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烨 黄怀凤
摘 要: 傅天琳作为新时期成长起来的“果园诗人”,其登上诗坛带有更为明显的机遇与偶然性。她把“归来派”对她的傾力扶植及厚待视为终生难以偿还的灵魂债务,形成了难以释怀的“大海”情结。她的“大海诗”就内蕴及燃烧着这种情结,既抒发了她对“归来派”的感激与眷恋,又倾诉她建构自己人格与艺术的渴望与欣然,希望表明她的转向实与“归来派”殊途同归。“大海”情结的反复抒发,象征傅天琳对“归来派”文学精神的追寻与眷恋。
关键词: 傅天琳; 归来派; 大海情结; 大海诗
中图分类号: I227 文献标识码: A 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23.03.014
在中国新时期的优秀青年诗人群体中,傅天琳进入诗坛的“条件”和“途径”较为特殊,带有极为明显的偶然性与机遇性。她作为重庆缙云山农场的普通宣传员,“文革”结束后因为“归来派”的关爱及倾力扶植,才迅速踏上诗坛并茁壮成长为优秀青年诗人。她借鉴“归来派”诗艺创作的“果园诗”,为她赢得了“果园诗人”的美誉,但很快遭遇到时代与文学新潮变化的挑战,迫使她无奈地滑向了“水的方向”[1]108。傅天琳在新时期的创作方向转换,象征着一代农场知青作者的文坛沉浮。他们在农场劳动时期受主流文学影响,以“赞歌”或“战歌”表达自我及农垦建设者的生产热情,在“文革”结束后开始涌向文坛,但随着新时期时代和文学潮流的变幻,他们的“农垦文学”创作逐渐难以适应时代,并在时代压力下重新探寻新的创作方向。在此意义上,傅天琳成为一代农垦知青作者中的重要“个案”,她作为“归来派”诗人群体倾力培养起来的“果园诗人”,其方向转变象征着“归来派”诗歌传统的悲剧性谢幕,以致引起“归来派”前辈诗人的失望及误解,因此,她把“归来派”诗人的厚待视为无法奉还的灵魂债务,形成了难以释怀的“大海”情结。她一生创作的三首“大海”诗,就内蕴和燃烧着这种情结,既抒发了她对“归来派”的感激与眷恋,又倾诉了她建构自己人格与艺术的渴望与欣然,希望表明她的转向实与“归来派”殊途同归。傅天琳的“大海”情结及深情抒发,成为其文学人生的自传,象征她对“归来派”文学精神的追寻和眷恋。
一、 从农场宣传员成长起来的文学“苗子”
傅天琳是20世纪60年代初下放的农场知青,在重庆缙云山农场度过了19个青春岁月。她到农场不久就爱上写诗,但由于各种条件所限,直到“文革”结束后才被发现出来,被视为一个有写作基础、有前途的文学“苗子”,由农场宣传员转变为一名重庆市业余职工作者。傅天琳的文学成长迟缓,成为一代农垦知青作者中较为特殊的“个案”。
傅天琳1961年从重庆电力技校毕业后,就直接下放到重庆缙云山农场劳动。她的下放有其家庭背景原因,但也属于她这代学生的共同遭遇。众所周知,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工业化建设造成城市人口剧增,国家为解决城市就业压力及“粮荒”等问题,开始削减城市人口及精简机关人员,并多把他们安置到农场进行生产劳动,许多城市学生也因此被下放。傅天琳下放农场时才15岁,她虽然年幼体弱,但也像其他职工那样满怀劳动热情,并“时时不忘自我批评”[1]139。她所在的缙云山农场是1958年才创办的小型农场,但其像当时的大型农场那样重视文艺活动,农场里的张书记还是个文艺能手,常“亲自督阵”农场文艺演出,以至农场演出多次被区、市及国营农场系统“选中”并“获奖”[2]139。由此可见,农场知青有别于后来的插队知青,他们在农场过着劳动和文艺相结合的集体生活,一些有文艺才华的知青因此成为农场里的文艺工作者。受缙云山农场文艺氛围的感染,傅天琳到农场不久就爱上了写诗,后来更是热情地参加农场演出活动,所演的《小管家》还到重庆市“几十个农场”巡演过,让她感到“犹如重庆杂技团出访欧亚”[2]141那般荣耀。
