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
洮河上游的一处山丘上,飞来一群麻雀,这群小家伙,头侧绒毛发白,耳部自生黑斑。年轻的考古学家给我解释说,它们是地方性留鸟的代表——树麻雀。
你知道它们的由来吗?我问。
考古学家说,大约公元3600年前吧,本来生活在远方的低处,为了生存,跟人类一同迁徙到青藏高原,完成了筑巢、繁殖、育雏和越冬的生活史。
它们真的喜欢这里?我又问。
考古学家说,是的,它们特别喜欢在荒芜的高原上繁殖,对它们而言,这里是遍布食物的天堂。你瞧,一到秋冬季节,它们就群居在土著们的房舍周围,在洞穴、瓦片和房檐下筑巢,在农田里觅食、嬉戏。
从低处的平原到高处的高原,它们有什么变化吗?我再问。
考古學家说,那变化可大啦,它们在几千年时间里,进化了心肌和飞行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适应空气稀薄、氧分低缺的环境。
我被年轻的考古学家的话所震撼,突然想起身边常见的生物——河曲马、欧拉羊、藏羚羊和野牦牛,这些树麻雀的邻居们,为了能够在高海拔的环境里活下去,也在千年光阴里,悄悄地衍增了心肺脏的重量。
这让我想起了曾生活在此地的面孔模糊的祖先的生活:这些甘南土著们,选择了避风向阳、近靠大山、下临溪水的风水宝地,开始了他们的游牧、农耕和狩猎。
年轻的考古学家在厚实而柔韧的牛皮纸上用蓝黑墨水清清楚楚地写道:“在河源,他们享受着山林之泽,土地之恩,和流水之情。他们在近处居住,在远处开凿出一口口窑洞,更远处,则出现了埋尸葬情的墓地。”他甚至描写出了更多的细节:“半地穴的建筑,以坑壁为墙,加涂草泥,掘出火坑,开始烧烹食物,取暖并防御野兽。”
如此这般,在甘南,在黄河、洮河、大夏河、白龙江以及它们的支流两岸,诞生了氏族部落。作为诗人——人类精神与文明的记录者之一,我明明白白:自那时起,部落之内,部落之间,就渐渐地凝聚起了精气神,族群中悄然弥漫的人气,也被无形的生存规则,给召唤在一起了。
在与甘南考古学家的闲聊中,我多次回溯到黄河源的远古岁月,我甚至用一章散文诗,表达了心中隐秘的期望:
“慢慢地,石峡中的苔藓,变成青石——
“母亲们,将变成一片密林。孩子们也会变成灌木,深山里的兄弟姐妹们会变成一阵风,吹拂着森林,吹拂着十里峡谷里的三个部落,也吹拂着我那又健壮又俊秀的隐身的祖先。
“在秋天,密林里将走失我的女人。草木将化为土壤,流水也回到起始的血脉,我和我的祖先,衣不遮体,出现在穴居时代。”
我猜想,也许,这正是大河源头的光阴的力量。这力量诞生于幽暗的山林,成长于广袤的草场,沉积于古老的岩层,让众生在不断地倾听中安静下来……后来,就滋生了在此长久生息的强大信念。
这也是西部作家诗人之所以用文字倾情书写大河源的重要原因。我也像他们一样,随着年岁的增长,更容易跨入历史的长河,甘愿沉迷于长河中的流水,那层层波浪拍打在身上的感觉,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发出嗟叹之声,被无穷尽的俗务搞得昏昏沉沉的脑子,也会慢慢地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