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洪水冲击的涿州图书业

胡克非

8月5日，河北涿州市，中圖网仓储中心所在区域依然有大量积水。摄影/本刊记者 韩冰

受京津冀持续强降雨影响，多家出版机构位于涿州等地的图书库房受到影响。

8月1日下午，位于河北省保定涿州市开发区中图网仓储中心的一位工作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库房中水位仍在缓慢上升，大部分储存在库房一层的图书已被浸泡。当日深夜，《中国新闻周刊》收到消息，被困于办公楼等待救援的工作人员已与救援队取得了联系，但是由于没有多余的冲锋舟，大量被困人员仍在等待救援。

8月2日早9时，中图网仓储中心被困员工苏永毅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中图网被困的60余名人员已全部转移安置，脱离危险。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除中图网以外，这轮强降雨中，时代华语、未读、步印文化、集文天下、汉唐阳光等近百家图书出版企业均受到影响，总计损失难以估量。事发一周后，中图网创始人、CEO黄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目前仓库中的水正在逐渐退去，但员工仍然无法进入库房进行清点和整理工作。

“水总会退，天也总要晴。苦难总要过去，图书终归是要带给人们温暖。我现在要思考的不是昨天发生过什么，而是明天要怎么办。”黄平说。

水来得太快

根据“涿州发布”8月1日的信息，受上游洪水过境影响，涿州市河道行洪和城市内涝风险加剧，境内北拒马河、小清河、白沟河等多条河流流量较大，小清河分洪区、兰沟洼蓄滞洪区已相继启动。

涿州作为出版业的库房重镇，在此次灾害中损失惨重。以北京西南物流中心（涿州园区）为例，其占地面积400亩，其中有大量出版企业的库房。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涿州是中国图书馆配市场的大本营，馆配商的仓库几乎都位于此。西南物流中心是北京最大的图书物流企业，涿州园是其下属三大园区之一。2021年，西南物流三个园区图书品类年吞吐量超过200亿元码洋。码洋，即图书出版发行部门全部图书的定价总额。印刷业密集和物流便利，是涿州多图书库房的原因。

在环境治理等多项因素影响下，北京区域内图书出版相关行业于2017年前后，陆续外迁，外迁地从较近的河北廊坊、涿州、沧州到较远的山东、河南等地。

8月1日上午，北京西南物流中心（涿州园区）内某出版集团仓储中心一位工作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此前当地周边村庄通知撤离，也给园区各单位相关负责人下发了通知让注意安全，但是部分企业没有引起重视。“水来得很快，一下子涨水接近30厘米。”该工作人员说。由于图书仓库的特殊性，书籍重量较重，在没有机械配合的情况下，仅凭工人徒手转运，无法迅速将存放在低处的图书转移到更高位置。

很快，部分仓库出现了图书漂浮、大量被浸泡的情况。因库房所在的地势不同，各家出版企业库房受损情况不一，较为普遍的是库房内一层书架图书全部泡水，部分企业甚至处于人员无法进入浸水库房或只能游泳进入的情况。最初，园区内企业在自救过程中，还互相提供了一些物资，但是随着水位逐渐上升，部分仓库被淹面积增大，被困人员只能向更高的办公区域转移。

黄平表示，中图网此前购买了2000个编织袋，采取了两种救援方案：一种是将低处的图书往高处搬，但是书太多，搬不了多少；于是，又采取第二种方案，用编织袋分别将沙土装满，围堵园区和仓库的门，将可能进水的点位都堵上，但“水来得太快，还是淹进了库房”。

据了解，园区内的部分企业提前购置了抽水机以应对突如其来的大水，但水涨得过快，停电也导致抽水机无法工作，大部分园区内的员工对于这样的局面没有任何经验，只能眼睁睁看着水涨起来。

8月1日下午4时左右，中图网员工离开库房，撤离到办公楼。“我们一直在努力自救，无奈洪水猛烈，最终，只能放下那一库房400多万册的书籍，返回办公楼自保。”中图网在公告中写道。

受损情况难以估量

“随着水位上升，被困员工从办公室二楼转移到办公室四楼。在通过社交媒体发布求救信后，物流中心被各救援力量发现，但是由于水位高，救援冲锋舟数量有限，所以直到深夜救援队才赶到现场。”中图网仓储中心一名工作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园区内大面积的停水停电，不时中断的通讯，也为救援增加了难度。8月1日深夜，救援队伍、救护车抵达现场，开始陆续解救被困人员。中图网员工苏永毅就是被解救的一员，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冲锋舟的数量非常有限，所以救援分批次进行，从深夜一直进行到了第二天早上。

