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旅 苦亦乐之
1950 年,杨新民在四川遂宁出生。杨新民的童年过得清贫,但这种清贫是物质层面的困窘,不是精神层面的贫瘠。虽然没有音乐艺术的家传基因,但杨新民的父亲是读过旧式私塾的旧职员,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也算得书香世家。
在杨新民儿时的记忆里,家中存有许多线装藏书,这也 很自然地营造了良好的学习氛围,让他耳濡目染下养成了阅读的习惯和学习的能力,积淀下来的学识对于他往后的思维方式形成以及音乐艺术创作都大有裨益。
在小学的时候,杨新民戏称自己绝对是个全能“人才”,而且在当时的学校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琴棋书画都懂点,因为学习能力强,吹拉弹唱也能来。而与音乐的缘分,就从那时开始。当时没有条件接受系统的音乐教育,只能靠自己去“玩”音乐。后来在初中时段,杨新民常利用课余时间去找不同的乐器来摸索练习,他的二胡、笛子都是在那个时期自己“玩”会的。当时,杨新民唯一欣赏音乐的方式就是听当地的有线广播。对音乐的酷爱,使他对每一种能搜集到的音响都饶有兴味。但受时代所限,青少年时期的杨新民始终没有机会接受系统化的理论知识学习,但他没有停下探索的脚步,一直在学习音乐艺术的道路上坚持了下来。
1967 年,17 岁的杨新民开始自学小提琴,并尝试作曲。那时候, 小提琴的相关资料在国内极为匮乏,但靠着把设法找到的乐谱用蓝色工业晒图纸影印或誊抄下来,他还就磕磕绊绊地学成了。1969 年春季,杨新民下乡当知青,在繁重的劳作之余,仍然坚持练琴。他至今对在红薯窖里加弱音器练琴的经历印象深刻。
虽然够努力、有天赋,但职业音乐创作这条路对杨新民来说仍旧步履维艰。尤其是知青返城后,渴望从事音乐专业的杨新民多次申请到川剧团工作,却因家庭出身等原因难以通过政审。岁月蹉跎,他无可奈何,只能静待时机,这一等就到了1975 年底。在朋友刘宛峰的推荐下,杨新民以小提琴演奏科目去正在全省范围内招考的攀枝花米易文工团参加考试并顺利通过。
1976 年1 月初,为创作一部小歌剧《安宁河畔》,杨新民夜以继日地连续工作了二十多天,过度劳累体力透支加上营养不足致使他的免疫状况急转直下,引发了急性阑尾炎穿孔。1976 年1 月7 日,杨新民被送往米易县医院紧急进行手术。由于当时当地的医疗条件极为简陋,致使他在手术过程中继发感染造成弥漫性腹膜炎,病情急剧恶化并导致高位肠瘘,生命垂危。在转院至西昌四五野战医院后,病情依然难以控制,甚至3 次通报病危。最后,杨新民被转到了四川医学院(今四川大学华西医学中心)接受治疗,并连续进行了3 次腹部大手术。那一整年,杨新民承受着病痛难以想象的煎熬和折磨,即便术后出院,也一度虚弱到生活完全无法自理的程度。所幸在家人们的悉心照料下,他的身体得以逐渐恢复。杨新民回忆道,那段难捱的惨痛岁月里,他的妻子一直守护并陪伴在他身边,这让他尤为感动。好在当时还年轻,经年累月的肌体康复锻炼让杨新民重拾起了对生活的信心。但这场大病导致他与1977 年的高考失之交臂,这成了他的终生遗憾。
在缓慢的身体康复过程中,杨新民于1981 年被调到攀枝花冶金矿产公司工会任文艺干事,离开了米易文工团。一直憧憬去音乐学院系统地学习作曲技巧和音乐理论的杨新民,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机遇。1982 年3 月,杨新民作为进修生来到四川音乐学院作曲系学习。在进修期间,川音作曲系老一辈的教授和作曲家们勤勉严谨的治学态度、丰硕的学术成果更加激励着杨新民深入学习、坚持作曲,那段时间的学习使他受益终生,永远地珍藏在他的记忆深处。四川音乐学院于1985 年正式开设成人干部专修班学制后,他顺利通过全国的成人文科考试和川音的作曲专业考试,继续在川音作曲系学习作曲技术理论至1987 年7 月毕业。可以说,为了弥补1977 年错失的时机,他花费了近十年的光阴。