因为个人身世问题,傅天琳在农场劳动期间常抑郁寡欢,演出才释放了她被压抑的天真、天性,但可惜她却未因此成长为一个演员,反而在缺少文学修养的写作上坚持下来。她的文学基础极为薄弱,在农场仅借阅过几本诗集,后经农场里摘帽右派严超奎老师的指教,才知道写诗要把“劳动和歌唱、缙云山和诗歌联结起来”[3]。有研究者指出,傅天琳在农场所以爱上写诗,仅是与她个人心理抑郁有关,仅是想在文学世界中获得心理慰藉及解脱,但她在农场所接受的文学启蒙,则把她引向对时代崇尚的“赞歌”的自觉模仿,使她练习写作时就得到了正统文学的规范。她17岁生日所写的《生日的洗礼》,就曾勉励自己热情劳动:“愿作一张思想劳动勤奋的犁,在阳光抚照下挥汗如雨”。她看守西瓜地所写的“日记”,表达了自己能力不足的心酸:“山猪来了我吆喝/野猫来了我赶它/只有人来了,我害怕”[1]108,110。这些习作呈现了傅天琳写作之初的诚实态度,也带有农场文艺青年的创作倾向。农场文艺青年是受新中国社会主义教育而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他们崇尚50年代盛行的“赞歌”文艺,创作上都自觉把文艺与劳动、个人与社会等结合起来。
尽管如此,身世问题还是给傅天琳的写作带来了干扰,使她被迫中止过一段时间的写作。她的身世问题缘于父亲的历史问题,她父亲1948年担任过旧政权中的涪陵县长,新中国成立后“理所当然地受到彻底清算”[4]103,并在1950年离世。父亲的历史问题给她家庭及个人带来磨难,她四岁时便随母亲回家乡生活,6岁时跟随城里工作的大姐生活及读书,15岁电力技校毕业后便来到农场劳动。她在农场期间孤独寡欢,躲在宿舍蚊帐内偷写的行为,遭到室友告发,“练习本”也被农场没收。她的写作遭遇表明,在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农场空间中的写作也被政治化了,它成为农场激励劳动热情、促进生产的手段,有问题的农场职工的写作往往受到限制。在此处境中,农场新调来的一位校友劝告她,像她这样的职工写诗毫无意义而只会“挨运动整”[5],她便在这位好友劝阻下无奈地放下了写作。要而言之,傅天琳渴望以写作把自己融入社会,但写作却让她再次感受到命运的不幸,既不能以它慰藉心理孤独,又无法看到它有何前途及意义。
她1971年幸运地当选为农场宣传员后,才在农场获得写作的正当权利和意义,开始为农场生产写作宣传稿。此后,每逢农场举行改土大会战时,她便在工地现场撰写宣传稿,与其他宣传员展开写作竞赛,他们把农场广播站“轮番轰炸得金光灿烂”[6]131。据她所言,她最初的宣传文字仅把“人名和生产工具”直接组合起来,阅读到李瑛的诗歌《红花满山》《北疆红似火》等后,才模仿它们在文字中嵌入“佳词丽句”和“回忆、展望、幻想”[6]131等,使她的宣传文字开始具有诗味,而且这种诗味还感染了广播员,广播员把她的稿子制成配乐诗播放,使她在农场逐渐有了会写诗的名气。宣传实践及其对李瑛诗风的模仿,使傅天琳的写作发生了重要蜕变,由从前的朴实转向了修辞上的语言浮夸,由从前的自我抒情转向了农场劳动热情的渲染,从而染上“宣传文艺”的某些弊病。尽管如此,宣传员身份在傅天琳的文学成长道路上具有重要地位,既使她获得写作锻炼及提高的实践机会,又使她获得参加农场外部文艺活动的机会,为她在“文革”结束后被发现出来带来了机遇。
