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歙县印人看清代篆刻的奇古风貌

2023-08-23 05:08:38王友志
中国书法 2023年3期

王友志

摘 要:歙县印人是明末清初篆刻艺术转型时期的关键群体,在流派纷纭的徽地印人中独树一帜。受朴学与金石之风影响,以程邃、巴慰祖、胡唐、汪肇龙等人为代表的歙县印人将奇绝的周秦钟鼎篆文引入篆刻,合大小篆为一,『一洗文何旧习』,改变了晚明以来篆刻之颓气。在推动清代篆刻艺术、印学发展的同时,形成了独到的印章创作与审美观念,拉开了清代篆刻奇古风格的序幕。

关键词:歙县印人 清代篆刻 奇古

歙县印人的印坛地位

徽籍印人于明末清初印坛的地位尤为引人注目。

周亮工云:『自何主臣继文国博起,而印章一道遂归黄山。』[1]此处的『黄山』即是指黄山一带的徽籍歙地印人。陈巨来《篆刻脞话》谈及此地印家时感到颇为疑惑:世之谈印者,盛称浙派、皖派,而于徽中诸子,若程穆倩邃、汪尹子关、巴隽堂慰祖、胡长庚唐辈,其印名反不若丁龙泓、蒋山堂、邓顽伯、吴让之之盛,是可怪焉……以予所见者,穆倩、隽堂之浑穆,长庚之挺拔,而尹子所作最多,亦最工稳。[2]

依他之言,歙地印人的篆刻技艺已达其实却未有其名,各家篆刻实与丁龙泓、吴让之等闻世者不相上下。其所言及的程邃、巴慰祖、胡唐、汪肇龙等『徽中子』,即后世有名的『歙中四子』,这既表明程邃等歙中印人的篆刻艺术与印学价值应该予以重估,又显示出各『徽中子』的出生地『歙县』在徽地印坛上的地位举足轻重。史载歙县因交通不便,时人『处者以学,行者以商』,酝酿了较为浓厚的书法氛围[3]。周亮工《敬书家大人自用图章后》记『家大人印多喜歙人方仲芝,以其工象牙、黄杨也』[4],暗示出歙人之印在士人群体中已有广泛受众。又《书梁大年印谱前》记梁大年从金石中辨出土玉印之事,言『以二百金售之歙人』[5],本是夸赞梁大年鉴赏之精的记载,但歙人终以二百金的高价收之,亦可侧面见得此地之人爱印若此。据许承尧云:『又歙之篆刻家见于志者,亦只五人……篆刻在吾徽已成一派。如巴子安、胡城东,后传其法者甚众,志皆未录,亦须搜补矣。』[6]书中所提歙县印人虽只五位,然皆是其时于印坛扬名之才俊。可见歙县士人的好印之风从晚明一直延续至乾嘉年间未曾断绝,足见这一地域的篆刻历史之悠久。

另据孙志强考证,晚明徽州一带形成了出自休宁商山、歙县西溪的两支吴氏印人族群,『对晚明徽州印学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7]。可见歙县西溪一带的吴氏印人,也借其庞大的宗族网络关系,与全国各地印人产生了牵丝挂藤般的师友切磋关系。他们聚为一族又同出一源,意味着歙县一地的印人匠师早已形成了具有一定地方特色的印艺传统与审美风尚,在全国各地的篆刻群体中已然树立起一面旗帜。

歙县印人的奇古之风

歙县印人篆刻踪影今多不传,唯后世所称『歙中四子』等所刻图章、印论存世颇丰,或可从此四人入手,以窥歙人印风。清人汪炳见程邃印后有语云:『君去奇古,一归缪篆正派,斯得之矣。』[8]汪炳之语说明程邃之印极具『奇古』之风。此语并非一家之言,《书黄济叔印谱前》云:『程穆倩复合《款识录》大小篆为一,以离奇错落行之,欲以推倒一世,虽时为之欤,然势有不得不然者。』[9]黄宾虹亦言:『程邃自号垢道人,朱文仿秦小玺,最为奇古。』[10]施闰章《程穆倩印薮歌》所示更为鲜明:黄山山人真好奇,性癖膏肓不可治。雕镂文字寿琬琰,虫鱼错落蟠蛟螭……岣嵝钟鼎尽奇字,恍惚夭矫凌浮云……赤文绿字藏其间,风雨千年无剥蚀。[11]

