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 雨

2023-08-17 04:57苏思蓓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23年8期
关键词:乔乔小姨孟子

几声惊雷自远而近地响起。妈妈正炒菜,脱不开身,隔着厨房的玻璃门喊邹璇。邹璇赶到阳台,从绳子上扯下十几只晾衣架,连着衣服搂了个满怀。后脚刚撤回客厅,暴雨倾盆而下。

北城素以干旱闻名。直到遇见从南方来的乔乔,邹璇才明白“水灵”二字的意味。被小桥流水滋润惯了,乔乔不喜此间的天气。她不止一次和邹璇抱怨,在北城走上一遭,皮肤里的水分像被水泵抽干了一样。但今年夏天北城的雨异常多,还总在午后,叫人觉得恍惚,仿佛置身于赤道生长茂盛的热带雨林里。

衣服重新在卫生间挂起来,厨房里鱼香肉丝也炒好了。她们一向吃得简单,鱼香肉丝配紫菜鸡蛋汤,就算一顿饭。妈妈边将菜拌进米饭里边说,你舅真不是个东西,又惦记着蹭你姨家的装修,他说他租出去的那間老房卫生间漏水,正想砸了重装,这下可算有了办法,肯定靠谱又便宜。

邹璇本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到这里,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问:“小姨家装修,他是怎么知道的?”

“上次我去看你姥姥,正好和他碰面,就随口提了一句。”过了一会儿,妈妈才应答,还加了一句无辜的辩白,“他们之间那么多破事,我又不知道。”

邹璇握紧筷子看妈妈。妈妈面不改色,一口接着一口将饭菜送进嘴里。邹璇看了一会儿,垂下了头。直到扒完最后一粒米饭,谁也没有再说话。

去年,妈妈找了份收入更高的工作:在省队做队医。除了工资外,有差旅补贴。妈妈得跟着队伍去全国各地比赛,有时也会随运动员到国外参加集训,常常不着家。邹璇因此总去小姨家吃饭。

小姨喜欢女儿,却生了个儿子,拿她当亲闺女看待。第一次梳复杂的法式辫,是小姨教的;第一次吃老牌的杰克西餐厅,是小姨带去的;第一次在半岛咖啡喝牛尾汤,也是小姨请的客。在她心里,小姨聪明、美丽、温柔、亲切,简直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

相比之下,她和舅舅的关系则要疏离很多。见面后也会礼貌地打招呼,被说长成大姑娘了也会讪讪地笑,但除此之外,好像就没别的话可说了。

三姐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邹璇隐约听过一些。十年前,舅舅看准未来房价会大涨,向小姨借了五十万元,又贷了不少款,买下三套房。后来他一番置换,辗转腾挪,果然赚得盆满钵满。他将赚的钱用来消费、投资,却偏偏不还小姨的钱,不知道是想占这份便宜,还是觉得一家人分什么彼此。

妈妈也想不通,有时说“舅妈戴了个大钻戒”啦,有时说“孩子穿的都是名牌”啦,如此种种,最后都落到“亲姐姐的钱,为什么非要拖着不还”上。

妈妈和舅舅倒没太多纠葛。说来惭愧,邹璇家实在太普通,找不出什么旁人可图的物件。

年初小姨买了新房,没告诉舅舅,怕他知道自己有钱,更不打算还了。她说等装修好了,就一起去看。这让邹璇欢喜,觉得被小姨纳入了自家人的范畴。

上周妈妈讲小姨家东西太多,从走廊过都得侧着身,邹璇便提了这事,还特意叮嘱妈妈不要同别人讲。结果一转眼,妈妈全都捅了出去。

昨晚看天气预报,说今天是个大晴天,邹璇还松了口气,没想到今天又是一场大雨。

雨水滂沱,邹璇站在窗前,疯狂的水流正从一楼的排水管源源不断地往外涌,顺着铺砌红砖的街道哗哗流淌,像一条平地横生的河流。

邹璇是妈妈一个人拉扯大的。

妈妈去省队应聘,是邹璇长大到可以照顾自己之后的事。岗位对外叫队医,其实就是按摩师,每次训练或比赛以后,妈妈要帮运动员踩腿、揉搓,放松肌肉。

邹璇见过妈妈工作的场景,她身材矮小,却有使不完的力气,将那些健壮的运动员扳来扳去。因为长期发力,妈妈的虎口张开时接近一字,弯曲的关节已经移位变形。

妈妈不是个完美的人。有时候,她很让邹璇心梗,将邹璇的悄悄话说出去,不是一回两回了。高中的入学考试,邹璇排名靠后,被分到了普通班。她憋着一口气想打翻身仗,到实验班去。原本只想自己默默努力,没想到妈妈见了她贴在书桌上的小心思,便小喇叭一样告知了每一个认识的人,包括十字路口小卖部的奶奶,还有常去的那家理发店的阿姨,以至于每个人遇见她,都会热情地问她进没进实验班。那段时间,学会瞬间移动的魔法,躲开所有熟悉的街坊,直接从教室回到房间,一度超过进实验班,成为她最大的梦想。

