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二三事

王艺婷

在南屏山章太炎纪念馆中，有“革命大文章  维新真学问”一副对联，匾额“国学泰斗”四个大字，将先生的功绩概括得完美妥帖。

章太炎先生通古博今，且造诣精深，是灵光岿然的国学大师。其革命思想更令人敬佩，所著《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国故论衡》《章太炎论》《訄书》《小学答问》等作品，绝非常人所能结撰。

章太炎，别名炳麟、学乘、绛，浙江余姚人，生于1869年1月12日。世人常称“太炎先生”，清末民初民主革命家、思想家、学者、朴学大师，涉猎广，著述丰。知名弟子有黄侃、钱玄同、吴承仕、鲁迅等，各个颇有建树，功成名就。名师高徒，世人皆羡慕。诚然，先生的学问不仅局限于文学造诣，其思想深度亦值得世人称赞。章太炎的思想对其高足的影响深远，甚至影响到其再传弟子、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范文澜。

比起文学家的名号，太炎先生更喜欢别人称他为革命家。他恣睢放纵，常常会做出些令当局极端头痛的事情。他不怕死，不怕坐牢，亦不怕被驱逐出宗祠。一生中七次被通缉、三次幽禁，却勇往直前、至死不屈。晚清时期，章太炎毫无顾忌地痛骂慈禧太后是“老妖婆”，点名斥责光绪皇帝是无能罪人。结果可想而知：先生被捕入狱，轰动一时的“苏报案”高潮迭起。在狱中，先生在报纸上发表慷慨激昂的文章，“吾辈书生，未有寸刃尺匕足与抗衡，相延入狱，志在流血，性分所定，上可以质皇天后土，下可以对四万万人矣”。可谓英雄本色。看清清廷《新闻报》的丑恶嘴脸后，先生又挥笔写下《狱中答新闻报》，“请看五十年后，铜像巍巍，立于云表者，为我为尔，坐以待之！”铿锵有力，章太炎风范。

1900年，章太炎立志革命，剪掉辫子。先生的革命不仅仅终于对封建制度的抗争，在戊戌变法中，先生与康有为惺惺相惜、引为莫逆，后康有为保皇，先生大失所望，甚至放下身价与康门弟子厮打。随后先生手持扇坠怒闯总统府，反对袁世凯称帝，誓死保卫革命果实。先生初与孙中山先生志同道合，肝胆相照，后因路线不同交恶。一时间舆论哗然。孙中山先生逝世后，先生又痛骂蒋介石的“三民主义”是“卖国主义、党治主义、民不聊生主义”。

先生以“疯癫”闻名，行事之怪异又远远不止于疯、癫。

自诩精通医学，先生著有《霍乱论》《章太炎医论》。每逢亲友生病，总喜热心探望，再信心百倍地开上两剂药方，便心满意足地离开。殊不知，这一张张缺乏临床经验的药方不亚于“洪水猛兽”。先生所开之药方，动不动就是一两八钱，剂量超大，因此，亲朋好友无一敢按着他的方子抓药。曾有人询问：“先生的学问，经学、史学哪个第一？”他答：“实不相瞒，我是医学第一。”

说起先生痴狂，就不得不再提起另两件事。

第一件是为其四位千金起名的往事。民国时期，学者给子女起名都以简洁、朴素、亲切为主流。而先生却独出心裁，四千金全部用古字命名，且都是四叠字，分别为章?（li）、章叕（zhuo）、章?（zhan）、章?（lei）。先生的古文学养是无敌了，可四位千金的婚事却是难上加难。最后，先生不得不“专门”召开记者会，向大家解释女儿的名字。会后，还大摆宴席邀请亲朋好友，在推杯换盏间说出自己给女儿起名的深意。这第二件事则更为荒谬。旅居日本期间，章太炎曾遇到过日本警察上门例行查问。在回收表格时，日本警察大吃一惊。章太炎竟然在出身一栏中填“私生子”，职业是“圣人”，年龄则是“万寿无疆”。

鲁迅先生在《补白》中曾这样评价恩师：“民国元年，章太炎先生在北京，好发议论，而且毫无顾忌地褒贬，常常被贬的一群人于是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曰‘章疯子。其人既是疯子，议论当然是疯话，没有价值的了，但每有言论，也仍在他们的报刊上登出来，不过题目特别，道：‘章疯子大发其疯。有一回，他可是骂到他们的反对党头上去了，那怎么办呢？第二天报上登出来的时候，那题目是‘章疯子居然不疯。”连学生也如是说，先生“癫狂”“疯子”的绰号也算是实至名归。

