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薇
物资匮乏年代,毛衣几乎是衡量一个家庭生活水平的标志。
我穿上第一件毛衣,是在读初中一年级时。那年的秋天,我从汤沟中学回家,跟以往一样,必去见的几个人有:二娘、庄妹、金宝。去金宝家时,她正在煤油灯下织毛衣。见到我,她神秘地说:“猜猜,这毛衣是谁的?”我歪了一下头,并未作答。她说:“是你的,一斤二两毛线给你打一件,肯定够了。这是金鱼牌的,含毛量蛮高,每次打毛衣前,我都拿香皂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说时,她把手放在我的鼻孔前轻摆了一下,果然有股淡淡的清香。煤油灯火淡黄色的光芒,打在酒红色的毛线上,泛出温暖的波光。金宝织毛衣的样子与她白日里风风火火干农活抑或做家务的样子迥然不同,这时候的她,很安静,很温柔,很美。
拿到毛衣时,已是深秋,刚好可以用来御寒了。这件毛衣半高领,针脚细密平整。我把它抱在怀里,贴在脸颊上摩挲,细细地闻着它散发出来的似有若无的芬芳。我如此这般折腾了好一会子才把它穿在身上,又对着镜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照,臭美了半天,方才安静下来。
第二年秋天,一个货郎挑着担子来中院村,是星期天,我在家,母亲拿了一件让我试了一下,合身,于是付3块钱买下了。也是半高领,玫红色,从肩中缝到领口有一条金属拉链,穿在身上格外洋气。说起来是毛衣,凭手感,却没有什么羊毛成分,但是,这有什么关系,毕竟,这是毛衣,而且是一件洋气又好看的毛衣。
我年轻时,稍稍空下来,便织儿子的毛衣、其他家人的毛衣、自己的毛衣。细线、中粗线、棒针线,哪一样都织;无图案的、有图案的、彩色配图的,哪一样都尝试;上衣、毛裤、半身裙、背心、帽子、手套、围脖,上衣有圆领、和尚领、鸡心领、开衫,样样都有。我织的最细的毛线,是细羊毛开司米,夕阳红色,两股线,起头三百多针,底边用二号篾针织,主体用四号篾针织。那么细的线,虽然织的时间长,但是,织出来以后,是真的柔软又好看。织了多少毛衣,早已记不清了。记得最快纪录是,用马海毛线,五股线,拿十号针,三天时间为自己织就一件毛衣。它厚实,花色時尚,样式宽松,穿去单位,同事们争相效仿。
那时候,我成天忙得如一只陀螺,到底是年轻,除了生育前的一张娃娃脸,形象迅速地无影踪,其余的倒也没见得怎样。
犹记得,读初中时,一位男同学,每到星期天就坐在教室外面的空地上织毛衣。第一次看见时,他手中在织的是一件玫红色毛衣,我当时兀自吃了一惊,因为我不会织。当时,我的一件纱线衣袖口脱线了,我试着拿一小段纱线,用篾针一针一针地修补。袖口是上下针,我不懂,试了很多回。刚开始用的都是平针,结果,弄好后不仅难看,还没有弹性。拆掉重来,却又把上下针次序反复颠倒,依然是难看,最终我放弃了。脱线的袖口,还是姐姐后来回家后修补好的。
年轻的时候,好些个冬天,上身就是穿着自己编织的毛衣,外套都免了。毛衣富于弹性,其随体塑型的特质,有着布质面料无法替代的可意可心。
大约是2005年后,我停止织毛衣,空闲时间读点书,又过了两年,开始写“豆腐干”。于是忽然后悔曾经那一大段一大段的时间都花在编织毛衣上的愚蠢行为。什么样的毛衣买不到?偏要织!现如今,再想起自己曾经高度专注于一针一线编织毛衣的时光,心间却荡漾起轻浅涟漪——在熹微的晨光里,在柔和的夕阳下,暖黄色的光芒,落在花草枝叶上,落在窗棂阳台上,落在我的脸上身上,四季皆如春。
张爱玲说:“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在每个人的记忆里,一定都有一件曾经温暖过自己的毛衣,毛衣里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包含着柔软以及温暖人心的温度。
(阿建摘自《义乌商报》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