“文革”结束后,重庆市艺术馆1977年3月举办了第一次创作会,并通知缙云山农场派人参加,傅天琳因宣传积极便被农场派去学习。她参会时带去两本习作集,会后把它们留在了艺术馆。同年8月,《四川文艺》编辑部白航、唐大同、陈犀等来重庆,看过她的习作后,虽然认为尚未达到发表水平,但却高兴发现了一个“有前途”[7]的青年作者。白航等人对她的欣赏,既因为她的写作带有农场劳动的现实气息,又因为当时四川省、重庆市都缺少文学青年作者。而且,傅天琳的农场职工身份及其诗歌写作方向,契合了白航等“归来派”诗人的文学观念,即上世纪50年代形成的“人民文学”理念。白航等人都是50年代成名的诗人,他们对傅天琳带有农场劳动气息的诗作感到亲切,并欣赏她诗作中偶尔闪现的清新诗句,不久便热情邀请她参加省里的创作会。1977年10月,四川省文联在温江举办创作会,《四川文艺》编辑部特意邀请傅天琳参会,她因农场正值忙季未被批准前往,但她的名字却在会议期间“一直帖在招待所的门上”[8],因此引起参会作家的好奇及关注。有人指出,傅天琳由写作爱好者变成一个有前途的文学“苗子”,白航的“慧眼”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从此,重庆市文联便开始邀请傅天琳参加文学活动,这才激起她的创作热情及文学梦想。1978年3月,她参加重庆市南温泉创作会时,不仅得到文联张继楼老师的特别帮助,而且在一些热心人的帮助下开始发表诗作。重庆北碚区文教局编选的业余作家创作集《红叶》,也选入她“写在果园的日记”的8首诗作。从这些诗作看,她一方面延续着农场宣传员的写作方式,另一方面又开始追逐时代的潮流,致使诗作带有抒情直白、诗句平实等诸多缺陷,呈现了她文学修养及创作能力的不足,难以处理好“文学与政治”、“抒情与真诚”等创作难题。《剪枝》写道:“让我们磨亮时代的剪口/把社会主义的新林培育”[9];《编果篓》写道:“让我们的果篓插上金色的翅膀/向人民,带去诚挚的深意/向祖国汇报又一个丰收”[10]175;《包装场寄语》写道:“要没有华主席除害治天下/哪有社会主义花果山/哪有金秋灿灿的新中华”[10]177。这些趋时性的政治抒情诗,她后来出版诗集时大多舍弃了,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她走向文坛之初的稚嫩情状,以致人们把她误读为有天分的“果园诗人”。
总之,在一代农场知青作家中,傅天琳在农场期间尽管热爱写作,但因个人条件有限和时代原因等影响,直到“文革”后才幸运地被发现出来,并在地方文艺界关注下成为业余职工作者。她虽然被视为一个有基础、有前途的文学苗子,但她文学修养及创作能力的明显不足,让人感到她文学“前途”有些遥远及难以预料。傅天琳文学成长的迟滞,内蕴她个人和时代等多种原因,成为一代农垦知青作者中的特殊“个案”。这种“特殊”成为傅天琳“大海”情结生成的心理基础。
二、 “大海访问团”与“果园诗人”的生成
新时期诗歌在1979年发生了实质性裂变①,傅天琳在这一年也获得了文学命运的转机。她引起《诗刊》主编严辰的关切与重视,并在《诗刊》社扶植下踏上新时期诗坛,迅速成长为全国青年诗人“新秀”之一。这种幸运造就了傅天琳深厚的“大海”情结。她把“归来派”的恩惠视为“大海”,把其厚待视为难以奉还的“灵魂债务”[11],并确立了她诗歌创作的“果园的方向”,从而赢得了“果园诗人”的美誉和诗坛身份。
