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澜
读完王跃文长篇小说《家山》,静坐了一下午,久久不能从书中走出。仿佛进入一片斑斓多彩的森林,我打着赤脚,漫步阳光,一边蹚流水,一边看美景,被繁复的缤纷万象和诗意世界所陶醉,流连忘返。“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叹服于作者出色的語言文字、精湛的艺术水平、高超的叙事技巧,更感动于作者对家乡的热爱、对湖南故事的讲述、对三湘大地的真情、对湖湘文化的弘扬。54万字,700页,传达的不只是书的字数和厚度,更是作者用眼泪写就的家乡父老、铭刻的村庄历史、铸造的民族魂魄,将湖湘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湖湘历史的丰厚书写
优秀的小说家是历史的书记员。《家山》深掘的是湖南乡村沙湾1927年到1949年间的历史,是一部社会生活史、乡村民俗史、民族繁衍史、时代变迁史。作者写作的缘由来自读家谱、读县志,为了写好这本书,王跃文阅读了大量关于溆浦的历史掌故、方志、户籍田亩制度等文献资料,且无数次往返乡间田园实地探究。可以说整个小说创作来自历史、书写历史,又到历史中去创造历史。只不过作者写得十分高明,没有着眼宏大的历史故事,更没有将每一段历史摆在文字表面,而是在书写乡村的烟火日常背后、村民的家长里短之中,无声胜有声地将湖南历史的递进演变、百年中国的风起云涌若隐若现展示。沙湾不在历史舞台中心,却始终和时代脉搏相连。作者看似没有写历史,其实每一章节、每一字词都在写历史,每一人物、每一故事都是历史,并且这些历史都是真实的、丰厚的、蓬勃的。作品中重点描述的沙湾事件,包括交赋税、修水库、抗洪水,抗战、长沙大火,解放湘西,等等,全是湖湘大地鲜活生动、丰盈翔实的历史存照。让人最动情的是沙湾儿女集体掩护红军家属,成立自卫队并加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湖南人民解放总队湘西纵队”,为解放溆浦立下功勋的可歌可泣事迹,这是湖湘革命历史的组成部分,其中映射了湖湘成为红色热土的根本成因。
湖湘人物的精细刻画
塑造典型人物形象是衡量作品成功的关键。《家山》的人物塑造堪比《红楼梦》,出场人物一百多,但形象分明、性格鲜明、事迹出众,个个有来源、人人有着落。作品主要写了陈家五代人的命运沉浮,按照字辈“远扬修齐有”命名,远字辈逸公、达公、放公,扬字辈扬卿、扬高,修字辈修福(佑德公)、修根、修权,齐字辈齐美、齐峰、齐树,有字辈有喜、有仙等,作者或白描勾勒,或浓墨重彩,将每一代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细腻呈现。这些人物不管人生多么漂浮、命运多么艰难,都透露出湖湘人的正直勇敢、坚忍勤劳、善良淳朴和家国情怀。老一辈的逸公、佑德公让人颇为震撼,逸公作为前朝知县,打破旧俗,赞成女孩自由恋爱,鼓励孩子多看外面的世界,报效国家;佑德公作为地主,经常为租户着想,多次带头捐租、出钱建学校、水库,教育后人家国为重。他们菩萨心肠、热心助人,又每天看报,不保守、不落后,思想开放,总把国家大义放在第一位,这不由得让人想起湖南是出“中国近代睁眼看世界第一人”魏源的地方,即使在偏僻乡野,即使是耄耋老叟,湖南人也有足够的胸襟和境界。中间一辈的陈齐美、陈扬卿、陈齐峰让人印象深刻。陈齐美黄埔毕业,陈扬卿留日归来,陈齐峰省城求学,他们三人不管什么身份、什么际遇,都始终想着发展家乡、投身报国,是“敢为人先,心忧天下”的湖湘人的典型。尤其是陈扬卿,一心一意扑在家乡的水利建设上,不拿工资、不要功名,其一手提锄修水库、一手提剑保护族人的英姿,尽显湖湘人曾国藩、左宗棠等“上马可杀敌、下马可安邦”的气概。令人惊喜的是,《家山》突破了王跃文不太会塑造女性人物形象的瓶颈,女性人物非常鲜活。如被称为乡约老爷的桃香,帮人打官司,出口成章,四六骈文,无人能敌,足见湖湘女子的强悍爽利;新女性代表的贞一,带头反抗缠足,湘雅求学,前线支持革命,可谓湖湘女杰风流。她们二人一开篇一尾声,是巧合还是作者有意为之?引人遐思。