按施闰章语,程邃本人『好奇』已入膏肓,他所刻之印特点至少有二:其一,章法错落有致宛若蛟龙盘踞,风格古峭奇奥;其二,所慕印风乃承自周秦钟鼎,形成当时罕见的一种新奇风格。此二者在印法上具体表现为将小篆『上紧下松,矩度不苟』之体势融入大篆,或吸收大篆『圆不至规,方不至矩』的间架要求融入小篆,形成所谓『复合大小篆为一』的体态之奇,让世人耳目一新的同时,也借助篆体字型保留了『古意』。

『奇古』之风虽为程邃所创,但于歙地影响颇大,其后所起的歙县印人诸家皆受其影响。

巴慰祖,字予籍,号隽堂。据《四香堂摹印》所示,巴慰祖专门摹刻程邃之印达四十七方之多,足见他对程邃印章之爱。胡唐评巴慰祖云:『深于篆学,自秦汉而下至程穆倩,无不逼肖入微。』[12]韩天衡又称:『(巴慰祖)远则得力于秦汉,近则受惠于程邃,融冶古今,自成家数。』[13]《四香堂摹印》序自言:『读书之暇,铁笔时操,金石之癖,略同嗜痂,间尝窃以己意仿为钟鼎款识如干字,及纪人姓名于石上。』[14]这与程邃的路数尤为一致,而观诸『薛董洵印』『巴慰祖手摹魏晋以前金石文字』等印,可見巴氏在逼肖入微、自成家数的同时,程邃的『奇古』印风无疑在无形中也陶染了他。

胡唐,名长庚,字子西,号西甫,与巴慰祖为甥舅关系,印章风格也尤为类似。程芝华《古蜗篆居印述》云:『我歙艺是工者,代有其良。吾宗季子,能作能述,集四贤于一乡。古蔚若程,古琢若巴,古横若汪。惟我胡老,能兼三子之长。』[15]可见胡唐亦受程、巴等人影响,融汇各家之长,古意浓厚。当代大画家黄宾虹在《叙摹印》称:『新安巴予籍、胡西甫,时以篆刻名,稍趋工致,而神采焕发,巧丽惊绝,虽董小池诸君,莫不心折。』[16]黄宾虹所说的『神采焕发,巧丽惊绝』,其实就是巴、胡二人篆刻中在刀法、字型、布白等处体现的精巧奇绝风貌,可见胡唐之印也有一种奇巧之风。至如四子中的汪肇龙,其名虽不及以上三家,但据史料记载:『于尊彝钟鼎诸古篆,云鸟蝌蚪之文,寓目能辨,且暗中能手打而识之,见者誉为古今绝学。』[17]这些经验无不在其篆刻中有所体现。

综上所述,可大致明晰程邃以来歙县印人篆刻的主要特征。程芝华《古蜗篆居印述》中其兄程芝云题跋将之概括为:歙四子之印,皆宗秦、汉,汪与巴用高曾之规矩者也,若吾家垢道人,固师秦、汉,而上稽秦、汉以前金石文字为之祖,而近收宋、元以降赵、吾、文、何为之族,故炉橐百家,变动不可端睨,胡子亦犹此志也。[18]

可见,歙中印人篆刻的审美内涵实际较前代风貌已有所拓展,他们崇尚的『秦』『汉』,已非秦汉某一具体时期的印章风貌,而是带有秦汉文字古意的一类篆刻图章,以这些秦汉以前钟鼎铭文所留的金石文字入印,无疑给当时『病鄙俗而乏古雅』[19]的印坛注入了新鲜的活力。

歙县印风与清代篆刻风尚

由歙县印人的奇古风尚看,自元人赵孟頫反对『新奇相矜』[20]的印风之后,印坛上的印章风貌似又吊诡般地回到了晚明印坛渴望的『新奇』。应该认识到,赵氏所反对之『新奇』,与明末清初士人渴望的『奇』实际上是基于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与行为动机。赵氏反对的是不谙古法,求新求怪的人为之举。意在纠正宋元的奇巧印风。而明末清初的士人则是想在固守趙氏印学观念的文、何二人的印风中找到一种新变化与新风格。朱琪认为歙人程邃『将「古文入印」与「金石趣味」引入篆刻』[21],这其实就是指他能够运用周秦古字的字法之奇,为篆刻带来一种字型上的新变化。就歙中各家所存诸印看,他们深受程邃影响,依然秉持赵氏提倡的秦汉古印路数,示人以新貌而不悖古,由此形成印章上的『奇古』风貌无疑深深影响了清代印坛。