傅天琳能够得到《诗刊》主编严辰先生的关注,缘于重庆市文联张继楼的引荐。张继楼被傅天琳视为兄长般的老师,他趁《诗刊》主编严辰来重庆之机,特意把她介绍给了严辰先生。历经劫难的诗人严辰“文革”后调回北京,1978年接替李季担任《诗刊》主编。他1978年11月来重庆,给重庆文学界讲《诗刊》及北京诗坛的盛况,傅天琳也接到通知前来听会。会议结束后,张继楼想让她进一步接触严辰先生,特意把她留下并安排两人见面。严辰了解她的遭遇后要看她的诗,张继楼就立即跑回家里,把傅天琳寄给他的几首诗找来,当面交给了严辰主编。严辰回京后便兴奋告诉社里,说在重庆发现了一棵文学“好苗子”[12],并把傅天琳的诗作交给编辑部。严辰主编如此看重傅天琳的原因,缘于她的苦难命运和对诗歌的真诚热爱,使他决意帮助她摆脱不幸的命运。这次接触后,傅天琳借1979年1月去北京探亲之机,又特意到《诗刊》社拜访严辰先生,关切她的严辰把她带到编辑室,让她听听编辑对她诗作的意见。编辑雷霆明白她与主编的关系,就谈了对她诗稿《血与血统》的修改处理。她这篇抨击“血统论”的诗作,最后由严辰拍板在《诗刊》1979年4月号上刊发,使她在创作能力不足的情况下登上《诗刊》。这种突然和意外,引起重庆文艺界的轰动与津津乐道,但知情人知道这是得益于严辰主编的帮助。
严辰格外关照傅天琳,这表现在“破例”邀请她参加“大海访问团”上。1979年2月,《诗刊》社在交通部支持下组织了一个“大海访问团”,邀请十七个省、市、自治区的20多位重要诗人②参加,由艾青任团长、邹荻帆任副团长,赴东南沿海一带进行参观访问。严辰为开阔傅天琳的眼界及胸襟,“破例”邀请她随团参加访问,使她成为团中唯一一个“无名”作者和年轻作者。知情者指出,这个“访问团”的规格实际很高,许多希望参加的人都没有机会,唯一“破例”邀请的也仅为傅天琳一人,这实际上把她置放到一個很高的“平台”[12]上。这次访问是“归来派”的重要老年、中年诗人的欢聚,他们对傅天琳这个陌生的“乡下小姑娘”也格外“爱怜”,几乎天天找她谈诗及帮她修改“稚嫩的诗作”[7]。在历时两个多月的访问中,她得到艾青、蔡其骄、孙静轩等著名诗人的勉励与指教,在身心欢愉中有了“诗的觉醒”[13],开始知道了该“怎样”[14]写诗。这也即是说,傅天琳并非缙云山农场自然生成的诗人,而是在“归来派”指导下成长起来的年轻诗人,他们都真切希望这株“小草”能“早些长成参天大树”[7]。她在访问途中及结束后创作的“访问”诗作,就运用了“归来派”传授给她的创作技巧,开始用优美的意象与意境反映沿海地区的劳动风光,以“太阳河”[15]象征海南岛种植园的明丽,以船头风浪中的“海棠花”[16]象征水手的爱情,以工艺品“贝壳”[17]象征劳动者的智慧与技艺。“归来派”给她所开的这种创作“处方”[7],也成为她“果园诗”创作的新诗艺,使她从而成为“归来派”代际中的新来者。
不仅如此,这次访问给傅天琳踏上文坛带来有利条件。访问使她融入到“归来派”的社会关系中,使她开始在《上海文学》《山东文学》《人民日报》《诗刊》《十月》《作品》等重要刊物发表诗作,让她由偏远的西南走进了全国读者视野。访问也使她融洽了与《诗刊》社的关系,因为她是严辰主编破例邀请的,访问团中的邹荻帆、康志强、雷霆等《诗刊》社同人,便把她视为社里人而给予格外关照。《诗刊》1979年4月号、6月号刊发她的诗作《血与血统》、《大海》,《诗刊》社编辑出版的这次访问诗集《大海行》选入她3首“海洋诗”,《诗刊》1980年1月号、4月号又刊发她的果园诗《桔子的梦》、《果园拾零》。这种热情支持及格外扶植,才让傅天琳迅速成为新时期诗坛上的青年诗人“新秀”之一。