如今,从四川音乐学院退休的杨新民,在理论和实践方面都取得了丰硕成果。既有深入浅出的教学理论经验,也有拿得出手的音乐创作作品。但这看似圆满的艺术生涯中,浸润了杨新民以苦为乐的人生哲学与生命体验,深入了解了杨新民的过去,就明2013年观摩斯洛伐克ISCM现代音乐节白了他是历经了几多磨难才走到了今天。
杨新民说自己是个惯会吃苦的人,命运不会轻易地给他甜头尝,总让他先历经一番苦痛、遭遇一通磨难,而这也让杨新民对苦难的到来坦然处之,正如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写道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即便人生面临诸多坎坷,不摆烂、不认命是杨新民的底线。
提起往事,云淡风轻,但个中苦痛,唯有他深刻感知。杨新民的朋友评价他,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率真”。而他告诉我们,真诚是他对命运的一种反抗。命运实苦,那就索性不靠命,就靠自己的真本领、真性情,以不变应万变。将苦难转化为前进的动力,从创作和进步中获得快乐。
而这种苦中作乐、苦亦乐之的态度,不仅渗透在他的人生经历中,也体现在了他的艺术创作里。
音樂为伴 此乃良药
音乐于杨新民而言是值得投入毕生精力的挚爱事业,甚至于可以上升为一种情结。在杨新民看来,要出色地完成终生的事业,首先得以纯粹的、发自心底的热爱为前提。
杨新民曾在宣传队、绵阳地区川剧团二团拉小提琴(团址驻遂宁),同时还从事将京剧样板戏曲目移植成川剧的工作,为川剧团混合编制的戏曲乐队(由川剧传统的民族乐器和部分西洋乐器组成)配器。在没有足够理论指导的情况下,杨新民就靠自学得来的悟性,凭着对音响的感性直觉编配。从作曲的技术原理上审视,当时的编配写作不尽合理,但为这种混合编制的“残缺乐队”创作和配器的经历却是对杨新民的特殊锤炼。尤其是乐队现场反复演奏的音响反馈及实践,成为他最直接的乐队声学音响经验的积累。在获得丰富的原始戏剧音乐音响素材的同时,培养了杨新民对乐队合理音响观念的自主甄别意识,也潜移默化地增强了他对板腔体戏剧乐队写作的动手能力,为日后更严谨具有深度的音乐创作打下了初步的基础。他会拉琴的优势也在作曲过程中自然地凸显了出来。弦乐器的音域宽广,演奏技法相当丰富而多变,可塑性极强,是管弦乐队的基础。因为杨新民对音乐的句法和气口,各弦的音色特质、指法、把位、演奏法都有直观的演奏体验,所以能够得心应手地控制整个音乐作品的织体形态和音势的涨缩,所创作的音乐作品会让人一听就觉得“作曲者是熟悉弦乐器演奏技法的”。
在调入四川音乐学院后不久,杨新民就开始坚持自学英语,以达到国际交流等学术项目所需要的英文水准,并顺利通过了相关考试。杨新民曾申报国际学术交流“亚太访问学者”项目,并将赴美国进行理论作曲方向的学术交流,后因故未能成行。虽感遗憾,但他为之付出的持续性努力是真切的。除参加集体的国际学术交流,杨新民还常常自费“打飞的”去国外聆听现场交响音乐会,包括德国柏林爱乐乐团、韩国首尔爱乐乐团、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的现场音乐会等。
杨新民信奉“终身学习”的理念,他认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个人要实现自身的全面发展就需要必须贯穿一生的、持续的学习过程。杨新民认为,有自学能力的人总会心无旁骛地精进自己的专业,绝不拖延,潜心做事,不走捷径。他在解决音乐创作中的难题、克服遭遇瓶颈的浮躁时就勤做笔记、直面问题、分解知识,一步一步地从复杂到简单,这也是杨新民的创作诀窍。
