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芷瑜
今月曾经照古人。
——题记
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忽来微风一阵,挟着山月的清辉,忽明忽暗,像萤火虫发出的光。我起身穿上衣服,追寻着月光,欣然起行,在那一瞬挣脱了现实,超越了距离,跳出了时间,变成了宇宙里最原始的组成部分。我化形成蝶,在須臾间苏醒,振翅飞翔,在亘古不变的月光下制造一场跨越千年的相遇。
月光从树叶交叠的缝隙间洒落下来,躺在枝丫上,风吹过,在穿林打叶声中忽地夹入了愈来愈重的脚步声。我俯身看去,来人风姿绰约,气度不凡,竟是我仰慕已久的苏轼——苏东坡先生。我难掩喜悦,顾不上惊奇和思考,赶忙飞下枝丫,轻轻地落在他的肩上。他注意到我,也不伸手来拂,只是从容地走向一座高高的庙堂,只见那匾额上自右向左题着“闽南古刹”四字。我顿时弄清了这一切,这可不是一次寻常的散心,因为这次夜游的目的地是承天寺啊!苏轼轻推月下门,我本以为会见证一场千年前的夜谈,却不想,在踏入寺门的一刻,周遭的一切在一瞬间变换了风景,时间在须臾中流转,也许月光有魔法,在1083年和2023年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先将我带回1083年的月夜,在我遇见苏轼后,又将我和苏轼一同带到了我所在的时空。
回到现世,属于蝴蝶的轻盈被剥夺,身为人的沉重又重新爬上了我的身体。我看向眼前人,长发青衣,衣与发都飘逸灵动,与西湖的三月春日相映成趣。正值周末,湖边游人如织,他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似乎在用他超凡的头脑来弄清为何一踏入寺门就换了一番光景:“这是在哪?今夕是何年?”我向前走去,解释道:“这是一千多年后的杭州,不知为何,跨越了时空,也许是月光有魔法呢?”他闻言,终于从长久的愣神中走出,叹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既来之,则安之。”他那样安然地接受了一切,像是在数次被贬的车马中,再一次接受了怪诞又变迁的现实。
46岁的苏轼已不再年轻,人生有别,岁月飘忽,在动荡的前半生里,他被迫离开政局动荡、权力倾轧的汴京,来到了山清水秀、歌舞繁华的杭州,杭州就像眉州,是他的另一个故乡,他曾在望湖楼醉吟“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曾在湖上与友人笑谈“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也曾在横翠阁哀叹“雕栏能得几时好,不独凭栏人易老”。也许他未曾想过,在一个清冷的月夜,在寻友同游的途中,恰遇一只蝴蝶,与一位千年后的少女,适逢杭州的三月春。
事事皆可观,物物皆可亲,这样自由又热诚的心,只有苏轼才有。在这个陌生的人世间,他怀揣着这样一颗心,与我一同信步走在湖边的人行道上。哪怕时光荏苒,世殊时异,他身上仍存有一种少年气,赤忱又耀眼。我们走向苏堤,那是他一生为官治世最为卓越的功绩之一,更是如今杭州繁华安宁的原因之一,正因有他,西湖才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而非一湖淤泥。他说想听听这千余年的变故,我便将这一切揉捻成碎片,缓缓摊开来。从南宋的偏安一隅,到文天祥的慷慨就义;从元太祖的铁蹄最远踏至欧洲,到清末列强侵入国门;从对于每一个中国人来说都沉痛的一百年,到如今春风遍地,改革开放,国家面貌日新月异,我泱泱华夏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东方雄狮终觉醒,威震天下。
“只是世上再没出现过另一个苏东坡了。”我说,耳边的风声也像是微微的叹息,不再有人唱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秉持着这一操守和信念,忘情于升沉得失,虽远行而能安之若素;不再有人能吟出“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安乐,活在当下,不是过去,也非未来。
但此时的苏轼神色沉静,像在做一场千年的梦,恍然醒来,不觉梦碎,直到怅然若失之时,才觉白云苍狗,事事终凋零,时空仿佛在此刻凝滞,在长久的静寂后,他释然一笑,是梦醒后的旷达:“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可若人间真有这样的好时候,世间太平安定,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确好,哪怕此后再无我,也是人间至好。”
他不追问流年里的细节,不探询自我生命的终结,是真正地放下了名利,跨越了生死。人本就如一蜉蝣寄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而万物此消彼长,在时间的长河里永恒。这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独特与伟大,他是生气淋漓又放荡不羁的天才,虽饱受忧患拂逆,却更加趋于温和厚道。他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山水,半为苍生。在祸福无端的变化里,他淬炼出自信与旷达的体悟,在时空的变换中,在这场蝴蝶梦里,他寻觅心灵的依归、生命的安顿,这是他的独特、他的仁厚、他的道义、他的归处。
“时间到了。”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与此同时,天空下起了小雨,他说,他该走了。话音落下,他衣袂翻飞,走向光处。他孑然独行的背影,与千年前竹林里穿着草鞋拄着竹杖,在风雨中丝毫不显狼狈的身影重合,在青石板上越拉越长。他走向雨幕,在光的尽头,他回头向我遥遥挥了挥手,与这个一定会到来的时空做了最终的告别,而他将带着自由,走向余生。
指导老师:朱丹萍
专家点评:
汪啸波(浙江省特级教师,省作家协会会员):
用打破时空界限的穿越法写作,可以十分自如地接触到古今中外的任何一名伟大诗人,但要写出“诗与路”的关系、与众不同的独特之美,以及对于社会人生的深入思考,很不容易。稍显不足之处是,苏东坡来得神奇,去得又有些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