这次访问带给傅天琳最大的“馈赠”,是她的人生命运开始发生巨变。这次高规格访问给她带来极大的荣耀,重庆市文艺界因此更加看重她,1980年1月把她调入北碚区文化馆,使她由农场职工变成“以工代干”的文化工作者。傅天琳1961年来到缙云山农场后,因为身世问题在农场过着孤苦无望的生活,曾有七年之久未能回家,青春来临时也不敢问津爱情。这种人生磨难缘于她父亲的历史问题。她父亲四川大学经济系毕业,当过税务局科员,1940年考取了旧政权里的县长职位,候缺八年后才但任涪陵县县长,新中国成立后“理所当然地受到彻底清算”[4]103。父亲的这段历史给她的家庭及她个人带来不幸,幼年时母亲便告诉她“我们到人间注定要吃苦的”[18],但未料到的是,严辰先生邀请她参加大海访问团,给她命运转变带来了一线阳光与希望,最终使她离开农场并开启了新的人生。命运的巨大转变,让她庆幸自己遇到了“好的时代”、“好的人”,更让她深知这是访问把她推入“云端”[11]所致。
因此,傅天琳终生铭记这次访问带给自己的巨大“恩惠”,形成了终生难以释怀的“大海”情结。她把善待自己的“归来派”视为“大海”,把其恩惠视为终生无法奉还的“灵魂债务”[11]。这种情结使她自然与必然亲近“归来派”,从而确立了她诗歌创作的“果园的方向”,即以诗歌赞美劳动的美好和人们的劳动热情。她在《绿色的音符》诗作的获奖感言中就表示,她要像农场“新的果树”那样“回答着阳光的召唤”,并要一如既往地在实践中“获得这种力量”[19]。但是,此时的傅天琳尚不知道,《诗刊》社还背后关照过她的工作调动“难题”。据编辑宗鄂所言,他1979年秋来重庆出差时见到傅天琳,听她谈及她在农场处境的艰难,面对她苦楚、无奈及无助的神情时,深感自己无能为力相助,回京后便把她的情况向社里领导汇报,经领导研究决定后,他便起草了一份“简报”并寄给中央有关领导和四川省、重庆市主要负责同志,建议重庆市有关部门和领导关切傅天琳的“工作问题”;他后来不知道这份“简报”有无起到作用,但觉得有必要把这件往事告诉已至晚景的傅天琳,她惊闻后还是情不自禁地“流泪了”[12]。
《诗刊》社同人对傅天琳的格外关切,实际上已超越了一般意义的文学扶植,存在着外人难以理解的“不解之缘”[12]。简言之,《诗刊》社同人也多是从社会底层磨砺中成长起来的,他们能够切身感受到傅天琳的人生不易,也能够感知她热爱诗歌的那份生命真诚,正如宗鄂所言,“我也是业余作者出身,因而非常理解她的苦楚”[12]。因此,《诗刊》主编严辰不仅关切傅天琳,而且为她量身定做了一条文学成长道路。她因各方面条件所限,不能像顾城、舒婷等那样自由成长,不能像叶延滨、梅绍静等那样进大学深造,只能走文学与生活相结合的艰难道路,并需要给予更多的帮助及照顾。严辰所以破例邀请她参加“大海访问团”,既想开阔她的眼界和胸襟,又希望她能从前辈诗人那里获得精神洗礼,以便能在现实的风雨锤炼中成长起来。这种倾力的培育及扶植,才让傅天琳迅速并茁壮成长为新时期闻名的“果园诗人”,其“果园诗”既散发着“馨香的泥土气息”[20],又呈现着“时代的脉跳和历史的律动”[4]110,并与“归来派”前辈诗人毫无任何“代沟”[21]。
由上可见,傅天琳是在创作能力不足的情况下,由“归来派”诗人倾力扶植而踏上新时期诗坛的,不仅使她成长为优秀的青年诗人,而且使她的人生命运发生了巨大改变。这一切造就了傅天琳的“大海”情结,也使她在诗歌道路上亲近“归来派”,并成为“归来派”诗人谱系中的新来者即年轻一代。在此意义上,她新时期的创作并获奖的“果园诗”,继承及延续着“归来派”诗歌的创作传统,不仅未给新时期诗歌带来“新潮”的意义,而且其诗作的真实性遭到了人们的质疑。这种历史尴尬刺痛了她,使她决定摆脱“人工”培育而滑向“水的方向”,希望以它建构自己的人格与艺术。这种自觉转向引起“归来派”诗人的误解,给她的“大海”情结蒙上了感伤的情调。
