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燕 齐雪艳
【摘要】《天堂》是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坦桑尼亚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的代表作,以非洲青年优素福的被奴役经历为主线,对19世纪末东非殖民统治的暴力行径进行了详细描述,再现了非洲殖民史。小说透过具有象征隐喻意义的人物、事件与颜色之间的辩证张力,彰显出古尔纳对非洲文化记忆传承以及民族身份建构的深刻理解与艺术价值。本文拟从文化记忆理论入手,分角度分析小说意象,旨在找寻文本所体现的身份认同与文化冲突,引发对后殖民主义的思考以及对处于“失根状态”的非洲人民的关注。
【关键词】文化记忆;《天堂》;象征隐喻;后殖民主义
【中图分类号】I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9-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9.006
2021年,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因“对殖民主义的影响,以及对处在不同文化和大陆之间的巨大鸿沟中的难民的命运所体现的毫不妥协且富有同情心的洞察力”而被授予了诺贝尔文学奖。古尔纳的作品体现了非洲难民的身份寻找和文化认同的恒定主题。《天堂》作为其代表作,源于作家1990年的一次东非之旅所激发的灵感,通过多种意象隐喻了殖民主义之下的文化记忆,于1994年出版后入围布克奖。
“文化记忆的传承一定是遵循着特定而严格的形式的,从媒介上来说,文化记忆需要有固定的附着物、需要一套自己的符号系统或者演示方式,如文字、图片和仪式等”,①当这类媒介的呈现形式不那么明显时,可以将其称之为象征物。象征即一事物暗示另一事物,“象征就是由这种神秘性构成的:一点点地把对象暗示出来,用以表现一种心灵状态”,②意即象征透过某种形式含蓄地将被象征物呈现出来,由此抒发人物的某种情绪或状态。而对于隐喻,这里可以借用阿莱达·阿斯曼所言,“谁要说起回忆,就不能不提及隐喻……回忆这种现象显然把直接的描写拒之门外,而挤入隐喻之中”。③回忆与隐喻二者是密不可分的,因此如若要研究作品中所折射出的文化记忆,从其象征隐喻的角度出发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本文以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记忆为理论视角,从三个方面解读《天堂》这部作品中。古尔纳通过优素福母亲的形象、学习宗教文本、对“叔叔”称谓的执着以及绿色、紫色等各类意象,向读者传达了优素福被奴役后面临的记忆危机,包括潜意识里对所属文化记忆的捍卫、对异质文化的抵触,以及作者本人对文化身份的建构和坚守。
一、人物隐喻唤醒文化记忆
文化记忆理论因其跨学科和跨文化特性现已越来越多地应用于文学研究中。按照扬·阿斯曼的观点,文化记忆是“关于一个社会的全部知识的概念,在特定的互动框架之内,这些知识驾驭着人的行为与体验,并需要人们一代一代反复了解和熟练掌握才能获得”,④即文化记忆本质上就是一个群体、民族或国家的集体记忆力,是基于社会集体的、能作用于人本身的并通过代代相传得以实现的概念。
故事肇始于百年前处于德国殖民阴影下的东非桑给巴尔,这片多种文明交融、多种宗教并存的古老土地。作为小说主人公的优素福,其成长历程特别是在被父亲抵押到阿齐兹叔叔的店铺,并开始适应奴隶者身份时,便表现出了对文化记忆的呼唤。而其中频频出现的“母亲”形象则是对文化记忆的一种隐喻。古尔纳自18岁后便离开故土桑给巴尔,作为身处于两种文化间的流散者和失落人,与异国文化的格格不入很容易触发其家国记忆,而“母亲”这一形象刚好能很好地契合“祖国”这一概念。此种情绪折射到他的作品中,便是16岁被迫离家的优素福多次唤起的对于母亲的想念。
文化记忆的指涉大到整个社会,而家庭文化则是文化记忆的缩影。在小说中的第一章《有围墙的花园》中,初来乍到但相貌英俊的优素福深受女客们的喜爱,在她们抚摸优素福脸颊时,文中写到:“那些女人身上有一股很浓的香味,令优素福想起他妈妈的衣箱。”毫不知情而被迫离家的优素福,虽然很快地被当地人接纳,但他始终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出远门,因为一股香味进而想念起母亲不乏是一件极其正常之事。而小说的发生地是在百年前处于德国殖民阴影下的东非桑给巴尔,此处的“母亲”已不单指涉优素福生理上的母亲,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文化记忆的象征。表面上优素福看似与新环境较好地融入了,实则在其内心有着强烈的文化记忆,由此体现出对异域文化的警惕和抵制,对自我所属文化记忆的努力捍卫。