后来因为类似的事,邹璇和妈妈大吵了一架。她喊,你可不可以尊重一下我的隐私?妈妈嘀咕,养你这么大,说两句还不行。消停了几周,妈妈又重蹈覆辙。

在饭桌上,邹璇想过要多说些什么,比如:我告诉你,你告诉舅舅,给小姨惹了麻烦,这不是把我卖了吗?但她能想象出妈妈的反应:哎呀,女孩子就是小心思多,一家人哪有那么多事,你真是想太多了。

也不是没想过要说些伤人的话。听过最狠的一句,又不是我自己要来到这个世界的,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她目睹打架的同学在走廊上冲父亲吼出这句话,说绝不会像他一样窝囊。那个高大的男人打了同学一巴掌,然后站在原地哭了。

她永远都不会这样做。

哪怕多次被气到想吐血,也不妨碍全世界她最爱妈妈。

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地落进河里,漾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这样的雨,让邹璇再一次想起乔乔和乔乔口中江南漫长的梅雨时节。

乔乔曾是她最好的朋友。请注意,是“曾”。她们有过一段亲密无比的关系,像黏在一起的两块橡皮糖,上厕所都要约着一起去。

最好的朋友,一定要分享埋藏最深的秘密。邹璇喜欢隔壁班的孟子原。他是一中的风云人物,长得帅,成绩好,还会写歌,简直十全十美。乔乔怂恿她制造机会偶遇,但邹璇绝不。语文老师常让两个班换着批改积累本,邹璇每次都会抽孟子原的。孟子原总有一些部分偷工减料,邹璇都算他完成了,得空还帮他补上。这一切,乔乔全看在眼里。

某天的英语单元考,全年级同学都读到了一篇关于节日习俗的短文。孟子原买了好多包装精巧的进口蛇果,晚自习课间来邹璇班上发。邹璇去了办公室找老师分析卷子,回来后才知道,孟子原一直压着最后一颗苹果,等着要给她。那一刻有些猝不及防,孟子原把她拉到走廊上,笑着说,你以后不用帮我补啦,也太明显了。我和老师早就说好了,只要能考出好分数,平时这些形式不重要的。

这一幕被许多同学看在眼里,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他们不知道对话的内容,却会在老师提起孟子原时起哄。乔乔本以为将邹璇所做的告诉孟子原是一件好事,但邹璇从此冷落了她。在邹璇看来,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把自己最隐秘的心事曝晒在刺眼的阳光之下。

很快她们各自有了新朋友,但邹璇时常想念乔乔。没有和她一样古灵精怪的人,没有像她一样和自己爱好相同的人,没有第二个那么聊得来的人。

那晚,邹璇的手机没锁屏,揣在兜里,不小心给乔乔发出许多乱码的消息。第二天一早她才发現,也看到了乔乔的回复——先是问她怎么了,然后打趣说你喝多啦。凌晨两点半,乔乔发来一张截图,是QQ空间提示的去年今日。她说这两个月她收到了好几次提示,有当初我们给彼此写的信,有偷拍的给老师过生日的照片,也有吐槽学校奇葩规章的碎碎念。邹璇不知道怎么回复,装作没看到。

听多了乔乔的抱怨,邹璇一度以为梅雨时节是极好的,淋着细雨走在青石板路上,想想都是一种极致的浪漫。现在黏腻的感觉将她包裹,一身甩不脱的湿漉漉,她只想要一只功率最大的水泵,将渗进骨子里的潮气全部抽走。

妈妈又要上路了。那只沉重的绿色旅行箱,轮子轧在实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手指在门把手上停了几秒,邹璇还是选择过去看看。

床上散乱地堆着许多要带走的衣服。过去邹璇每次插手,都会被妈妈阻止,说你不知道怎么弄,别给我搞乱了,她就听话地离开。现在她学会了正确的做法:不做声,径自走到近前,将衣服一件件叠好,摞在床沿上。

许久,她憋出一句生硬的问话:“这次去多久啊?”

“先去成都集训,再到海口打比赛,起码得一个月吧。”

方才的不愉快,就算暂时翻篇了。

小时候,邹璇心里的妈妈无所不能。自己身体不舒服了,妈妈会及时赶到学校,送她去医院挂水,让她吃药;遇到难以解决的事了,妈妈会告诉她没关系,她便相信一定能够解决;所有的要求,妈妈都有办法满足。心事第一次讲出来时,邹璇以为只要表明自己在意,同样的情况不会再出现。反复受挫后,她终于明白,改变一个人,原来是这样难的事情。

其实妈妈也是一个普通人,邹璇正在努力接受这个现实。

将衬衫的三颗扣子扣好,翻转,折袖子,折下摆,理领口。邹璇想起她考回实验班的时候,妈妈打电话告知七大姑八大姨,如同喝高了一般的语气,说我家闺女为了争这口气,从早上六点学到晚上十二点,天天追着老师分析试卷,有这个毅力,干啥啥行,将来肯定不得了。邹璇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跳脚说哪有那么夸张,试图制止,却被妈妈以更高的嗓门回绝:辛辛苦苦考进去的,咋不能说呢。