民国四年，袁世凯称帝前夕，害怕章太炎反对，就提前把先生诱到北京，关在龙泉寺。据章太炎《幽冥问答录》，在这期间，他和鬼神相通，到冥府东岳大帝座下做了分管华北五省的分庭庭长，负责人死后十个月以内的善恶案件审理。章太炎睡觉做梦便是当判官审案。期间他受不了日夜在阴阳间奔波，便服食了许多人参等中药用以安神，不愿被梦所累。但奇怪的是鬼差依然夜夜抬轿来接，无奈之下，他只好写了份辞呈悬于门上焚烧了，但仍是无用。最后他得到一名高僧指点，写请假条焚烧。当晚小鬼果然未来，隔夜又来。如此持续将近四个月，直到离开龙泉寺。

章太炎说，鬼神能看见人，甚至人想什么鬼神全都知道。另外，鬼神还能通过人头顶上的光芒，知道这个人是善是恶。在谈到他通鬼神的事，他说，最初在每天晚上，后来白天也能到阴间去，但必须在下午，来去全部是坐轿子，走得很快。审案时间每次几小时，然而遇到复杂的案件，有时要用几天时间，但是这类案件很少。先生去阴间办案时，身体躺卧在床上，像熟睡一样。这时候，如有亲朋好友忽然到访，先生不便说这些骇人的事，就闭着眼睛与好友对话，就像没睡醒一样。客人问事，他可以回答，神归位后却全然不记得与客人说了什么。至于阴曹地府为什么经常用阳世的人作阴间差役这个问题，章太炎认为，一般情况下阴间的勾魂使者牛头马面专司收魂，但有两种情况却是例外。一种是大富大贵之人，其家宅常有众神守护，并且身边供差遣的侍者又多是年轻人，阳气旺盛，因此鬼使不能靠近，只能派遣阳间人士前去勾魂。另一种是军营中將领病死的案例，将军身死，军营警卫森严，枪炮林立，军营中多士兵，且都是少年，阳气旺盛如同烈火，鬼使不能够靠近，就必须用生者的魂魄作差役拘捕，方能够到案。

针对章太炎先生阴间当差的经历，后人写打油诗云：“大师实乃佛栋梁，为国为民费思量。白天受聘总统府，夜间供职阎罗王。”

世人皆说，太炎先生左手革命，右手学术，双手互搏，一生传奇不断。真正为这传奇增光添彩的，是先生的满腔热血。

1934年秋，章太炎由上海移居苏州，在苏州开办“章氏国学讲习会”。在他生命开启倒计时之际，潜心学术、遍育桃李。表面无关国事、醉心学术的章太炎又怎么可能真正放下已然滚烫了数十年的满腔热血。“九一八”事变后，章太炎认为中国应该向日本宣战。他说：“今日之势使我辈处之，唯有一战，明知必败，然败亦不过失东三省耳。战败而失之，与拱手而授之，有人格与无人格之异，则国家根本之兴废亦异也。” 他忧愤，不顾年岁已高，毅然北上，见张学良，代表百姓力呼少帅出兵抗日。

按章太炎先生的遗愿，逝世后葬在故乡。他晚年，虽然抗战已兴，但未见到战争胜利，所以改为死后傍葬抗清民族英雄张苍水墓之侧，希望在地下与英雄为邻，共迎抗战胜利。1936年6月7日，晚饭后，章太炎照例在夫人汤国梨的搀扶下散步。突然步履踉跄，昏倒在地。6月13日，先生高烧不退，国学讲习会的学生，每人手举一支香，跪在卧室门外，虔心为先生祈祷。夫人贴着章太炎的耳朵问他有什么话要说，先生断断续续地吐出两句遗言：“设有异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孙毋食其官禄。”

1936年6月14日上午，一代国学大师章太炎因鼻咽癌合并胆囊炎、气喘病等，走完了他颇具传奇色彩的一生。关于章太炎，鲁迅总结得最为精辟：“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模。”“并世无第二人”就是这位章门弟子对恩师的盖棺定论。

真名士，自风流。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