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

2023-08-18 06:43吕树国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3年8期
关键词:丫头衣裳老房子

吕树国

俩老头,一个是我爸,另一个不知是谁爸,坐在我家门前,聊天。

我爸和人聊天一向高调——倒不是声音大,而是起点高,伸出四根手指,夸耀道:“我四个孩子,仨丫头、一儿,还有儿媳、女婿……嗯,孝顺!”讲到这儿,加重语气,还停顿一下,看人家反应。人家要是面露艳羡,他就继续;人家要是面露不屑,欲拍屁股走人,他就马上换话题:“想想那时候,真苦啊……”人家一听,有得聊,屁股就又落下。

我爸的“想想那时候”一般是从他九岁时给生产队放牛讲起,娓娓道来,像一部长的电视剧。讲到关键节点,我爸会举起手,舞几下。许是讲累了,许是要待到下回再讲,我爸闭了嘴。轮到人家讲了,人家也是从给生产队放牛时讲起。俩老头话题一致,越聊越投机,一直聊到我妈烧好了饭菜,端上桌。我妈说:“搁这儿吃一口吧,省得回去还要烧。”老头一摆手:“不了。走啦!”然后敲敲膝盖,直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我爸朝老头背影喊:“还来坐啊。”老头回:“嗯呐。”

老頭走后,我妈拿筷子点我爸,数落:“跟人家谈心,别动不动就丫头女婿儿子媳妇的,人家又不是没儿女,只是都不在身边,你老那样讲不是捣人心窝子吗!”我爸说:“嘿嘿。”意思是“知道了,下回注意”。可是待到下回,老剧重演。

常陪我爸聊天的老头是夏末秋初时出现的。那时候天还热,老头却穿着黑色中山装,脚上蹬着红色镶边运动鞋,慢悠悠(看得出腿有问题)磨到我家门口。正是傍晚,我爸我妈坐在门口吃晚饭。老头逡巡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走开了。我爸我妈当然也看见他了,见是陌生人,就没打招呼。老头走后,我爸评论:“刚刚那老头真不讲究,八成是个单身汉。”我妈揶揄:“就你讲究,要不是我,你还不如人家。”第二天上午,老头又来了,还是那身打扮,在门口想进来又犹豫。我爸在门内喊:“老兄弟,进来坐坐。”老头就进来坐。

我爸给他倒了一杯水,问:“老兄弟,天还不凉,厚褂子都穿上了?”

“刚搬来,衣裳没带齐,就一套夏天衣裳,换洗了还没干。”

“那你这鞋?”

“孙子的,没穿烂就要甩(扔),都是钱买的,怪可惜,我拈(捡)回来穿了。”

“噢——”我爸这个“噢”拐了一个长长的弯才落地。解除了疑惑,我爸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敞开了聊:“我四个孩子,仨丫头、一儿,儿媳、女婿……”

自此,老头几乎每天都来和我爸聊天,说他儿子胖,走路都费劲;在深圳,忙,走不开,偶尔回来一趟,狗撵样又走了;家里老房子要倒了,儿子就在这里买了房,买的是装修好的,进来就能住。说得我爸很有同感:“我家也是,老房子要倒了,孩子花几十万元搁这儿买房给我们住。你看,为了我们老两口方便,买的还是一楼,脚一跷就能出门。种了一辈子庄稼,到了这把年纪,还能进城。想想以前……老兄弟,修来的福哩。”老头说:“可惜我那老婆子,福分浅,前年走了,没住上。我自己照顾自己,住新地方又不大习惯,丢三落四的,搞得像个叫花子。唉!”我爸不知如何接这话,给了他一根烟。

秋风渐起,天凉了。中秋节前,老头不见了。两天,三天,一星期都没来,引起了我爸的注意,他对我妈说:“老头好多天没来了。”我妈说:“是哦,是好多天没来了。”我爸说:“不是走了吧?”我妈说:“瞎讲,没听到动静嘛。”我爸说:“你晓得他住哪栋?”我妈说:“那倒不晓得。”我爸深叹一口气,搬来这里一直没朋友,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朋友,刚聊热乎,却不见了。我爸端着一杯水,望向门口,半天忘了喝。

半个月后的一天,刚吃完午饭,老头在门口喊:“老哥,我回来了。儿子接我去深圳过节,住了些日子。走得急,没来打声招呼。”我爸喜出望外,赶紧让他进门,又忙着给他倒水。老头穿了一身新衣裳,“老哥看看,这新衣裳,都是儿媳买的,给我这老头子买这么好的衣裳,糟蹋钱呢……深圳那地方,车来车往的,吵得很,实在住不惯,还不如这里。”

我爸端了两把椅子,俩老头坐在门口聊,一直聊到夕阳西下。傍晚的阳光映得俩老头脸红红的。

我爸说:“想想那时候真苦啊,秋天粮食打上来,扣去超支,七除八除就不剩多少了。可东庄那个王大嘘还吹牛讲他天天吃肉,唾沫舔嘴唇上跟我们讲是猪油,到死了嘴都不。”

老头说:“是苦。稀饭能照出人影子,那时我想,啥时候稀饭上放颗蒜头能不沉到碗底,就是好日子啦……衣裳破得跟渔网样,大冬天,穿着破棉袄,没扣子,搓根草绳勒腰上。”

我爸突然说:“你这段都讲过好多遍了吧?”

老头说:“你那段也讲过好多遍了。”

俩老头兀自笑起来。我爸眼窝子浅,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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