杨新民家里有一个专门的创作室,即使身在病中,他仍旧坚持创作,坦言自己没什么停下来的必要。“我现在跟你们说话也疼、站着也疼、躺着也疼,索性去创作,反正左右不过一个疼。”命运或许不偏爱杨新民,但他一生的挚友——音乐,始终伴他左右。哪怕不能确切治愈身体的疾病,相信也能温柔抚慰他内心的伤痕。
创作循规 法无定法
杨新民是四川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作曲、 配器、录音艺术与电子音乐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导师。
从事音乐创作及作曲技法的研究已逾五十载的他,创作理念非常开放包容,不论从音乐语言的文化基因到具体的写作技法都体现出充分的吸纳与广泛的包容性,呈现出题材、体裁、风格的丰富多彩和不拘一格。其创作的音乐作品包括声乐、影视音乐、电子音乐、室内乐、交响乐等。其中,杨新民创作的艺术歌曲《乡愁》获文化部全国新人新作创作歌曲比赛(美声组)二等奖 (1998 年);电子音乐《岁月》获YAMAHA 电子音乐作品大赛优秀奖(1998 年) ;管弦乐《橘色年轮》获第七届“蓉城之秋 ”创作作品二等奖(1999年) ;交响诗《裂谷风》(为交响乐队而作)获全国第十届音乐作品(交响乐)比赛三等奖(2004年);混声合唱《 神奇的面具》获全国第十一届音乐作品评奖(合唱)三等奖(2005 年);室内乐《火把》(为六位演奏家而作)获全国第十四届音乐作品(室内乐)二等奖(2008);其为电视连续剧《尘埃落定》(2002 年)创作的片头曲《远去的传说》获2003 年全国优秀电视金鹰奖歌曲提名奖。
杨新民的作品在韩国、美国、瑞士、奥地利、比利时、荷兰、土耳其、加拿大等国家均有舞台演奏,他也多次出席国际国内举办的各类音乐节及学术交流活动,如国际现代音乐协会(ISCM)比利时现代音乐节展演(2012年)、加拿大多伦多大学音乐节展演(2015年)等。他还与国内外演奏团体保持着广泛和密切的专业合作关系,与其合作的音乐表演团体包括:中国国家交响乐团、中国爱乐乐团、亚洲爱乐乐团、中央歌剧院合唱团、四川音乐学院交响乐团、四川交响乐团、四川爱乐乐团、韩国首尔女子室内乐团、美国西雅图太平洋路德大学室内乐团、卢森堡小交响乐团、瑞士诺威尔现代室内乐团、奥地利Gunnar Berge室内乐团、荷兰EnsembleInsomnio 室内乐团、荷兰Ensemble Besides 室内乐团、加拿大多伦多基奇纳交响乐团等。
在谈及自己的教学理念时,杨新民用了八个字来形容,“创作循规,法无定法”。在教学实践中,杨新民崇尚以人为本,充分尊重学生个体独立的精神内核。在课堂中,则强调音乐专业基本功的训练和实践。音乐创作是有其理论和规范可以教授的,创作者也必须进行学习。但真正的艺术不可教,艺术在课堂之外,在大千世界之中。作曲不是有技术保障就够了,还需要深厚的人文修养,需要对管弦乐队音响的精准理解和对情感的准确传递。
在创作交响乐作品《残春》时,杨新民通过撷取人生记忆中风格迥异的音响碎片,让它们互相碰撞的同时逐渐渗透、衍变和发展交织融汇成整个乐章。乐队音响涵盖了多个时期的音乐语言。对于杨新民来说,“残春”这一意象是凄美的、带有疼痛感的。作品具有叙事性、抒情性的特质,所以他尝试表现是大千世界万物生灵自身的外在物质形态及内在精神气质所蕴含的残缺美。在探索现代音乐创作各类新的观念和音乐语言表达方式的流程中,杨新民并不刻意追求乐队非常规的演奏法,同时在并不异于常规谱面符号的外貌下,捕捉听众容易感知的新颖乐队音响来表达设定的作品情感与人文题材内容。而在《残春》的写作中,杨新民选用了一些当代的作曲技法。他运用非严格的序列音高组织、微型复调,通过常规演奏法多音层叠加形成微分音音效、密集音簇、斜线锯齿形和长波线形音链,以及音响的絮状化形态;在节奏形态上以“数值化与非数值化”相结合的两种节奏律动的控制方式,这种节奏组合上的“非周期性”使音乐语言带有某种“随机性”,增添了些许“即兴”的成分;同时运用节制的配器手法,音响融合通透又富于色彩,使作品在构成大烈度的音响张力对比之后,预留下最柔软的音乐瞬间;引入“偶然音乐”的创作理念,辅以多个时期的各类风格有别的音乐语言拼贴;实际写作中材料的杂糅,技法的更迭完全取决于对音响的需求。