三、 “大海诗”与“大海”情结的抒发
傅天琳由“果园的方向”走向“水的方向”,象征着“归来派”诗歌传统在新时期悲剧性的衰落,因此引起“归来派”对她的失望及误解。这刺伤了傅天琳深厚的“大海”情结,使她借“大海诗”抒发自己的感伤及郁闷。她一生所创作的三首“大海诗”,都把“归来派”隐喻成“大海”,既抒发对它的感激与眷恋,又倾吐她诗歌转向的无奈和必然,并表明她的“果树”和“水”都内蕴大海的“血脉”[22],以消解她與“归来派”之间的思想隔阂。
傅天琳在大海访问结束后,就创作发表了《大海》③诗作,热烈抒发她访问大海时的欢愉与幸福,表达她对“归来派”关爱的感激与谢意。在这首“大海”赞歌中,她把自己比喻为一尾大海的“鱼儿”,呼吸着大海最甘美的空气,探索着大海最神奇的未来,并跳起最自由的舞蹈,打着最昂扬的节拍。这种新鲜与欢快的感受,让她觉得自己是世界及宇宙中最幸福的人,让她感受到祖国正用最浓醇的奶浆哺育着年青一代。这首礼赞“大海”的粗浅诗作,既象征着她访问大海的激动之情,又隐喻对关爱、怜惜她的“归来派”的由衷致谢。这次“破例”的访问,让她这个普通农场职工领略到了海洋风光,感受到了“归来派”诗人对其关爱的社会温暖,既让她“喝饱了浓醇的酒浆”[23],又让她情不自禁地抒发自己的幸福及幸运。
《大海》象征着傅天琳“大海情结”的初始形态,仅抒发了她对这次访问的愉快体验和对“归来派”诗人的感激。她1986年10月创作的《海》④,则转向抒发她“大海”情结的痛楚。这首诗创作缘于她参加“东山岛诗会”的感受。这次小型诗会仅有九人参加,外地诗人只有她和顾城、江河、杨牧、陈所巨五人。他们都是新时期成名的优秀诗人,此时都已阅历了不同的文坛风雨,并多已消退了文学的激情,但东山海岛的美丽让他们感受到大海的豪情,使他们与大海一起“疯狂”[24]起来。傅天琳此时也已自觉走向“水的方向”,由“果园诗人”蜕变成自由飞翔的女诗人,先后出版了《在孩子与世界之间》《音乐岛》《红草莓》等诗集。她在《海》中描绘了自己蜕变的心迹和动因,即不愿再做“月亮”而要创造自己的艺术的渴求。她首次把“大海”隐喻化了,既把它视为宽广的文学世界,又隐含着“归来派”诗人对她倾力扶植的厚待。她把不幸的自己比喻为柔弱的流水,最终有幸汇入到大海之中,从此成为大海中“相濡的泡沫”和“自由的元素”;她感激“大海”赋予了她“结采垂光”,让她拥有了人生的“华章乐段”,但她不愿继续成为黯淡无光的“月亮”,而决意要飞向“海的深渊”即海天。她坚信这种“幻中之幻”能够迎来“黎明”,使她拥有“自洁和珍珠蚌落的声响”。她把这种渴望视为“辽远的悲怆”,以及一個诗人自我诞生的另外预言。
《海》也抒发了她“大海”情结的感伤心绪。她从“果园的方向”滑向“水的方向”,虽然具有多种现实性的原因,但却误伤到了厚待她的“归来派”,并刺痛了她对“归来派”诗人一往情深的感情,从而使她的“大海”情结具有了感伤的气息。《诗刊》社对她不遗余力的扶植,让她的文坛成名变成一些人的私下谈资;她沿袭“归来派”诗艺创作的“果园诗”,其文学真实性遭到一些人的上门质疑;她成为专业化的文化工作者后,“果园诗”创作随之失去现实意义。这些遭遇迫使她要建立自己的人格与艺术,以自己独立的创作成就证明自己,赢得人们对自己人格与艺术的尊重,但关心她的前辈诗人或“耽心”或“失望”[7],也有人误以为她翅膀硬后就变了。