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羞耻可怕的是不知羞耻或知耻而耻
——走进萨尔曼·拉什迪《羞耻》的世界

2023-08-21 07:01石华鹏
四川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奥马尔脸红小说

□文/石华鹏

一、萨尔曼·拉什迪是谁?

在我的生活中,阅读——严格意义上说是文学阅读——成“瘾”后,我发现,阅读是一种有目的的功利行为——为打发时间而读,为获资讯而读,为得到成功秘诀而读,为获得一点谈资而读,为写一篇书评而读,为工作编辑一本刊物而读,为认识世界深刻思想而读,哪怕仅为愉悦内心丰富人生等稍显高尚的目的而读,阅读无不打上了“功利”的烙印。

阅读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优雅高尚。阅读跟吃饭睡觉呼吸一样,是一种需求,吃饭睡觉呼吸是肉身存在的需求,阅读是精神存在的需求,有需求就有交换,用钱去购买一本本书,然后用脑子“吃掉”它们,之后变成精神“排泄物”,获得需求满足。以物质换精神,阅读便成为交换的功利行为。正因为阅读的功利特征,为了谋求功利最大化,阅读消费服务日渐周全,所以书籍的分类就越来越精细了,拿小说来说,就分为悬疑、惊悚、魔幻、武侠、军事、情感、社会、都市、乡土、职场、财经、官场、历史等类型。去网上或书店购小说,就像去菜市场买菜,一篮一篮,分门别类,购买很方便。

当然,无论功利不功利,生活不停息,阅读不会停止,只是不得把阅读抬到多雅致的位置,看作多奢侈的行为。

有一天我读到了一部叫《羞耻》的长篇小说,读完合上书本,思绪从小说里走出来,我却犯糊涂了,我“功利”地问自己:我究竟为了什么而读这样一本书?一时找不到答案。

为了消遣而读?谈不上,因为一本谈论“羞耻”的小说,它展示的是一个羞耻的世界:虚伪、撒谎、淫欲、嫉妒、虐待、欺诈、复仇、背叛、恶毒、封闭、靡乱、走私、憎恨、卑鄙、贪婪、兄弟反目、争色夺爱、争权夺利等等,它的每一页都让你陷入一种看不到希望的黑暗之中,如临不安的深渊,即使作者在最后一页给了你光亮,但漫长的黑暗足以消磨你的耐性。一本让你快乐不起来轻松不起来的书,是没有消遣可言的。

为了写这样一篇小小的文章而读?似乎也不是,值得写写阅读感受、表达自己喜爱之情的好小说浩如烟海,犯不着在一部“黑暗”的小说里让自己几天的阅读生活蒙受“不白”之屈,事实上我在读它的过程中,我家人说,我有点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那么,为了一个在世界范围内声名远播、制造传奇的作家——萨尔曼·拉什迪而读?为了一个信赖的朋友的一句话“这是部值得一读的小说”而读?这两个原因,看起来还是那么回事儿。但是,这两个原因只是我买下它,并翻开它的理由,而能吸引我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并沉浸其中的唯一理由,应该是来自《羞耻》自身的魅力——它是一个让你想入非非的关于羞耻与荣誉以及羞耻根源的巨大隐喻;它让你的感官陷入不堪的羞耻中一时难以适应,但它又能带你穿越羞耻场景进入干净的精神领域去思考我们的现实:羞耻会找到每一个人;它是一个拥有神秘气氛的文本,就像那云雾缭绕的绝望之岛,每位登岛之人都会陷入绝望的境地,但它又有魔力让你产生勇气去承担任何残酷;它的叙述和想象让小说像苍鹰在天空飞翔一样自由且充满力量,这一点当归功于大师级的萨尔曼·拉什迪,一个上苍派他到人间写小说的人。

这个萨尔曼·拉什迪是谁?他究竟做了什么?