黄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此次洪灾中，中图网仓库被淹，将近80％的图书受损，当中包括不少稀缺、绝版和老版图书。“这些书比较小众，不是大众畅销书。每版书数量不多，有些可能就8本、10本，被损坏就没有了，也很难再加印。”黄平说。

8月1日，北京时代华语发布的《致客户函》也引发关注，其中写道：“受北京暴雨影响，我司库房所在的地区受灾严重，水电中断，道路不通，我司库房进水深度高达2米，所有图书被泡水，损失惨重……”公司不得不通知客户，预计15日之内库房无法发货，当前已经推送过来的订单也无法处理。

北京时代华语国际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总裁冉子健对媒体表示，图书、设备被泡已成定局，接下来要面对的，则是至少一个月的恢复周期。“短期内我们无法恢复正常的生产和经营，我们现在正在想办法筹措1000多万资金重新加印图书，重新找一个能够发货的物流恢复销售。”

河北涿州中图网仓储中心受灾情况。图/中图网微博

未读创始人、CEO韩志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未读的总体库存码洋1.24亿左右，图书近150万册。因为是高架库，保守估算库存图书损失的是平铺摆放和一层上架的近期入库的新书，以及加印图书、自营店日常畅销和常销品种等。

8月5日，韩志和员工进入涿州仓库查看受损情况。库房内部一片狼藉，地面满是积水和泥泞，原本整齐摆放的图书被水冲散，有些被水冲到角落；有些泡水后严重变形；有些甚至被泥浆完全包裹，难以分辨内容。

“库房面积近两千平方米，库房内每一层货架约有500多个托盘，最底层完全受损，部分积水最高淹到地面上的第三层纸箱。经过现场大致清点，地面一层共有340个图书品种不同程度受损。预估损失在3000万码洋以上。”韩志说。

部分受灾企业相关负责人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由于图书出版行业的特殊性，图书库房无法满足参保条件，大量的图书库房没有商业保险，所以出现的损失或将由企业独自承担。

黄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几年前曾为书库投保过相关保险，但是后续想要续保被保险公司拒绝，说相关险种已经下架。“此后，我曾咨询过其他保险公司，但对方一听说是书库就拒绝承保，有的公司则开出了极高的保费。因此这两年书库就没有再购买相关保险了。”黄平说。

中国平安保險一名财险员工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图书库房存放的图书，极易损坏，洪水、暴雨、火灾、虫啃鼠咬都会造成图书损坏甚至是报废。一旦风险发生，图书库房很难精确统计最终损失，所以基本都是要求按照保险公司最高保险额度去赔偿。

在保险公司看来，大量现存的图书库房或多或少存在房屋主体结构、地势方位等问题，从而大大增加风险，所以保险公司不会为图书库房提供投保服务，或将承保标准定得极为严苛。

热销的“加油包”

受灾图书企业的“生死存亡”尤受大众的关心，在实体书“消亡”危机长存的时代里，图书企业的生存环境本就不乐观。

图书产业数据与信息服务提供商“开卷”的数据显示，2022年中国图书零售市场码洋规模为人民币871亿元，同比下降11.77％。2022年图书零售市场新书品种数约为17.1万种，同比下降约11.4％。

8月5日下午，中图网创始人、总经理黄平接受中新社等媒体采访。摄影/本刊记者 韩冰

1998年，黄平创办中图网。他介绍称，创办之初，中图网只是一个隶属于个人的售书网站。后来，团队做大，越来越多人加入。“所有的爱书人其实都有一个梦想，就是开一间自己的书店。我觉得我有互联网（技术），我就开了网上书店。”黄平说。

在与互联网主流平台的竞争中被边缘化后，中图网从2002年开始及时转向做图书尾货的销售，逐步稳定下来，有了自己的销售渠道和读者群。一段时间以来，中图网被爱书人称为“图书界的奥特莱斯”。“人无我有，人有我廉”是黄平一直追求的目标。

今年3月份，中图网在涿州举办了“库房淘书”活动，吸引了3000多人前来淘书。当时，黄平拍下了一张库房里阳光普照的照片。没想到几个月后，库房便淹没在水中。8月4日，黄平趁着暴雨停息回了一趟涿州的库房查看情况。库房的积水已有了下降的趋势，从之前的4米高降到大概2米，但仍难以展开大规模的图书救援行动。

