱胎、陶胎、金属胎等,可以通过不同的胎体形式,运用不同的漆艺方法来制作饰品,将犀皮漆饰品的艺术魅力展现出来。犀皮漆表面温润且光滑,适宜佩戴,皮肤与犀皮漆首饰不经意的摩擦会使其更加温润,且长时间的佩戴不仅光泽越来越亮而且具有珍贵的收藏价值。漆面含蓄、深沉、包容性强、细腻、温润、富有变化,给珠宝设计赋予了无限可能。
大漆首饰的材质之美,体现在大漆材料本身的美感上,也体现在器物表面多种材质的装饰手法上,从质地、色泽等各个方面,都让人领略到了漆器所具有的视觉效果。天然大漆本身就具有独特美学特征,黑漆的极致莹润,朱漆的色泽明艳沉稳,与矿物颜料混合后调合而成的彩色涂料,在色彩上更添浓墨重彩的色彩,一笔一画,用彩漆调制而成的漆粉能制造出晕染的效果,如同工笔画一般细腻的呈现出自然的过渡效果[22~23](如图9、10)。
图9 布漆而玉工作室和田碧玉大漆手镯[22]Fig.9 Cloth lacquer and jade studio Hetian jasper lacquer bracelet
图10 布漆而玉工作室大漆戒指[23]Fig.10 Cloth lacquer and jade studio lacquer ring
大漆材质具有中华传统儒家文化温和内敛的特性,使其可以与其他材质有机的融合在一起,相互映衬,形成更具层次的美感。漆面和蛋壳结合,会像瓷器窑变一样,形成自然的裂纹,令人叹为观止;漆面和螺钿的搭配,会形成色彩上的浓墨重彩;漆面与贝壳相呼应,会显得贝壳明亮夺目;漆与金属相结合,让金属的坚硬闪亮和大漆的温润亲肤感形成强烈反差[24](如图11),给人独特的视觉体验。大漆的工艺技法繁多,胎骨材质的选择范围也很广,有贵金属,有丝、棉、麻,也有木质、皮质、纸质,每一种材质都有不同程度的选择[25]。大漆的美学特征表现在许多方面,各种技法的综合作用让材料的特性发挥到极致,通过色泽、肌理、光泽、质感等视觉语言表达出来,传递给观赏者独特的视觉享受。大漆工艺手法的灵活运用,为作品带来更多可能性的同时,也让这一传统工艺在首饰设计上焕发出新的生机。
图11 之造珠宝研究室漆艺首饰作品《悠弦》[24]Fig.11 ZhiZao lacquer jewerly work《YouXian》
犀皮漆材质本身的文化底蕴就十分浓厚,不拘泥于传统工艺的范畴,犹如一种超越自我、美轮美奂的文化形式。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人类与漆器结下了不解之缘,漆艺的身影,在人们的生活用具、娱乐庆典用品、祭祀用具、家具陈设、马匹配饰、屏风壁毯、文房用具、庭院空间等诸多领域都可以见到,从古代的文学作品中,也可以看到它们的存在。它们细腻典雅,装饰着古人的日常生活,同时又体现了不同时代人们对漆艺的热爱。
中国漆艺作为一种美好的形式,人们以深刻的“天人合一”思想,将对生命的认识与自然界存在的一切事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融会贯通于创作之中。这种理念非常符合现代设计潮流,也体现了珠宝内在的涵义和“绿色设计”理念[25~26],向往自然,尊重自然。现代首饰除了满足本应具备的佩戴功能和美感之外,更应该传递给观赏者心灵和情感上的体验。
运用犀皮漆工艺制成的珠宝作品具有温润如玉的质感,附着在胎体表面的漆液,干燥后具有坚韧、耐磨的特性,承载着东方人的语言、文化、历史、信仰、价值观等方面的精神与气质,反映出别具一格的东方美学。
在中国古代,早已有漆艺与首饰结合的先例,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1984年洛浦县山普拉5号墓出土的东汉漆篦,以黑漆作底,在黑漆地上髹红、黄云气纹,图案十分生动。除装饰作用外,大漆还可以作为首饰粘结剂,例如,在制作梳篦的工艺流程中有一道为“漆篦梁”和“胶工”,就是利用大漆的物理性能,进行粘接。在定陵出土的明代孝端皇后嵌珠宝凤冠和孝靖皇后嵌珠宝凤冠都是用髹漆竹丝编织成冠框[27]。