萨尔曼·拉什迪1947年出生于印度孟买一个穆斯林家庭。他祖父是一位乌尔都语诗人,父亲是剑桥大学商学系毕业的商人,家境富裕,自由宽松。14岁时,拉什迪被送到英国求学。其间,他的父亲搬家到巴基斯坦的卡拉奇居住,那时正值印巴战争。拉什迪在剑桥大学获历史学硕士学位后回到巴基斯坦,但一个中西方毒害太深的“外人”,在这个穆斯林占大多数的国家无法立足,待了不到一年,拉什迪回到英国。与英国女子结婚并定居下来,靠写广告脚本为生,并没放弃小说创作。

东方血统,西式教育,脱离故土,拉什迪说,“我们脱离的岂止是土地,我们已飘离历史、飘离记忆、飘离时间。”文化、社会背景的“边缘、夹缝”地位,注定了拉什迪观察世界审视东方的独特视角,他“梦幻故事与现实故事”杂糅并进、大胆犀利的小说便粉墨登场。

1975年,28岁的拉什迪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格林姆斯》,这部他以后鲜有提及的处女作打下了他以后小说的调子:基于印度文化的魔幻性和传奇性讲述人间百态和心灵冲突。1981年,拉什迪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午夜之子》出版,获得成功。小说获得英国文学最高奖布克奖,以及英国艺术委员会文学奖和美国英语国家联合会文学奖。这部小说为他赢得广泛国际声誉,使他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君特·格拉斯等世界级文学大师并肩,成为国际知名的大作家。但因《午夜的孩子》触怒了印度前总理英迪拉·甘地而被印度当局禁止在国内发行。1983年,小说《羞耻》出版,又因中伤巴基斯坦前总统齐亚·哈克以及著名的布托家族,而导致该书不仅在巴基斯坦遭禁,他本人也被指控犯有诽谤罪。

拉什迪收获文学声誉的同时,也收获着“麻烦”。与前两部小说遭禁的小小政治风波相比,1988年出版的《撒旦诗篇》则掀起了引起世界关注的政治风暴。小说通过一位电影演员亦真亦幻的经历,反讽了伊斯兰教的起源,穿插了对伊斯兰教和穆罕默德不敬的描述。1989年2月14日情人节那天,他在自家门口收到了一份意外的“礼物”:伊朗当时的最高精神领袖霍梅尼判定他的小说《撒旦诗篇》亵渎了伊斯兰先知穆罕默德和《古兰经》,号召全世界穆斯林对他和他的出版商处以死刑,并一度将悬赏金额从200万美元提高到520万美元,并号召教徒对其采取暗杀行动。一时间拉什迪成为最值钱的作家,但是他的日常生活不得不转入地下,英国警方专门为他成立贴身保护小组,每年的保护费高达160万美元。他过着漫长的潜藏生活,成为一个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直到1998年,伊朗改革派政府哈塔米总统宣布,伊朗政府不会执行霍梅尼对拉什迪下发的死刑令,拉什迪9年的逃亡生涯终于结束,9年时间里,他更换了56个住处,平均2个月换一个住处。

因小说而起的政治风波,使拉什迪成为当代世界文学的传奇,他的每一次新书出版和女友更换都会被媒体津津乐道。拉什迪说,“我用了半辈子的时间蹚政治的浑水,后果有目共睹,我真是受够了。”但是他对文学与政治的观点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记者问他怎么看待政治给你带来的麻烦?拉什迪回答说:“对作家而言时间往往很残酷,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公正的时代。艺术创作首当其冲遭受一些压迫,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

今天的拉什迪已移居纽约,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出入社交场合,聊天写作,与美女搭讪。他的名字不再直接等于“死刑判决书”,不过关于他小说的争议一直存在,有人喜欢他,认为他接过了伟大小说的接力棒,构筑了一个庞大、复杂、肉感、色彩鲜艳的小说世界;有人不喜欢他,认为他过分地歇斯底里,热衷展示人类的可憎与互憎的黑暗世界。无论怎样,拉什迪用它的小说已经证明了他是当今世界最著名的作家之一,这一点似乎没有争议。

拉什迪的世界声誉,一半来自小说,一半来自因小说而起的传奇人生。人生再传奇,终将结束或被遗忘,而小说可能会比人生更长久,因为观点会过时,而事实则不会,人生的传奇性大多始于观点的冲突与冒犯,而小说用事实说话,会成为寓言,也会成为被不同时代的读者不断阅读的经典。经典,我相信,除《午夜的孩子》外,我们即将谈到的《羞耻》,也应该是。

二、这是一个羞耻的世界

小说是枚放大镜。

羞耻之事,时常发生在我们身边,也发生在我们身上,司空见惯,因为社会这片树林太大,什么鸟儿都有,羞耻的事情虽然也不会少,但被稀释了,我们不会觉得我们的世界是个羞耻的深渊。另外,羞耻之心,人皆有之,但在羞耻面前是否感到羞耻、是否不知羞耻、是否知耻而耻,则是每个人内心道德博弈的结果。有无羞耻感,事关羞耻之事的演化,其结果会大不相同。一般来说,如能感到羞耻,羞耻之事一定程度上会被遏制平息;如不知羞耻,羞耻之事则会放任蔓延;如知耻而耻,羞耻之事则会开出罪恶之花。