“母亲”形象的第二次出现是在第二章《山乡小镇》中,“有一次,他听到一声长长的、饱含渴望的叫喊,这使他想起他妈妈,他不禁在墙边驻足,一边吓得发抖,一边侧耳去听。”此时的优素福已经逐步适应了渐趋平静的樊笼生活,脑海中留存的过往记忆也在逐步模糊。此时突然出现的叫喊,是过往记忆对优素福的呼唤,是潜意识中对已经开始失落的文化记忆的找寻,因此是“长长的”“饱含渴望的”。赵静蓉在《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提到了“记忆危机”这个概念,她认为“记忆危机最直接地表现为记不清、记不准以及记不住,记忆被淡化,变得模糊不清,甚至被遗忘。” ⑤优素福头脑中的母亲形象逐渐模糊的状态正是这种“记忆危机”的表现。“母亲”作为文化记忆的象征体,是优素福极力维护和坚守的,因此尽管在夜幕降临之际“吓得发抖”,也要“侧耳去听”。古尔纳从一个青少年的视角,展示了一个在记忆危机之中对模糊的文化记忆不断找寻的人物形象,进而写出被殖民文化侵蚀的非洲难民们对本土文化的守护,体现了古尔纳借用个体叙述对抗宏大历史叙事的书写表达。
二、事件隐喻体现文化冲突
文化冲突是指不同性质的文化之间的对立和斗争,⑥达伦多夫、科普等学者认为,现代社会的文化冲突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种是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冲突;另一种是本土文化内部的冲突。小说中的文化冲突多体现在两种不同地域异质文化间。古尔纳擅长从种族和宗教的角度透射文化认同与冲突。文中多次提到优素福对学习宗教文本的抗拒,这类事件表面看似是对本身宗教文化的抵触,实则是身处异邦的优素福在创伤之后的应激反应,表现为难以接受异域空间之下的文化输入。这种文化冲突集中体现在小说第三章《内陆之旅》部分,如“他开始找理由不去清真寺,而更多地在卡拉辛加那儿逗留”,“他被迫与他们一起去伊玛目的学校”等,表现出优素福对于宗教教育的逃避、被迫状态。这是因為古尔纳提倡后殖民时期的跨国归属感,他既批判西方帝国主义,也反对非洲文化民族主义,在两者之间选择了一种折衷的立场。⑦因而身处异地的优素福对于此种状态的文化输入,多次呈现出非积极和被动的学习立场。
隐喻着文化冲突的又一代表性事件,是优素福对“阿齐兹叔叔”这个称谓的坚守与妥协。在小说中,另一位小奴隶卡里尔始终称阿齐兹为“赛义德”,同时要求优素福也去效仿;但优素福一直倔强地称对方为“叔叔”。直到小说的第四章《火焰门》中提到“优素福想,他不是我叔叔”,主人公对阿齐兹的身份认知才开始有了转变的趋向。这个过程反映了优素福从前期对文化记忆的执着到对异质文化入侵的妥协。优素福的妥协不是毫无道理的,是在地域、人文的多重压迫下做出的不得已的选择,透射出殖民主义文化侵略之下,被奴役者们身份认同的失落和自我意识的消亡。
除此之外,小说中的许多片段描写也透露出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如第一章《有围墙的花园》中,“但当他试图靠近他们时,那些印度孩子會向他扔沙子、奚落他”,这是用不同国度的孩童间的排斥和抵触来展现不同文明不同文化间难以交融的事实;有的孩子跟随父母从高原或海滨来到这里,“他们嘲笑自己的父母,模仿调侃他们的劳动号子,比较着他们带回家的那些恶心、泛着酸臭气味的故事”,这是从孩童的表现出发,通过他们作为边缘人对新环境的抵触和藐视,直白地展现出异质文化与本土文化之间的冲突。
从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之间的冲突来看,文化霸权主义是发生文化冲突的根本原因,⑧他们中有的人来自印度,有的人来自南部饱受战乱的大草原,有的人来自卡瓦以北的乌萨姆巴拉高原,最终一起来到德国殖民之下的卡瓦。发达国家强行将自己的文化不断输出,来自贫困落后之地的人便会本能地奋起反抗,以捍卫自己的传统文化,这就必然发生不同信仰体系间的文化冲突。文本中没有直接讲述异质文化间的对立,而是通过不同的事件隐喻出文化冲突,点明去欧洲中心主义的叙述旨归。
三、颜色隐喻构建文化身份
艾略特则主张,诗人应为他的思想和情感在客观世界中找到“客观对应物”,即象征是用客观世界中的具体事物或形象,如动物、植物、色彩、自然现象、声音、日常用品等,来暗示和传达艺术家的思想和情绪。在《天堂》中,颜色这一象征物正是古尔纳建构文化身份、强调民族认同这一思想的含蓄表达。比如绿色和紫色,便起到了区别他者以建构自我身份认同的作用。与此同时,古尔纳深受一种文化的影响,在他的小说中多次出现特定经典文本的内容,主人公优素福的名字也是取自该经典文本,这是古尔纳对信仰寄托和精神归属的呼唤。
首先是作品中频频出现的绿色。这是非洲人民文化记忆中无比重要的一部分。在这种文化中,绿色为尊,这是因为在神学的角度来说,有绿色植被的地区是神赐予的,而绿色植被的消失自然也是神对人的惩罚。小说中多次出现“绿色”,如第二章中“陪同信念的队伍由两名男子带领,他们提着一盏绿色的大灯笼”,“它们使天空泛着绿色”,以及优素福反复向侯赛因问道“这儿的光为什么是绿色的”“山上的光是绿色的”等等。这里的“绿色”既是对客观事物颜色的描述,在一定程度象征着某种文明,是作家对宗教信仰的间接表达,是一种文化身份的重构。
除绿色之外,紫色的出现次数也较多。如第一章中“这里有深紫色的影子和圆形茅草屋顶”,第二章中“淡紫和深紫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山下空气清新,光线带有一丝紫色”,以及第四章中“湖边小镇笼罩在一片令人难以置信的柔光中,这是一种紫罗兰色,构成湖岸的巨崖和山峦给它镶上了一层红边”等等。这是因为紫色在某种文明中被视为一种崇高和显贵的色彩,被认为与天堂有关。作者将花瓣、柔光都描绘成这种紫色,是文化认同和自我意识的一种体现。