湖湘地域的多彩描绘
“家山”就是家乡,就是故乡的人事和山川万物。《家山》的湖湘地域性非常突出,体现在多个方面。其一叙事核心全在湖湘。王跃文说:“《家山》里描写的沙湾,其地理环境、村落形势、社会结构,大多依着我出生地漫水的样子描摹。小说里的万溪江可以看作溆水,齐天界、豹子岭则是雪峰山区常见的景致。”“下马田、上马塬”的文本,便来自人过漫水村“文官落轿,武官下马”的典故。作品里的一山一水、一地一名、一村一户、一人一事,大都有原型。乡约老爷桃香的原型是作者的奶奶,抗日将领陈劭夫的原型是漫水人王禹夫,共产党人陈齐峰的原型是溆浦组织革命武装加入“湘西纵队”的王楚伟。每一丝记忆都是作家满腔热血的内心召唤,每一个故事都是作家来自灵魂的深情呼喊。其二写的都是湖湘风物。有湖湘传统乡村的早晚起居、春种秋收、日常饮食,尤其是作品中反复写到有喜的“开抱棚、孵小鸭”,沙湾人家家户户都养鸭,作者将养鸭的时节、孵鸭的细节、卖鸭的过程、鸭吃鱼虾的生气和养鸭人的快乐,写得非常有味,且每次都不重复、都别有画面。有湖湘传统民俗的婚丧嫁娶、年节往来,作品多次写到湖湘儿女的婚俗,在禾青、齐峰与扬卿、瑞萍的两场婚事中,对哭嫁、抬轿、吃喜酒、敬茶等精细描写,别有一番味道;作品也多次写到葬礼,把湘西南丧事中的举哀报丧、佛事道场、安葬习俗等过场一一细说,体现了湖湘人对生命的敬畏。其三完美运用湖湘语言。沙湾人有独特的话语体系,小说中融入大量的本土方言,民间语言的贴切安放,让文字有一种纯粹、澄明的美。如“揸火”一词,将人坐下,五指张开烤火的动作绘神写出;“难为”一词体现劳烦人的难处,开口求人难,帮人了事更难;“抬阿娘”一词,读者可作多种解读,一是娶媳妇得用轿子抬回来,一是媳妇进门就像孝敬娘一样,要抬着让着,相敬如宾,将娶媳妇的过程和责任担当蕴含进来。个人最喜欢的是小说中充满地方味道的景物描写:写燕子,纺车吱吱地响,燕子亮亮地叫;写月夜,云朵扫着月亮,萤火虫四处飞,满田垄的蛙声;写晒谷,地场坪铺了十床竹晒簟,屋前阶头摆了满缸糊米茶。这些文字空灵、轻盈,仿佛已不是在看故事,而是在欣赏一幅幅无比秀丽的风景画。
湖湘气韵的融会贯通
经典之所以经典,除了典型人物和共情故事,还在于作品的气息是否迷人、作品的味道是否纯正。一方山水一方人,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文学。手捧《家山》,一股湖湘气韵扑面而来,顿觉这就是湖南作家该有的作品样子。小说不只简单拘泥于湖南题材、湖湘人物、湖湘故事,更从整体上散发湖湘气质,可以说,《家山》延续了从屈原到周敦颐、王船山再到曾国藩、毛泽东的深厚湖湘文脉,是中国现当代作家除沈从文、周立波、韩少功等外,少有的具有浓浓湘味的作品。小说回到中国传统,重拾中国汉语之美,重申湖湘文化之义,将湖湘文化浪漫又现实、传统又现代、刚劲又柔和、倔强又包容、巫气又正大的美学精神完美传承。正如《百年孤独》满溢热带雨林的闷热潮湿味,《家山》吹拂着湖湘山村静谧温馨的田园风。作者的美学追求、生命思考、人文情怀和湖湘气质高度契合,小说叙述的格调、氛围、气息,小说的每一寸肌理、每一个意象、每一场对话,无一不散发着湖湘大地的泥土芬芳。
他乡纵有当头月,怎比家山一盏灯。新时代的三湘巨变为湖南作家提供了大量写作素材,王跃文的《家山》迈出了可喜的一步,我们期待出现更多讲好湖南故事的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