但是,当“羞耻”出现在拉什迪的笔下,变成一部小说时,小说这枚放大镜就显示它的威力了,它将羞耻放大,再放大,放大到遮住我们的眼睛,放大到膨胀、扭曲、变形的地步,放大到羞耻仿佛进入了我们每一个人体内。就如同潘多拉的盒子在那一瞬间打开,羞耻之魔张牙舞爪,无限复制,很快,羞耻之魔便统治了我们的世界,拉什迪像一个清醒的斗士宣告:这是一个羞耻的世界。

拉什迪在小说的第69 页说,“我们当中任何人的羞耻都会落到我们每个人身上,压弯我们的背。”在第103页说,“那个未被感受到的羞耻的世界就这样走进空气中。”在189页中说,“羞耻在夜晚的街上行走。”拉什迪还说,“羞耻会找到每一个人。”

在小说名声让位于肥皂电视剧的今天,如果小说还算得上一门严肃艺术的话,那么小说应该具有这样的力量:哪怕它冒犯了你,刺痛了你,让你难受,但你还是心悦诚服地接受它,并愿意与它携手,走到书的最后一页,体验最终的绝望或者希望。《羞耻》对我而言,有这样的力量。至少拉什迪说服我相信,有这样一个羞耻的世界存在,它可能存在于这个星球的某个角落,也可能存在于每个角落。当然,拉什迪的野心不止于他的宣告,他真正要说的是社会的羞耻以及无耻的根源来源于——非理性的宗教和政治暴力。小说的真相和结论似乎都有了,还是让我们走进拉什迪构筑的羞耻的世界吧。

拉什迪笔下羞耻的世界跟我们的世界一样,是由各种场所——居住、工作和消费等场所,以及穿梭其间的人组成,只不过“羞耻”成为他们无处不在的修辞定语。也许你和我一样对不断出现的“羞耻”一词感到了厌烦,究竟什么是羞耻呢?拉什迪也无法穷尽它的内涵,正因为此,他想到了用隐喻的故事来解释它,将这一问题答案的皮球踢给每一位读者。我愿意借助我们的汉文化背景来定义“羞耻”,羞耻是一切不光彩不体面的心理和行为,它的所指我们在前面列举过。“羞耻”在拉什迪笔下至少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指羞耻的行为;一是指被羞耻的对象——《羞耻》的主要精力放在这样几个家族、家族城堡和这样几个人身上:

衰败的沙克尔家族和“像一个被社会遗弃者”只有依靠升降机与外界联系的深宅大院:沙克尔三姐妹、三姐妹的儿子奥马尔和巴巴尔。

拉扎·海德家族和大理石建造的将军官邸以及总统府宫殿:拉扎、拉扎的妻子前帝国总理的女儿毕奎斯、他们的两个女儿、弱智白痴的苏菲亚和风流十足的沙巴诺、有预见能力的警察队长塔瓦。

伊斯坎德·哈拉帕家族和一幢幢废弃的机场大楼组成的住宅:伊斯坎德、伊斯坎德的妻子拉妮、他们的有男人味儿的“铁裤处女”阿朱曼、伊斯坎德的弟弟小米尔、小米儿的儿子哈龙、伊斯坎德的情人前总参谋长遗孀平奇。

三个家族的关系像蜘蛛网一样,布满不仅仅是巴基斯坦这样一个信奉伊斯兰教和暴力统治的帝国:胖得不成人样的医生奥马尔娶了比他小31岁的拉扎的白痴女儿苏菲亚,但他却与妻妹沙巴诺偷腥;国家总理伊斯坎德的妻子拉妮与拉扎是表兄妹,即拉扎与伊斯坎德是表亲;伊斯坎德的侄子哈龙要娶拉扎的小女儿沙巴诺,而终身未嫁的阿朱曼喜欢堂兄哈龙;伊斯坎德与奥马尔年轻时是一起嫖妓、游荡的朋友,伊斯坎德40岁时,他放弃淫靡生活,组织“人民阵线”,成为“不完全的”平民总理,奥马尔则被他赶出门,像一条不受主人喜欢了的狗一样。在这个复杂的关系网中,权力和对权力的占有欲酝酿了没完没了的诅咒、暴力、杀戮和复仇:总理伊斯坎德提拔了表亲拉扎,拉扎成为军权在握的将军,而拉扎曾经因与他争夺情妇闹得要翻脸。几年之后,拉扎发起军事政变逮捕了提拔他的伊斯坎德,两年牢狱后,拉扎绞死了伊斯坎德,成为国家总统;拉扎政变之前,拉扎小女儿沙巴诺在订婚仪式上放了伊斯坎德最喜欢的侄子哈龙的“鸽子”,跑去与有预见天赋的警察队长塔瓦私奔,哈龙也没有与喜欢他的堂妹“铁裤处女”阿朱曼结婚,两人均终身未娶嫁;拉扎还枪杀了奥马尔身为反政府游击队员的弟弟巴巴尔;最终因家庭丑闻暴露,沦为逃亡总统的拉扎授意女婿奥马尔杀死他的女儿苏菲亚;伊斯坎德提拔的警察首脑最终成为押解他的人;等等。三个家族间因变态而不和的姻亲、因勾心斗角的利益冲突、因糜烂黑暗虚伪不安的家族气氛等而编织了一个羞耻的世界。