从交响乐作品《残春》的创作手法中,就可以感受到杨新民的音乐创作是随心游走于“现代与传统”之间且不拘泥某类条框的限制的。所有这些技术环节是服从于整部作品的结构设计和乐思表达的音响逻辑的,进而构成了兼有叙事和抒情特质的有机整体。对此,杨新民尤其强调人文情怀和思想感情在音乐创作中的重要性。
专注作曲专业的杨新民将“终身学习”的理念贯彻到音乐理论的学习乃至日常生活的各类知识领域中。他认为,在当下的信息时代,要想脱离“信息茧房”,独立的自学能力是个体能力中最重要的能力。“终身全方位自学”也是杨新民在川音执教的过程中对自己和学生提出的期许和要求。
作为交代 而非尾声
2023 年5 月的最后一天,“有温度的乐音·杨新民作品音乐会”在成都云端天府音乐厅奏响。在筹备音乐会过程中,杨新民被确诊为白血病晚期,这好似命运又给他的一记重击,而对此,他仍旧坦然面对。杜梦甦这样评价杨新民:“他是四川音乐学院作曲系的‘老教授,此‘老不指生命数据,而是他经年累月对音乐的‘老实与‘老道。老实的外显是标志性的睿智与幽默;老道的内核是深邃而有趣的体质。他坦然地用一场自己作品的音乐会面对那张新鲜且冰冷的病情诊断书。”杨新民每天出现在四川交响乐团排练现场,一遍又一遍地和艺术家们排练,在他眼中,每一个和弦都是細节,每一个音符都有情感,而自己的坚守是为给自己的音乐创作事业一个交代,为给喜爱自己音乐的乐迷朋友们一个交代。这场专场音乐会的如期举行让杨新民如愿将有温度的音乐留在了舞台上,也让观众感受到他创作的热度、聆听他生命的激情。
“有温度的乐音·杨新民作品音乐会”共演奏(唱)了杨新民的12 首曲目。其中6 首管弦乐曲,6 首声乐曲。管弦乐曲有:《弹戏》《两个荷包》《嘉绒雪线图》《昆腔》《〈尘埃落定〉主题乐队协奏曲》《间奏曲 交响诗〈热望〉》。声乐曲有:女高音独唱《峨眉山的石径》、女声对唱《攀枝花在哪里》、混声合唱《怒江谣》、女高音独唱《爱的光芒》《归来》、交响混声合唱《君未归》。上半场《弹戏》蕴含了巴蜀传统古典戏曲神韵,力图呈现当代音乐文化的审美气质,素材选用川剧的昆腔和弹戏两种声腔作为此乐章的核心主题;《两个荷包》《嘉绒雪线图》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峨眉山的石径》《攀枝花在哪里》体现了杨新民对巴山蜀水的热爱。下半场《怒江谣》《爱的光芒》大气磅礴;《归来》《君未归》等抒情作品承载着杨新民对岁月的深切追忆。这是73岁的杨新民首次举办专场音乐会,对从事音乐创作几十年的他来说,其蕴含的意义不言而喻。举办专场音乐会的梦想一直深藏在杨新民的心中,即便他现在身患重病,也退休多年。他曾在采访中说道“这次音乐会的作品面向大众,有民族风格和地域特色,更接地气一些。这次面向大众做一个汇报,也算是对自己创作生涯的一个总结和交代。”
交代,多多少少带着些许忧伤的滋味,但我们相信这并不意味着终点或尾声的到来。不要小瞧奇迹的魔力,尤其对于这么一位热爱生活、痴恋音乐的艺术家,艺术的神迹早已显现在他卓越的创作生涯中。
作者简介
沈椿桃,四川大学硕士研究生,四川省音乐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郑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