一方面,『四子』借助各自于印坛上的影响力把『奇古』风格的审美追求向四方辐射。如浙派丁敬便有不少篆刻作品受程邃印风陶染。其一方『艺圃启事』白文印的边款内容为:『钝丁戏仿程穆倩法』,而其他的朱文印也明显受到了程邃的影响。同为『西泠八家』的黄易也善习程邃之法,其『葆淳』一印的边款刻云:『以穆倩篆意,用雪渔刀法,略有汉人气味,丁酉仲冬,小松』。胡澍亦曾提出赵之谦篆刻『初遵龙泓,既学完白,后乃合徽、浙两派』[22]观点,合『徽、浙两派』即暗示了他的篆刻在风格上有承自歙人的审美因子,魏锡曾《书巴予籍别传后》有语云:?叔刻印,今殆无匹,尝谓近作多类予籍(巴慰祖)……因录?叔印拓末,寄先河后海之意云。[23]

今观赵之谦『绩溪胡澍川沈树镛仁和魏锡曾会稽赵之谦同时审定印』印在融汇多家印法的同时,显然带有承自巴慰祖一路的歙人印风,十分具有『奇古』之气。

另一方面,歙人追求『奇古』过程中反映的学习古法、熔铸古今的研习精神,也启发了后来一众印人取法多师、汲取众家之长的篆刻风貌。黄宾虹先生说:『若吾乡垢道人、巴予籍二公,非特开西泠之祖师,而且阐古玺之蠲奥。』[24]在黄宾虹看来,程邃、巴慰祖二人乃浙派祖师,更是将古玺印引入文人印的第一人。赵之谦《书扬州吴让之印稿》也称:『徽宗无新奇可喜状,学似易而实难。巴(予籍)、胡(城东)既殇,薪火不灭,赖有扬州吴让之。』[25]由此可见,后世篆刻流派的产生乃至风格的演变都离不开以程邃为代表的歙县印人的引领作用,整个清代印坛都无不受到歙县印人的影响,后人言清代篆刻水平之高,爱其『奇古』并非偶然。

注释:

[1][4][5][9]周亮工.印人传[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78,15,25,47,37.

[2][6]许承尧.歙事闲谭[M].合肥:黄山书社,2001:219,67.

[3]马步蟾. 徽州府志·营建志·学校. 道光七年刊本. 卷三.

[7]孙志强.晚明徽州吴氏印人与印学活动考论——以休宁商山吴氏、歙西溪南吴氏为中心[J].中国书法,2021(08):166-168.

[8]池长庆.民国印论精选[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8:131.

[10][16]黄宾虹著.赵志钧编.黄宾虹金石篆印丛编[M].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292,6.

[11]施闰章撰.何广善,应芹校点.徽古籍丛书编审委员会编纂.施愚山集增订版.第2册[M].合肥:黄山书社,2018:331.

[12]赵敏. 皖人书画印文献叙录[ M ] . 合肥: 黄山书社,2019:174.

[14]叶铭.广印人传[M].刻本.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10(清宣统二年).

[13]韩天衡.天衡印谭[M].上海:上海书店,1998:300.

[15][22][23][25]韩天衡.历代印学论文选[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583,581,14,608,561,597.

[17]邵宝振著.品读徽州[M].芜湖: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191.

[18]程芝华.古蜗篆居印述[M].道光七年钤印本.

[19]黄惇.中国印论类编·下[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10:276,50.

[20]赵孟頫.松雪斋文集:卷六[M].涵芬楼影印元沈伯玉刊本.

[21]朱琪.清代『印宗秦汉』理论和实践的深化——以程邃篆刻中金石趣味之萌动为中心[J].西泠艺丛,2022(06):39-43.

[24]黄宾虹.与李壶父书[M].黄宾虹文集.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35.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二〇二一级博士研究生

本文责编:苏奕林 张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