奥马尔是两个家族间穿针引线的人物,他和拉扎年纪差不多但他是拉扎的女婿,他和伊斯坎德是淫逸浪子曾经也是肝胆的朋友,他见证了伊斯坎德的倒台,亲历了拉扎家族的辉煌与败落,他的出生地沙克尔大宅成为拉扎家族逃亡的最后避难所,但是奥马尔在拉什迪笔下是“羞耻”的一个代名词,因为他出生成长的世界就是羞耻世界的一个缩影一个象征。

奥马尔成长的羞耻世界:羞耻之宅——一台现代怪物般的升降机与一幢老态龙钟的古宅站在一起,古宅与世隔绝,靠升降机运送货物与人。古宅里的沙克尔三姐妹在老沙克尔去世时大开宅门邀请外来殖民者通宵派对,此后大门关闭,不再开启,三姐妹也不再外出。其中有一个在那个狂野之夜怀孕了,生下了奥马尔。奥马尔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三姐妹也不知道,而三姐妹都说自己是奥马尔的母亲,三个妈妈哺育一个儿子长大,三个母亲没按伊斯兰教要求给奥尔马割包皮、告诉他真主的名字、剃头。奥马尔在幽深、腐败的古宅里度过童年。羞耻之镇——Q镇,全镇充溢着流言和报复,原住民地与殖民者聚集区,彼此敌对。现在,12岁的奥马尔要从升降机里出来走到镇上了,镇上的人们认为,“很久以前那场丑闻的血肉产物,很快就要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他们串起破皮鞋、破凉鞋和破拖鞋做成鞋项圈——最恶毒的侮辱,要戴到小男孩奥马尔的脖子上。最终鞋项圈意外地戴到了神学家的脖子上。羞耻之校——奥马尔进了镇上的学校,“不知羞耻,习惯孤独,他开始享受自己这种近于隐形的状态”,但他有了他的初恋对象法拉,一个海关关员之女。让他想不到的是,法拉与校长——一个提鸟笼能言善辩的外乡人——发生了关系,怀孕后遭学校驱逐。奥马尔借酒浇愁,他的第一次情感在羞耻中结束。

肥硕、丑陋,成为“羞耻”代名词的奥马尔在羞耻的世界里长到了18岁,他的翅膀开始丰满起来,带着他天才的学习能力和医学院的奖学金,还有他学习到的古老的催眠术(当然他的催眠术手艺最终只是用在了声色犬马的泡妞上),他迫不及待要飞离这个羞耻的世界了,但是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一个更加强大的羞耻的世界。

小说很有意思,拉什迪在表现两个家族的羞耻时,揭示和诅咒其羞耻的均来自两个家族的两个女人:拉妮和毕奎斯——伊斯坎德的妻子和拉扎的妻子,她们成为自家羞耻坟墓的掘墓人,是必然报应。而且,拉什迪分别用两个女人许多年来一直在编织的编织物“围巾”和“裹尸衣”来承载她们对家族羞耻的揭示和诅咒。这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嘲讽,是拉什迪的神来之笔,是小说独有的创造。

拉妮编织了十八条围巾,“这是羊毛做的墓志铭”,拉妮把它锁在铁箱里,取名《不知羞耻的伟人伊斯坎德》,十八条围巾编织的是伊斯坎德家族的十八桩羞耻,分别是:赤条条的伟人与他的姨太太们的风流;掴人巴掌;踢人屁股;男人的撒谎;监狱酷刑;骂人咒语;外交阴谋;虚假选举;民主之死;遗忘;无尽的黑夜;情人自杀;恐怖地狱;堂兄弟互殴;横尸遍野;被打劫的尸体等。十八条围巾囊括了伊斯坎德家族从兴旺到消失的全部罪恶和羞耻。