这种误解刺痛了她的“大海”情结,让她借《海》倾泻自己心底的郁闷。她感伤地写道:“海啊,受着你的保护我结采垂光/为何又浑身长满戳伤你的芒刺”;她温情写道:“我被你误会/将继续、有意被你误会/我轻轻掸去你的误会”;她“喃喃自语”道:“只要往日的天真/仍在你眼眶跳动/就不要担心破晓之前/有一场灾难让你心悸”;她欣然写道:“由你开创的海/由我种植的海/切开浑圆的海/无涯无机的力量涌来”。这种哀而不怨的温婉抒情,既象征她对“归来派”诗人的深情,又象征她对“归来派”诗人的歉意与告慰,即她仍将秉持“往日的天真”,与“归来派”殊途同归地开创文学的无尽未来。
傅天琳晚年的“大海”情结更为浓厚。她在阅尽人世及文坛风雨的平静中,深感自己内心仍眷恋着那片蔚蓝色故土,感激“大海”对自己的化育及宽容,使自己拥有了自我的“茵梦海”[25],给以往的文学世界带来一片落叶的“清香”,让自己的文学人生变得“端庄而自由”[26]。她晚年创作并最终定稿的《海之诗》⑤,就回顾并审视了自己的文学历程,再次真挚抒发了她对“大海”的深情及眷恋。这首诗创作缘于她遭遇的一件“真实的事”[27],它让她精神近于崩溃,便决定借创作来疗愈自己,1992年底完成初稿的《结束与诞生》,经多次修改后收入诗集《结束与诞生》⑥中,后又“节选”部分发表在《诗刊》1998年11期上,2012年再经修改并定稿为《海之诗》。在这首抒情长调中,她深情抒发“大海”对自己的化育之恩,它以水波“化柔情为我”,它以礁石“化坚硬为我”,它以胸怀“化宽容为我”。她真切抒发自己诗歌转向的无奈,自己面对“明亮的落日”必须彻底地“自致命的耻辱,一跃”,并“重新”审视、仰望及超越它,以及享受它的“温情”、“刀伤”和“自造自设自我陷落的文字和修辞”。她更欣慰及深入认识到,当她成长为“以日为境,以泪净身”的海鸥后,才懂得了“强烈的火总脱身于水中”,“海的结束,方是诗的诞生”。在这首诗中,她仍将“海”进行多向度隐喻化,但其中就内蕴她对“归来派”的深情及感激,它使她明白及认识到了“爱”在社会和世界中的力量及生机。
总之,傅天琳的“大海诗”都抒发了她对“归来派”的感激,既呈现了她由“鱼儿”成长为“海鸥”的文学历程,又表达了她对“归来派”文学精神坚贞不渝的追寻。在这种意义上,“大海诗”不仅成为傅天琳文学成长的个人自传,而且成为她呈给“归来派”的赞美诗。“归来派”对她的接纳及宽容,既给她带来人生的幸运及幸福,又使她得以在文学的天空自由飞翔,最终让她赢得文学人生的庄严和自由,并深切认识到了“海的结束”方是“诗的诞生”[26]。
四、 结 语
傅天琳作为新时期闻名的“果园诗人”,有关其研究至今尚未获得充分的历史化。她从一个热爱写作的农场知青,因个人条件和身世问题所限,直到“文革”后才被偶然发现出来,并在“归来派”和《诗刊》社倾力扶植下踏上诗坛,迅速茁壮成长为新时期的优秀青年诗人,其进入新时期诗坛的途径及此后的文学遭遇,都成为值得深入研究的重要个案。“归来派”诗人对她的善待与厚待,使她文学成名带有更为明显的机遇及偶然性,也使她成为亲近“归来派”的新时期青年诗人。她文学基础薄弱尤其是身世问题,使她踏上文坛之际就形成了“大海”情结,使她深深感激“归来派”对自己的关爱与扶持,使她把它们视为想奉还但难以奉还的灵魂债务。她在现实压力下滑向“水的方向”,也使她蒙受了“归来派”的一些误解,使她坚信飞向海天的心愿必然能创造自己的艺术。总之,傅天琳的文学成长及创作转向,既内蕴她与“归来派”之间的不解之缘,又象征着一代农场知青作者的文坛沉浮,还隐喻了“归来派”诗学传统在新时期凋谢的悲剧。在这种意义上,“大海诗”就成为探究傅天琳精神世界的镜像之一,它们既呈现了她对“归来派”诗人的感激及铭记,又呈现了她成长为“大海”女儿后的人生欣慰。
