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蚺城新区凉笠山的山皮撕开缺口,余土就往山坳里填。那过程好比涨水,推土机推着山土、碎石,一浪一浪地漫过来。没有风,尘土也能在推土机的履带下卷起,一铲一卸之间,尘土飞扬。坳底只有一栋民房,孤零零地立在坡地上。黑黝黝的鳞瓦,仿佛一夜之间变了颜色,覆盖着白乎乎的一层灰。
房屋主人是一位叫明焰的老人,他患强直性脊柱炎,身体畸形,几乎佝成了直角。他犹犹豫豫,想去把大门的锁扣扣上,却苦于挺不起腰身。好些年了,木拐杖成了他第三只脚。如果没有木拐杖拄着,他生怕自己会失去重心,一头栽倒在地。似乎,他心有不甘,想用拐杖去拨锁扣,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唉!明焰无奈地叹了一声,摇摇头,走了。
毕竟,那是明焰一家住了大半辈子的家。
二
明焰一家上世纪七十年代从段莘王村举家搬迁,落户在凉笠山的山坳里。彼时,凉笠山四周是茶园,松树林、栗树林,以及毛竹林。山坳里呢,一眼山泉,一口池塘,清清澈澈的。拐上斜坡,就能看到一棵地标似的古樟。转过古樟,便是回头岭了。
在遥远的年月,蚺城通往城外十里铺的岭头,回头岭应是连接徽州饶州古道最好的节点。旧时,蚺城出城往东的十里铺,以及出城往西的寅川铺,均是驿铺,是官府供传递公文的人或来往官员中途换马、歇宿的地方。如今,回头岭能够见证岁月的,只剩下一棵古樟和一段轶事。相传清末民初时,婺源才子江峰青劝人息讼,曾为岭亭题过两副对联,“莫打官司,三个旁人当知县;各勤稼穑,百般生意不如田”“因甚的急忙忙,这等步乱心慌,毕竟负屈含冤,要往邑中伸曲直;倒不如且坐坐,自然神收怒息,宁可情容理让,请回宅上讲调和”。
回头岭旧貌不存,而楹联、古樟却在民间留存了历史与现实的意义。那些背着行囊走到回头岭的人,生活中难免会遇到不公平的事,往往退一步海阔天空。有谁,生来好讼呢?
颇有意味的是,原来偏于一隅的回头岭底,随着新城校区的建设,民居房屋成了租客抢手的地方。
多年以后,我从儒学山搬到凉笠山居住,周边的未名园和金谷小区也刚刚成型。儒学山在蚺城的老城区,是个有文化底蕴的地方,原山上有朱熹题写的“溪山第一楼”,山下有孔庙、四柱牌楼、紫阳书院。凉笠山就简单了,只是山形像箬笠。不过,我倒是喜欢带着方言特色的地名,那么形象又贴近现实。虽然,蚺城的新老城区隔着一条星江河,但从凉笠山路到儒学前巷的直线距离,也就三四公里的样子。
而明焰一家呢,当时就已经开始沦陷在楼房与虚土之间了。我居住的小区与他家仅隔一条马路,称得上是近邻了。早上,我见得最多的是他与老伴儿佝着身子,拎着竹篮,在路边卖些自己种的蔬菜。有时,他们论斤卖,有时懒得动秤,就论把卖,最后剩下的也不作数,就送人了。
人行道桂花树下,两位老人,一篮时蔬,等于给地摊带来了菜园里鲜嫩的色彩。时常,我在他家的蔬菜上看到依附着的青虫,甚至蜗牛。这些,都是在农贸市场难得一见的。
问题是,在老人那儿买菜,只能用现金支付。想买他的时蔬,必须准备零钱。否则,没有办法成交。
明焰老人称得上是凉笠山最后的搬迁户,他与老伴儿都搬去儿子大伟所住的东升村。东升村是五十多户人家的村庄,属于蚺城新區的一份子,离文公社区、小吃街、第三小学、天佑中学、建设银行、人民医院、金庸公园、紫阳公园、植物园、饶河源国家湿地公园、博物馆、老年体育中心、新华书店、全域旅游服务中心,甚至高铁站,都是十五分钟生活圈,家家户户几乎都开了店铺。明焰一家却是个例外。总不能坐吃山空吧。大伟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身体开始发福,虚胖,他没学过手艺,也不想开店,就去保安公司当了保安。
有那么一段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大伟保安也不干了,他剃着光头,骑摩托车去载客。小区路口,毕竟坐摩托车的人少,他就倚着车子看手机,遇见熟人就抱怨儿子读书不认真,没有考上大学。临近春节,大伟也没闲着,他赶去父亲的段莘老家,贩来羊肉在小区门口吆喝着卖。总之,他给我的感觉是忙碌而繁杂。
夏天夜里,我走出小区去散步,偶尔会碰到大伟戴着头灯去捉泥鳅。他见到我,算是老熟人,嘿嘿一笑,就算是打过招呼了。第二天清早,像约好似的,我出门散步,遇见大伟拿泥鳅去农贸市场卖。他骑一辆旧摩托车,突突来突突去,排气管冒着黑烟。
三