另一个家族的“羞耻信物”是裹尸衣。拉扎·海德政变后当上了风光无限的总统,但他的妻子毕奎斯,这个没有为丈夫生育儿子而陷入羞耻的自责、被白痴女儿和风流女儿折磨得神经兮兮的女人并没有同丈夫一起风光无限,而是变得孤独异常,她长年累月把大幅大幅的黑布缝成一些难以破译的形状,这些东西就是令人寒战的裹尸衣。这堆裹尸衣不是为他人而织,而是为拉扎家族,毕奎斯看到了家族的种种羞耻,她预见性的工作将为这个家族的末世岁月作最后的羞耻打算。新闻禁令解除,报纸披露了一切:总统女儿苏菲亚是“无头谋杀案”的凶手、总统指使人教训自己不听话的女婿、生了27个孩子的女儿沙巴诺上吊自杀、与前总理争夺情妇等等,一个靠背叛上台的独裁者拉扎的系列羞耻大白于阳光之下,“人民像干柴”,拉扎的政权着火了。拉扎家族开始逃命,让他们逃出火坑的正是那些裹尸衣,“活人和死人都穿裹尸衣”,那个被遗忘的毕奎斯出人意料坚定,乔装打扮,混在逃走的仆人中,得以逃出。虽暂时逃出了,但逃得如此令人羞耻。

这的确是一个羞耻的世界。拉什迪用它汪洋恣肆的叙述和奇幻疯狂的想象力,让我们感知了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荒诞的无处不羞耻的世界,让人瞠目,让人恶心,让人无法平静。我相信这是一个虚构的世界,但它的真实感让人不寒而栗,我不得不捂住我的胸口自省,蛰伏在我身体里的羞耻之魔,如果它还在沉睡的话,但愿它永远沉睡下去,而我祈祷我内心的羞耻之心却要永远警醒。而我们身边的世界呢?羞耻仍然在街上行走——背叛、欺诈、暴力、淫乱、反目、漠然、偷盗……虽然我无法把拉什迪的羞耻世界与我们的世界画上等号,但我仍然可以看到那个恐怖的羞耻世界的痕迹。小说放大了我们的世界,而我们不应该忽视小说里边的世界。

拉什迪并不以故事的未知来吸引我们,小说中每个人的故事的结局都事先奉告,他极力做的是展示羞耻,复杂、鲜活、绚烂而罪恶地展示羞耻。当然,展示不是他的目的,他真正的目的是控诉、毁灭这个羞耻的世界。这是他接下来的工作。小说家的权力很大,他要毁灭他所建构的羞耻世界,他也不可莽撞行事,这样会让读者失望,他必须有说服力有想象力地去完成他的任务,于是他让一个女人登场了,这个女人一生下来就会“脸红”,她是能天生感到羞耻的人,这个人完成了拉什迪的愿望。

三、脸红的女人和施暴的怪兽

从羞耻之城走出来的羞耻之徒奥马尔,50岁时娶了苏菲亚,苏菲亚——总统的女儿、比奥马尔小31岁、白痴、矮小。奥马尔娶苏菲亚的理由是什么?出于爱?攀高枝?似乎都有可能。奥马尔是一位医生,苏菲亚是他著名的病人,他治好了她的病,医生的职业兴奋变成了一桩爱情,脸红仿佛又回到了苏菲亚的身体里,奥马尔的眩晕症也不治而愈。“脸红”是苏菲亚的一个秘密,其中的病理因素也是医生的兴趣所在,奥马尔相信这是一种特殊能量的贮藏。

拉扎是期望毕奎斯为他生下一个儿子的,但女儿苏菲亚的诞生,让这个家族蒙上了羞耻的灰尘:拉扎颜面扫尽,毕奎斯被丈夫冷落。小小的苏菲亚又因脑炎变成白痴——也有说是母亲嫌她是女孩而不断猛击头部造成——他们把账都算到无辜的苏菲亚头上,称她为“羞耻”。这个又名羞耻的灾星,出生时就会脸红,“红得像汽油的火焰”,只要被别人注意,就会失控地脸红,人们相信,她是为自己的羞耻脸红,也是为这个羞耻的世界脸红。苏菲亚是羞耻与羞耻感融于一身的矛盾体。