注释:
① 参见孟繁华的《新时期小说和诗歌十讲》,中国青年出版社1986版第146页。
② 分别是艾青及夫人高瑛(北京)、吕剑(北京)、徐刚(北京)、邹荻帆(诗刊社)、康志强(诗刊社)、雷霆(诗刊社)、雁翼及夫人徐靖(四川)、傅仇(四川)、孙静轩(四川)、唐大同(四川)、傅天琳(四川)、芦芒(上海)、韦丘(广东)、蔡其矫(福建)、苗得雨(山东)、刘祖慈(安徽)、廖公弦(贵州)、周許良(云南)、胡昭(吉林)、贾漫(内蒙)、玉杲(陕西)、师日新(甘肃)、肖川(宁夏)等。
③ 载《诗刊》1979年第6期。
④ 载《诗刊》1988年第2期。
⑤ 载《诗刊》2013年第1期。
⑥ 参见[日]佐佐木久春编《结束与诞生》,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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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文 格)
“Orchard Poet” Fu Tianlins Path to Fame
and Her “Sea” Complex
WANG Ye, HUANG Huai-fe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Fujian,China)
Abstract:Fu Tianlin,as a “Orchard Poet” growing up in the new era,has more obvious opportunities and contingency when she ascends the poetry world.She regarded the “Return School” as a lifelong debt to her soul,which was difficult to repay,and formed an unforgettable “Sea” complex.Her “Poems for theSea” embodies and burns this complex,expressing her gratitude and attachment to the “Return School”,as well as her desire and joy in constructing her own personality and art,hoping to show that her turn is actually the same as the “Return School”.The repeated expression of the “sea” complex symbolizes Fu Tianlins pursuit and attachment to the literary spirit of the “Return School”.
Key words:Fu Tianlin; Return School; sea complex; the poemsfor the s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