总体说来,绿色和紫色象征着一种文化符码。“过去不仅取决于我们不断变化生长的记忆,而且取决于意识筛选、想象重构和媒介展现,因此,记忆的核心问题就是重现,是表征,是预言和实在之间的逻辑联系和审美联系” ⑨。古尔纳之所以在小说中多次强调这两种颜色,是因为它们是与构建穆斯林自身的主体身份相关联的、有意义的内容,这一行径是对欧洲中心主义的一种解构、对文化身份的一种建构和对身份认同的一种强烈表达。从宏观上来看,《天堂》所体现出来的后殖民书写本身就是古尔纳所进行的身份建构和身份认同的实践。
四、结语
古尔纳的小说创作以殖民主义作为文本背景,以知识分子写作的立场来表达遭受殖民主义和后殖民主义压迫的非洲人民的身份认同和精神归属问题,对他们的遭遇报以巨大的同情。⑩但在同情之外,又似乎在努力为他们寻找解脱之道。在小说的结尾,优素福做出的是从军的打算——加入入侵者德国人的军队来对抗本族人。一直极力与殖民主义抗争的优素福,最后却动了加入殖民主义队伍的念头。优素福在一开始毫不知情地被父母当作抵债的工具卖给了阿齐兹作为奴隶,在协助商人们进行贸易的过程中又频频遭遇外界的伤害,面对已为人妻的心上人阿明娜也不知所措以至让这场单恋无疾而终。因此笔者认为,优素福加入敌方军队这一逆反行为是经历众多创伤后从“忧郁”到“悲悼”的这一转向的具体体现。这与《失乐园》中那句“与其在天堂里做奴隶,不如在地狱里称王”形成互文关系,为探索后殖民时期创伤问题提供了新思路。
《天堂》这部作品象征意蕴丰富,阐述了文化记忆受创时主体的能动反应,从多个角度强调了文化认同和自我意识。借优素福未经世事、不加滤镜的视角,将一个男孩的成长故事镶嵌于社会动荡、历史变迁的大背景中,通过书写一代移民的前生,来努力保存那段文化记忆与自我意识。通过象征隐喻的手法,将文化记忆、文化冲突与文化身份流露于具体的事件人物中,使得文本主题具有了更深的意蕴。古尔纳的写作,始终关注着那些处在“充满忽视、敌意、冷漠的环境中”挣扎求生的国际移民,关注着他们内心深处产生的疏离与孤独,以及在一个后殖民时代“家”之于我们每一个人的意义。《天堂》这部小说从现实与幻想的反差来体现这种被文化孤立的异邦流散感,让我们对于这种“异邦流散”的身份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注释:
①④(德)扬·阿斯曼著,金寿福、黄晓晨译:《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②⑨龚翰熊:《西方现代派文学思潮》,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③(德)阿莱达·阿斯曼著,潘璐译:《回忆空间 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⑤赵静蓉:《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
⑥⑧龄慧、周晓阳:《论现代西方的文化冲突理论》,南京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2期,第18-20页。
⑦张峰:《后殖民文学中的记忆、语言、异质性与地方性——古尔纳的创作与批评思想解析》,《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2年2期,第5-17页。
⑩韩伟、任智峰:《后殖民·知识分子·身份认同:古尔纳小说的三个面向》,《外语教学》2022年3期,第106-112页。
?朱振武、郑涛:《古尔纳〈天堂〉的隐喻叙事与殖民创伤》,《人文杂志》2022年6期,第67-75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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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扬·阿斯曼著,陈国战译.什么是“文化记忆”[J].国外理论动态,2016,(6):1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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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陈俊松.文化记忆批评——走向一种跨学科跨文化的批评范式[J].当代外国文学,2016,(1):159.
[7](瑞典)埃里克·福爾克,许晨琪译.“那片方寸之地”——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在世界文学市场的定位 (节选)[J].世界文学,2022,(2):85-96.
[8]陶家俊.身份认同导论[J].外国文学,2004,(2):37-44.
作者简介:
郑燕,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齐雪艳,文学博士,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跨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