当日下午，55岁的黄平开启了人生第一次直播，书架前他显得很疲惫。

“获得救援后，我接到了一位素未谋面的书友电话，我们从没见过面，但我知道他是我们的老书友。他说我想告诉你，我知道那晚你们都没睡，我们有几千人也都没睡，都在帮你们。中图网有我们在就绝对不会倒下去。”直播时，回忆起这段经历，他忍不住掩面而泣。

调整情绪后，黄平一遍遍地讲解着中图网的图书和文创产品，但事实上店铺中可以购买的图书数量并不多。“之所以选择开直播，是因为作为企业负责人，自己第一时间必须要去做所有让企业可以活下去的尝试，没有经验，但效果出乎意料。”黄平说。

直播中，黄平还为同行带货，上架了多款其他图书企业的书籍。“第一场直播可能也卖不了很多，但希望图书行业能够抱团取暖。”黄平在直播中说。中图网的一款售价99元的“中图网加油包-文创版”，将以10％的售卖资金用来支持同行恢复生产。

数据显示，当天，有近10万网友观看了那场直播。直播间中售价99元的“中图网加油包”图书盲盒在直播开始前显示月销3000+，直播结束一小时后，月销已达5000+。中图网上线图书加油包和文创加油包以进行自救。截至8月8日，中图网官方小程序数据显示，图书加油包已售将近14万套，文创加油包已售超过26000套。

作家成长在第一时间购买了“加油包”，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自己撰写的图书《列族的纷争》是由汉唐阳光策划出版，汉唐阳光的库房也在涿州园区内。“他们的库房受灾情况也很严重，我不确定里面有没有我的书，现在顾不上思考自己的事，出版业本就很艰难，我也希望尽所能帮助他们。”

不仅如此，多个电商平台均发起针对于涿州图书企业的援助活动。淘宝、京东、拼多多等平台均协助各家企业开通直播，并开启销售专场活动。多位头部主播也为受灾图书商家免费带货。

与此同时，书企也同步开展自救活动。自救行为主要包括对受损书籍重新加印，呼吁合作伙伴尽快回款及推进新书出版速度等。

未读正在紧急加印。韩志表示，目前，已安排预估的受损书籍重新加印生产，部分之前生产在途和即将下印的新品，正在加急处理相关流程。与此同时，韩志向上下游同行发起呼吁，其诉求主要包括：呼吁合作经销商伙伴加速回款；呼吁合作出版社协助加速新书出版流程进度等。

“中图网加油包”产品页面展示的图书仓库受灾场景。本版图/淘宝网店

“中图网加油包”一度成为淘宝网上一些店铺的热销品。

出版业的其他同行也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北京林静轩图书法人徐先玲在朋友圈称“涿州同行，欠我家书款的，全部免单”。她还呼吁，欠受灾企业款的同行，可提前结清，协助共渡难关。此外，徐先玲还提供了10万多平方米库房免费为受灾库房周转。

在得知大量出版企业受灾严重后，部分网友在社交媒体表示，希望出版企业可以将浸泡的图书晾晒后二次銷售，网友将通过购买泡水图书缓解出版企业的压力。对此，大量出版企业纷纷表示，绝不会将“泡水书”贩卖给读者。

九州出版社编辑肖润楷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网友的心意是好的，但是水泡书的二次销售并不可行。即使是带有塑封的新书，包装上也会预留排气孔，水也会浸入污染内页。水淹过后，大量图书被冲做一团，再进行拾取分类的成本很高。与此同时，水泡书的书页会粘连在一起，会极大影响阅读体验，甚至根本无法阅读。

“一周过去了，我这些天已经不再去反复回忆当时遇险的情况，我要把明天要做的事情想清楚。”黄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中图网25年来，核心竞争力有三个：其一，是一个热爱图书的团队；其二，是一群坚定支持我们的读者；其三则是我们多年积攒下来的渠道和货源，每个人都可以在中图网找到自己喜欢的书。”黄平说。

目前来看，黄平口中的三个核心竞争力中，只剩下了前两个。“那些失去的图书，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找回来的，也不是有了钱就能找回来的。”黄平说。

几天前，有朋友帮黄平牵线，看看能否让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帮忙，部分解决中图网眼下的困难。黄平很高兴，但是他对朋友说，“我其实并不希望俞老师帮我直播卖书，而是希望他能跟我讲讲，企业遇到这样的困难后，如何重构未来的发展模式，这些对我才是最重要的。”黄平说。

“人都在，一切都会好的。”中图网在推文中说，“不仅仅是愿意帮我们的人都在，同时也是热爱纸质书的人都在，我们能共享的那个明天就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