一次放学后,邹璇去体育馆找妈妈,还没到休息室,又听见她和人讲这事,瞬间动了掉头就跑的念头,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趴在垫子上的是队里的大明星,她无数次在电视广告上见过他的面孔。妈妈正帮他放松手臂肌肉,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打湿了她的衣服,她眼里却闪着神气的光。

邹璇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能给妈妈长脸的话,如果能让妈妈骄傲的话,那就让她去说吧,随便用什么夸张的言辞炫耀吧,多少次都行。

当时妈妈穿的,正是她手上这件浅灰色的衬衫。

“去小姨家吃饭,别忘了把这箱牛奶带过去……哎,搁那美什么呢?”

邹璇连忙收敛笑容,轻轻晃了晃脑袋,抱起叠好的衣服,蹲下身放进箱子里。外面已经听不见任何雨声了。不知道何时到来的下一场雨,和她的心一起悬在半空,像寓言里楼上“咚”的一声响后,迟迟不落下的另一只靴子。谁也不知道,小姨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在楼下做了许久心理建设,邹璇终于忐忑地敲开了小姨家的房门。这次她格外积极,先将椅子上表弟的杂物收拾干净,又进厨房端菜盛饭。只有不停歇地做些什么,她才觉得舒服一点。

并没有想象中的异样。小姨兴高采烈地介绍每道菜的做法,看到两个小孩夸好吃,很满足地叹了口气,表示自己这手艺,不开个饭馆造福广大市民简直太可惜了。吃到一半,小姨提起新房快装修好了,问他们想不想去看看。表弟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邹璇也跟着点点头。小姨没有提到舅舅,或许蹭装修的插曲已经结束了,又或许小姨压根没把这当回事。邹璇高悬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与现在这间拥挤的老房子相比,正在散味的新家很宽敞,也很漂亮。阳光照进落地窗,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小姨和他们讲每个房间的安排:表弟的房间能看到小区中心的喷泉;小姨的房间有巨大的衣帽柜;邹璇家以后放不下的东西,可以放到特意开辟的储物间里。说到这里,小姨揽住了邹璇的肩膀,她的手很暖,她的声音很轻柔,抚平了邹璇所有的不安。邹璇很感激,小姨并没有怪罪自己,也没有责备妈妈的不是,哪怕她们确实惹出了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也可以拐弯抹角阴阳怪气两句的,其实也可以直接讲以后不要把在这里听到的事说出去的,邹璇设想过很多种方式,但小姨只是将剩下那只靴子藏了起来,又轻轻敲了敲地板,告诉心惊胆战的她:没事,它永远不会砸到地上了。

两个物体彼此贴近,才可能产生摩擦力,遥远的事物没有这样的机会。没有哪种关系是完美的,带来爱的同时会带来恨,会让人哭也会让人笑,给予你喜悦也让你在意,从而在某个失望的时刻陷入悲伤。怎样应对那些不如意的瞬间,是需要一生去学习的课题。从最初的暴跳如雷和感情用事,到接受那些无从改变的,改变那些自己能够掌控的。

在小姨身上,邹璇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密密的雨点再次降落,天色一眨眼就变得昏沉晦暗。他们决定晚一点再走。邹璇拿出手机,回复乔乔的消息,说那天手机放在兜里没锁屏,发出好多莫名其妙的消息,她刚刚才发现。犹豫半晌,又补了一个可爱的表情:我想你了。

她相信乔乔会回复。和以往的假期一样,她们会一起去北城的图书馆自习,用厚重的暑假作业占据靠窗的海景座位;一起去上厕所,在黑漆漆的走廊里穿行,抵抗陈旧的书架莫名的呜咽。湿漉漉的空气又蹿进了毛孔里,却再没有那种按着胸口难以呼吸的压抑。

这一刻邹璇觉得,她每一寸皱皱巴巴的树叶,终于在雨中缓慢地舒展开了。

创作谈

去年某个夏日的午后,我与朋友在胡同里的某个露台上聊天,谈及对亲密关系认识的变化。年少时我们对友谊的要求极其苛刻,非要纯白无瑕如一块美玉,一旦对方做了不合我们心意的事就视作背叛,班上时常流传着谁与谁又绝交了的小纸条。遑论亲情,那些不满乃至嫉妒的瞬间数不胜数。时间带给我们最大的改变之一,在于懂得没有谁能百分之百符合我们的心意,别人会犯错,我们同样也会,因而能够更加坦然、平和地面对亲密关系中那些不如意的部分。

于是我写了这样一个潮湿的散发着水汽的故事,去描摹那些黏腻得叫人脱不开身的情感,去引导邹璇在纷繁复杂的关系里找到解决之道。我时常想:如果能早些领悟这个道理,我与许多人的际遇,会不会有不同的走向?

苏思蓓,传媒从业者,现在北京生活;喜欢文学与艺术,也是较为狂热的体育爱好者;看得快,写得慢,信奉一切都要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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