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安吉拉

九予城

暖和的阳光下，清风徐徐，女孩开怀大笑。没有预兆的，另一个女孩突然说：“你不要大笑，你每次一笑，牙齿就会露出来，歪歪扭扭的，一点都不整齐，好丑。”她皱紧眉头，神情夸张，面露嫌弃状，仿佛正面对着的是全世界最丑陋的东西。

许是见女孩将信将疑，她又寻来其他人印证自己的观点：“你看，她的牙齿是不是很丑，一点都不整齐？”那人犹豫了片刻，随即点头附和。

她得到肯定后，心满意足地再次强调：“你以后千万不要露牙齿。”说完与其他人分享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孩涨红的脸和眼神中的羞怯。

安吉拉，你看，虽然你有一个美好的名字，但你来得并不温和，甚至有一些残忍。你浑身带刺，以最尖锐的方式伤害了一个女孩的自尊。她无比坚信自己笑起来很丑，于是她开始笑得小心翼翼，不敢再咧嘴大笑，仿佛只要将牙齿藏起来，丑陋便不复存在。

安吉拉，因为你，每每看见别人哈哈大笑，她都会在心里感慨：有一口好看的牙齿真好。因为你，当听到有人在谈论牙齿相关的话题时，她总是躲得远远的，生怕有人提及她的牙齿。因为你，有人友善地提出看看她的牙齿以给出美白意见时，她几乎是挣扎着仓皇逃离。安吉拉，因为你。

另一次，有人夸赞女孩唱歌好听，让她简单唱两句。年幼的她什么都不懂，有人让她唱她便唱了一首新学的歌。可你却嘲弄起来：“她让你唱你就唱？她说你唱歌好听那是在笑话你，逗你好玩，你声音就像鸭子一样，简直就是公鸭嗓。”众人哄堂大笑，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安吉拉，你横冲直撞地出现，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束缚了她许多年。她再没有主动在别人面前唱过歌，明明她很喜欢唱歌，常常一个人轻轻哼唱。一次音乐课考试，每个人都得唱一首歌，她怯生生地唱了，老师爽朗地说：“唱得挺好的，自信一点，不要害羞。”她的耳朵瞬间变得绯红。彼时，她坚信自己音色难听，而所有赞美的语言其实都是在笑话她。

安吉拉，你呀，是不整齐的牙齿，是不动听的嗓音，是不惊艳的面容，是不纤细的身材……你流淌在血液里，刺向她敏感而疼痛的青春，你鞭笞了她许多年，她的内心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她永远低着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很糟糕的人，不值得任何光鲜亮丽的东西，也不认为自己有追求美好的权利。

安吉拉，她站在你的阴影里，既向往阳光的明媚，又恐惧阳光的灼热。

安吉拉，在这些与你共存的日子里，我一直在写字，即便我始终胆怯，将自己隐藏在一个与真实的我并无关联的笔名之下。

慢慢地，我发表了一些文章，也获得了一些文字奖项。有一次，我受邀出席一个文学论坛，翻阅主办方传回的照片时，看见了正在发言的自己。照片中的我虽然面容青涩，却也算得上自信大方。于是我又忆起那个时刻，我畅意地表述自己的观点，展示自己的创作逻辑和构思，这是我如此引以为傲的一件事情，我的内心如此磅礴、壮阔，我觉得所有目光都在赞赏我，我有信心自己会越来越好。

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并不像长辈说的那样，终生注定平庸无为，也不似他人所言，面容那般不佳。我可以在自己热爱的领域闪闪发光，也可以昂首挺胸地与他人面对面交谈，并且我非常享受这种不由自主地抬头挺胸的感覺。

安吉拉，这是我第一次完全忘记你，我丝毫不关心我的声音是否动听，也丝毫不关心我的面容是否姣好，我的脑海中只有想要表达的观点。这一次，我向前迈了一步，安吉拉，在你的阴影之外，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安吉拉，我决心与你作别。我的生命应该是热烈、积极、充满阳光的。事实上，我从不是一个糟糕的人，我善良、勤奋、坚持、积极思考、行动力强，遇到问题总会迎难而上。甚至在某些人眼里，我是一个还不错的人，只是从未有人告诉过我，或者当他们告诉我的时候，我仍然被你捂住双眼，不肯相信，还认为他们在戏弄我。

安吉拉，我被一把尖刀刺入自尊，而你是裂开的伤口，整个青春都在隐隐作痛。这些年，我从未意识到自己的优点，也听不进去别人的夸赞，我对自己的认知始终源于那些谈不上刻薄的言语和玩笑。

然而，一切本不该如此的。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完美无瑕的，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必要去放大那些不完美的部分，不要锱铢必较，它们是独属于我的一部分，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我，我只需要知晓自己还不赖就可以了。

安吉拉，伤人的言语以玩笑的口吻脱口而出，兴许那人只是不假思索，又兴许那人只是觉得有趣，可是我并未做错任何事，而你却在我的身体里不断膨胀，不断为我加上重压。安吉拉，不该如此的，我不应当理会那些浑身带刺的言语，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注——自由，友情，还有野蛮生长的理想。

人们并不需要耗费时间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出关于他人外貌的结论，于是对于外在的谈论总是寻常，以至于我们错以为人的外貌如此重要，可是真正衡量一个人的，其实是品格的优劣。

我们会轻易夸赞外形姣好的人，但我们真正发自肺腑欣赏的，是那些用拼搏抽出新芽的人。当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发着光的时候，唯一引人注意的就是在岁月里种下的花。安吉拉，当我站在台上畅所欲言时，底下的观众聚精会神地听着，我想，没有人在关心我的牙齿。

所以，安吉拉，我要将你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出来，我要抬起头，直起身子，尽情咧嘴大笑。我不要再藏起自己，我要像其他女孩一样，大方地追求美，我要大胆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要相信自己是一个很棒的人，并不断鼓励自己成为更好的自己。我知道我可以做到。

那便好好道个别吧。安吉拉，你是并无恶意的讥讽，你是洋洋自得的嬉笑，你是青春里深埋在心底的自卑与羞怯，你是密不透风的茧，而我会破茧而出，用坚韧、挺拔的力量。

再见，安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