所以,如果我们非要为奥马尔与苏菲亚的结合找一个理由的话,我认为是羞耻对羞耻的吸引。

拉什迪说,“白痴苏菲亚·齐诺比亚,她正在脸红。”她脸红是因她纯洁,“她的心智发育比她的身体缓慢”,“由于这种缓慢,她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便多少保持干净”。在一个肮脏的世界,只有一个白痴女孩是干净的。拉什迪走进小说,交代了他心爱的人物苏菲亚来自现实中三个孩子:第一个是一个16岁的活泼女孩,他的巴基斯坦父亲因怀疑她与一个白人男孩发生性关系给他家丢了脸而杀死了她,她是父亲的独生女儿,而且父亲很爱她,但她的父亲认为只有她的血可以清洗这污点。那个女孩的鬼影纠缠着拉什迪,他不知道感到羞耻的应该是谁。第二个也是一个女孩,在午夜的一列地下铁里被一群十多岁的男孩袭击,被殴打后,女孩没报警,她不感到愤怒,而是感到羞耻,她希望此事不要传出去。拉什迪惊叹暴力制造的羞耻是如此张扬,他想改变这一切,他想象着那个女孩具有超强的力量,用自己的暴力制止了羞耻,那些男孩遭到了来自女孩的打击。第三个是一个男孩,一个新闻剪报里的男孩,在一个停车场他被烧死,皮肤着火,浑身燃烧,他是自己着火的。拉什迪看到特殊能量在每个人身上的力量,他感慨,“我们是火,我们是光”,我们有能量改变这一切。

拉什迪被这三个孩子的魂魄撞击,当苏菲亚出现在《羞耻》中时,我们的确看到了现实中的“三只鬼”活在了苏菲亚体内:苏菲亚成为羞耻的祭祀物,她为她的下场感到羞耻,她会脸红,她要借助她体内超强的能量,燃烧自己,毁灭世界的羞耻。拉什迪说,“苏菲亚·齐诺比亚在现实中却是那种有异禀的人,属于那种毁灭和复仇的天使”。事实上,一切均是如此发生。

苏菲亚两次发病——第一次她患瘟疫,因她撕咬了很多搅得她母亲心神不宁的火鸡而感染;第二次精神紊乱,她在妹妹的婚礼上又差点咬断自己妹夫的脖子——之后,她的脸红消失了。作为医生的奥尔马就是苏菲亚发病时走进她生活的,他治愈了她的病,她的脸红似乎又回来了,但那只是一时的假象,只是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罢了,为她体内潜藏的那只野兽提供生长的时间。苏菲亚虽与奥马尔是夫妻,但他们并没有住在一起行夫妻之事,她的母亲跟她说海洋和鱼,妻子是海洋,丈夫是鱼,鱼要游进海洋,苏菲亚说她讨厌鱼。当有一天她看到她妹妹溜进她丈夫的房间,加之长久以来家族羞耻在她体内漫长地堆积,最深的羞耻终于在那一刻爆发了,苏菲亚感受到海洋深处某个地方,一只巨兽在动——

“在海洋深处,那头野兽动起来。慢慢膨胀,以缺陷、罪孽、羞耻为食粮,朝着水面膨胀。这头野兽有一双灯塔一样的眼睛,它可逮住失眠症患者,把他们变成梦游者。失眠变成梦游,女孩变成恶魔。”

羞耻的怪兽在夜晚的街上行走。红脸的女人变成了戴面纱的女人。贫民窟的4个青年成为她的猎物,她对羞耻作了最残忍的报复——她无法容忍在岳父屋顶下对妻子不忠,无法容忍太多的羞耻——她强暴了4个青年之后撕下了他们的脖子。

拉扎总统清楚,家中那只羞耻的怪兽会毁掉他所有的一切。作者拉什迪提到的伦敦东区那个杀死自己独身女儿的巴基斯坦父亲就出现了。拉扎为了保住自己,他要杀死自己的女儿,他不是自己动手,他唆使女儿的丈夫奥马尔去杀死她。但是这只怪兽已经变成了魔鬼,麻醉剂和毒药对付不了她,这个羞耻世界的灾难仍在不断上演,古老的吃人故事在人群中惊心动魄地流传:动物和男人被杀、村子遇袭、儿童死去、畜群被宰。奥马尔的麻醉剂和毒药并没有全剂量使用,他把妻子藏在总统宫殿的阁楼里,他要救他的妻子。在魔鬼妻子身边的这段日子,他似乎更深层地理解了她——“他想象她的骄傲;骄傲于她的力量,骄傲于使她成为传奇的暴力”,他甚至在她的野蛮中发现了她的高贵。奥马尔已经明白,他的白痴妻子、羞耻的报复者即将毁灭这羞耻和无耻的帝国,一切势不可挡。