几年下来,我发现凉笠山变化最大的,不是小区楼房,而是剩下远远近近的丘陵山岗。丘陵山岗本来就不高,有缓坡的地方,都被小区居民挖成了一畦畦的菜地。种得最为起劲的当属从上海退休在蚺城定居的一对夫妇,他俩搬到凉笠山小区不久,就着手开荒了,荷锄、播种、育秧、施肥,像老把式。陶缸、油漆桶,是囤肥储水的器物。葱、蒜、韭菜、青菜、萝卜、辣椒、茄子、豆角、黄瓜、南瓜,一茬茬在种,也一茬茬在长。还有的,不仅种菜,居然在树荫下搭了小木棚,养起鸡来。忽闻一二声鸡啼,恍惚置身于村中的感觉。
更多的时候,鸡啼是被鸟声淹没的。
凉笠山周边是连绵的山峦,小区绿化带植下的树木,四季盈绿。香樟树、桂花树、石榴树、栗树、桑树、香橼树、梨树、桃树、枇杷树,一片片地交互,郁郁葱葱。斑鸠、乌鸫、鸦雀、画眉、四喜鸟、红嘴蓝鹊,以及领雀嘴鹎都是这里的常客。应是三年前吧,一对斑鸠与一对乌鸫在我家窗台先后筑巢,做了邻居。挂在窗台上风干的腊肉、香肠,都被它们先品尝。那么好的食材,东啄一口,西啄一口,没个吃相。见了人,也不惧生。即便去驱赶,它们飞一圈,又落了回来,好比与我们捉迷藏似的。
鸟来得多,烦恼的事也随之而来。树枝、草茎,还有鸟粪,经常落在窗台上。一天不打扫,就成堆。真正赶走嘛,看到鸟巢又于心不忍。毕竟,那是它们的家。
一到春天,鸟就更热闹了,成群地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天刚拂晓,我总是被乌鸫和画眉清脆婉转的啼鸣叫醒。
想必,后来迁到凉笠山小区的人,都未曾有机会见到坳中山泉、池塘的样子了。两年前的一个夏日,婺源遭遇百年一遇的洪灾,全城停水停电。我提着两只塑料桶,去坳中山泉打水。结果呢,一汪山泉,成了水凼,积着一层厚厚的泥浆。青蒿、马蓼、一年蓬,还有苎麻成片地倒伏。池塘呢,已经失去了踪影。
好在邻居老王曾跟明焰老人在山坞里开荒种菜,他踮起脚尖告诉我,前方石壁底还有一股流泉。
自从明焰夫妇搬到东升村后,我就很少见到他俩了。虽然,东升村与回头岭都是我每天散步的必经之路。
小满前的一天傍晚,天下起阵雨,风也一阵阵地刮,路边桂花树上紫嘟嘟的果实落了一地。我在东升村路口邂逅了明焰老人,他以伞柄作拐杖,身子佝得厉害,仿佛脸是朝地上的,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好像吹来一阵风,随时能将他刮倒。据说去年冬天,或者更早些时日,他的儿子——大伟突发心梗,猝死了。
四
在小区住得年数长了,经常往凉笠山周边的山峦走,并以方圆二十公里、三十公里的半径在扩展——一棵树,一片林,一条古道,一脉溪流,都渐渐熟识了,也给过我无数次漫游式的体验。
妻子曾邀邻居一起去附近的山上采腐婢。然后,沸水浸烫,揉搓,沙布滤渣,连夜做成了腐婢豆腐。邻居之间,聚在一起品尝,翠润、滑爽,其乐融融。本来,腐婢豆腐加糖入冰箱冷藏一会儿,口感比凉粉还好。可我很少吃糖,妻子只好加姜蒜入锅汆汤,出锅撒上小米葱。不承想,那口感即便是魔芋豆腐都不可比拟。
比腐婢豆腐更具意味的,是我们可以行走山野放脚。
一个周末的春日,我走东岭坞去杨溪。没想到,在东岭坞坡顶竟然遇见了常年坐在轮椅上的邻居大董。他比我年长几岁,原来在一家国营茶厂上班,十多年前的一次交通事故,致使下身瘫痪。大董搬来凉笠山小区居住时,就已经坐在轮椅上了。据说,他与妻子都是企业改制的下岗工人,在凉笠山小区购房子的钱,来源于买断工龄和交通事故赔偿。我知道,一般情況下,电动轮椅行程的极限只有十二公里左右。大董能够坐电动轮椅沿盘山公路爬上东岭坞山顶,与其说是他在考验轮椅的质量,更多的是他在挑战自己的韧性与毅力。
看来,无论生活中有多大的困难,向往、亲近山水自然是人的本性。
八分半山,是南方婺源的地貌。山多,地名带山字的也多。生我养我的大鄣山,《山海经》与旧志中称为“三天子都”“婺邑钟灵发脉之地”,诗人谓之“蟠踞徽饶三百里,平分吴楚两源头”,那无疑是婺源文化的一方高地。迁入蚺城蛰居的儒学山呢,古木森然,曾建有朱熹题赞的楼阁。一径下山,即是孔庙遗址和大庙街,以及残存的城门和粉墙黛瓦的民居。老街,深巷,牌坊,门楼,古井,这些在不同年月给我呈现了一片滋养抑或沉浸的天地,也给我经年的文字叙事注入了传统的文化元素。而我现在居住的凉笠山,每天带来的是生活的日常,还有人间烟火的气息。
生活,有时是一种惯性。而过程,稍纵即逝。近邻远山,以及周遭的所有人和事,好比我生活圈不断扩散的涟漪。
人来人往,宛如生活的河流。其稍值一记的日子,都是生活之镜照见日常的本来样貌,也有许多的不确定性。就像明焰老人,我许久都未曾见到他了。
(洪忠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发表散文、小说三百多万字。出版散文集《影像·记忆》《婺源的桥》《松风煮茗》、长篇小说《见素抱朴》等多部。)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