现代漆艺首饰的现代化进程可追溯至20世纪初的欧洲漆艺运动。以法国装饰运动时期著名漆艺家及设计师让·杜南德(Jean Dunand)为代表的艺术家,在中国和日本漆艺思想的启发下掀起了一场国际漆艺运动[28]。漆艺首饰也受到一定影响,让杜南德突破传统漆艺的局限,结合客户群体需求,将漆艺运用于器皿、室内设计、首饰、绘画等多个方面,他多采用抽象的几何形态,色彩华贵浓郁,将东方漆工艺与自身精通的金工技艺相结合,制作出形式新颖的金属胎体漆器首饰。直到20世纪末,以“3R原则”为核心原则的设计理念流行开来,“3R原则”即减少原则(Reduce)、再使用原则(Reuse)与再循环原则(Recy-cing),也就是人们今天熟知的“生态设计”,旨在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这一原则成为当今时尚领域一个重要的设计理念,也与我国所倡导的可持续发展理念相辅相成,而且我国幅员辽阔,拥有得天独厚的的生漆资源,漆艺首饰的发展前景十分广阔[29]。
多年来,首饰材质一直以金银贵金属、贵重宝石为主,随着时代发展,物质条件日益丰富,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人们对首饰的需求,不再局限于经济价值、收藏价值,更加注重首饰的文化内涵和审美设计感。大漆深厚的文化底蕴、独特的艺术语言和稳定的物理化学性质,为首饰发展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但是犀皮漆的制作工期长、色彩相对沉郁、易显繁复等难以规避的属性,对首饰设计的艺术表达及实际操作有一定限制,所以在创作中,需要整合设计思路,如陈国珍漆艺首饰“遇见幸福——花憩”[30](图12),使用多种不同材料相互映衬,疏密节奏张弛有度,细节精致丰富,整体节奏和谐,很好的体现传统漆艺与当代首饰的有机结合;Sara Shahak-Bio(以色列)的《尖锐的本性―秋季》项饰[31](图13),在单一造型基础之上进行渐变或重复构成的组合形式,有限的花卉造型可以组合成立体造型,给人简约时尚的视觉体验。此类设计方法为犀皮漆首饰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宝贵思路。首饰设计需要在有限空间内通过一定的材料与媒介传达作者对世界的感受和思考,设计方法的整合运用尤为重要。漆艺首饰具有很强的文化特点和工艺要求,设计师需要了解犀皮漆工艺流程及制作细节才能将设计理念与工艺特点有机结合,在体现自己的创作思想的同时,还要贴合实际的考虑到制作过程的细节操作。一件优秀的首饰作品必定蕴含了作者细致入微的设计构思和引人入胜的创作理念,与此同时,好的理念也必须有理想的表达方式,二者缺一不可。
图12 陈国珍“遇见幸福——花憩”系列作品[30]Fig.12 Chen Guozhen "Meet happiness - Flower rest" series of works
图13 Sara Shahak-Bio(以色列),《尖锐的本性―秋季》项饰[31]Fig.13 Sara Shahak-Bio(Israel), 《Sharp Nature - Autumn》collar
在探究和分析我国传统漆皮漆工艺的基础上,笔者尝试将犀皮漆工艺融入到首饰设计中(如图14),使用3D建模制作几何化银质胎体,再进行打黏、髹色漆、贴金箔、打磨抛光五个环节,以银胎烤漆的方法以高温将大漆烤至接触面上,相对于传统阴干的方法制作过程明显加速,将60~90天的工期缩短至30天左右,制作效率明显提升,为大漆首饰与贵金属的结合提供了新思路。《框·江南》系列作品,主要体现古典园林图景。古典园林中建筑的门、窗、洞,或乔木枝干合成的框景,往往将远处的山水美景或人文景观纳入其中,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感,“似实而虚,似虚而实”,层次分明,令人叹为观止。作品提炼古典园林设计元素,使用传统犀皮漆工艺制作出涟漪般的纹理,像春日的碧波湖水,赋予器物以灵魂,银质的金属光泽与大漆温润的光泽交相呼应,方寸之间,表达出江南园林的春日之美。
图14 《框·江南》银质大漆系列作品(胡婕设计)Fig.14 "Frame · Jiangnan" Silver lacquer series(Designed by Hu Jie)
犀皮漆与首饰结合,是中国文化气韵的体现。漆艺作为中华文化的杰出代表,曾经被广泛地运用在生活的各个方面,然而在当今多元文化的冲击下,人们越来越难发现传统漆工艺的身影,其魅力也逐渐被人们忘却。本文通过将传统犀皮漆工艺置于现代首饰设计背景中,探究总结犀皮漆首饰的发展方向,努力发掘现代犀皮漆首饰的艺术表现取向,探索其流行发展趋势,希望创作出能够满足人们的消费审美和精神需求的作品,加强人们对漆艺的认知,让古老而优秀的中国文化艺术重现在大众的日常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