拉扎总统任上的日子并不好过,建立在羞耻之上的独裁只会聚集越来越多人的抗议,这足以让他焦头烂额了。但让他更加焦头烂额的,是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活人在纠缠他,死人也在纠缠他,他绞死了伊斯坎德,伊斯坎德的魂灵总游走在他身边,在每一个黑夜警告他,“别害怕,老兄,要摆脱我实在不容易。当我作了决定,我可以成为顽固的坏蛋。”总统拉扎几乎要崩溃,他时常喃喃自语,“羞耻会来找我!”那只羞耻的怪兽幻变一只白豹——黑头、无毛的灰白身体、难看的步伐,谋杀在继续蔓延,政府合理的解释失效,比谋杀更可怕的全民恐慌继续上升,最后,独裁者和他的羞耻政府垮台了。

那只复仇的羞耻之魔——苏菲亚·齐诺比亚,没有被逮住,没有被捕杀,也没有在那个地区出现,她撤退了,不知去了哪里,她去等待她的机会去了。而拉扎家族的其他人则没有苏菲亚幸运了,死亡是他们唯一的出路。拉扎、毕奎斯、奥马尔穿上“裹尸衣”扮成女人逃过追杀,来到了奥马尔出生的羞耻之宅,沙克尔三姐妹毒死了毕奎斯,杀死了拉扎,奄奄一息的奥马尔在羞耻之宅与他的白痴妻子有了最后的相会。最后,奥马尔、苏菲亚和羞耻的大宅一起爆裂了。巨大的爆炸升起一团蘑菇云,“悬挂在现场的虚无之上”,“那团寂静的云,状如一个灰白、无头的巨人,一个梦的形影,一个鬼魅,抬起一只手臂,作出告别的姿态。”

始于羞耻之宅,终于羞耻之宅的小说画上了一个句号。也许这是拉什迪一个良好愿望的达成,但羞耻永远不会终结。

会脸红、能量大的白痴苏菲亚·齐诺比亚,是拉什迪作为出色小说家的杰出创造,我以为这个人物艺术上的光芒盖过了其他人物,她成为小说最大的隐喻,也是暗无天日的小说中一个光亮的存在。尽管苏菲亚的怪兽魔力摧毁了这个羞耻的世界,但这依然是个苍凉悲哀的结局,我们在黑暗里看到了光,但这点光很微弱,我们担心她随时会被风吹灭。

在羞耻普遍存在的这个世界,我们如何最大限度减少羞耻、不再制造羞耻?拉什迪通过《羞耻》试图引起人们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并通过苏菲亚表达他的想法。毫无疑问,苏菲亚是拉什迪最心爱的人物,他在苏菲亚身上寄托了他的思考和观点。苏菲亚之所以能作为“毁灭和复仇的天使”,是因为她的体内活跃着这样几种元素:一是羞耻心或者说羞耻感(脸红);二是暴力(怪兽);三是冲动(燃爆自己)。这三种涵盖了道德、法律、潜意识等元素的力量,正是制止和毁灭羞耻的武器。拉什迪认为,宗教暴力和政治暴力是导致社会的羞耻及无耻的根源。也就说,羞耻之源来自暴力,那么以暴制暴则是毁灭羞耻的方式,但它是极端方式,小说正是以苏菲亚的这种方式解决问题的。或许我们每个人的体内都有一只“苏菲亚式的怪兽”,说不定也有爆发的一天,而真正制止暴力(无论宗教暴力还是政治暴力)最文明的方式仍是依靠道德和法律。

当然,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它和更多的让人类陷入困境的问题一样,不可能有答案。小说并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存在,它的价值在于提出问题,用震撼情感的方式引起思考。所以当我读到可爱的苏菲亚见到世界的羞耻便会脸红时,我也开始脸红,我的脸红是因为苏菲亚的脸红而脸红,扪心自问,我一个七尺男儿的羞耻感弱过一个白痴的小女孩,苏菲亚唤起我的羞耻心,这是苏菲亚对我的意义,也是这部小说对我的意义。世界上,比羞耻可怕的是不知羞耻和知耻而耻,苏菲亚的脸红,多少让我看到了我们人类面对羞耻时,一抹自省克己的温暖的颜色掠过内心,或许这是人类对待羞耻以及羞耻世界的合适方式。

四、只有死人可以说出活人所想的

面对《羞耻》,有人说这是影射,影射了南亚次大陆的分裂和巴基斯坦动荡不安的近代史,书中人物影射了巴基斯坦两位主要政治人物:布托和齐亚·哈克。因被怀疑影射,导致该书在巴基斯坦遭禁,拉什迪本人也被指控犯有诽谤罪。

拉什迪并不认同这种说法,他在小说中就直接说明,“这部小说中的国家,并不是巴基斯坦,或者说不完全是。”他说他写的是像巴基斯坦这样的国家。

我不知道拉什迪为什么要作这样的辩解,这一“此地无银”的辩解并没有改变小说当时在巴基斯坦的命运。其实,写的是巴基斯坦如何?不是又如何?我觉得影射与否,并不重要——当然这一命题会牵动很多人的敏感神经——可以这么说,巴基斯坦与拉什迪有血肉联系,那是他永远摆脱不掉的现实,所以他写的就是巴基斯坦;拉什迪后来离开故土生活在伦敦,那是他的梦想也是他的困顿,所以他写的又不是巴基斯坦。我们知道,一部小说从一个小说家头脑里诞生,那是现实与想象相互携手所产生“化学反应”的结果,就如一男一女结婚所生孩子,孩子既不完全是父亲也不完全是母亲一样,那么拉什迪在《羞耻》中所写的国家便会出现两个,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虚构的。拉什迪说这两个国家占据着同一空间,但它们各自代表的价值和意义可以商榷。

小说中,我们并不难看出哪些来自真实,哪些来自虚构,但很显然,我们对小说是否影射了巴基斯坦以及两个著名家族(其实历史教科书早已对这一切作了详尽描述)的兴趣,远远比不上我们对拉什迪虚构的奥马尔、苏菲亚等人物的兴趣,虚构部分才是小说真正的价值。所以我觉得,对于一个像拉什迪这么强大、生命与才华这么丰沛的人来说,写一部小说来影射和诽谤自己的故土,是低看了他,影射和诽谤是一种报复,报复是因为痛苦和害怕,巴基斯坦并没有给他带来无法承受的痛苦和害怕,正如一个作家说,“我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不能让他痛苦与害怕,但是深深地伤害了他作为这个世界一分子的自尊心。”不错,拉什迪受到了作为一个“人”的伤害,他想做的是普遍意义上的表达,而不是影射。倒是因影射而禁小说、指控作者诽谤的做法,除了不会损伤小说一厘一毫外,只会显示一个国家狭小的胸襟。

所以说影射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说对读者的征服。拉什迪借巴基斯坦这个舞台演了自己的节目——对羞耻的探讨。他的目光聚集在“羞耻”上,他要探讨的是极致的羞耻会将一个国家带到哪里去?羞耻的根源来自哪里?他更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他让整个世界布满羞耻的烟尘,而只让一个白痴女孩拥有感觉羞耻、报复羞耻、毁灭羞耻的能力。我不知道拉什迪这一超现实的设置,是对我们身处世界的反讽?抗议?还是预言?

《羞耻》征服了我,拉什迪用他梦幻故事与现实故事彼此交融的叙述和凤凰涅式的人物征服了我。往往我们合上一部小说,有一两个闪光的意象挥之不去就算很了不起了,而拉什迪《羞耻》让人应接不暇的闪光意象贯穿整部小说,从三姐妹的羞耻大宅、怪模怪样的升降机、鞋项圈;到天生脸红的白痴、描绘羞耻的十八条围巾、裹尸布;到那只疯狂的怪兽、白豹以及最后那团如巨人告别姿态的寂静的云。说出世界的羞耻面目,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它被肮脏、龌龊和靡乱包围,有时甚至挑战我们的阅读承受力,但最终作者用这些包含超拔想象力的闪光意象给小说插上了飞翔的翅膀,它穿越我们暗淡和沉重的生活,给我们带来光亮和轻盈。

沉重的轻盈,是《羞耻》给我的阅读感受。拉什迪在小说中引用了俄国作家尼古拉·埃德曼的剧作《自杀》中的一句,“只有死人可以说出活人所想的。”对伟大的作家如拉什迪等人来说,活人依然可以说出活人所想的,甚至可以说出后人所想的。或许,拉什迪和他的《羞耻》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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