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珠 夏瑜
小说《围城》是中国现代文学经典,而黄蜀芹改编的10集电视连续剧《围城》则是中国当代影视的经典之作。在黄导逝世一周年之际,重温当年的拍摄花絮以及珍贵照片,种种情景依然让人动容。
选帅点将找演员
1989年,黄蜀芹拿到美工转型当编剧的孙雄飞送来的《围城》剧本初稿,很惊喜,这是她早就在准备并十分期待的第一部电视连续剧。在取得钱锺书先生同意改编《围城》的授权后,黄蜀芹就迅速进入状态。把小说改成电视剧,无非两种方法,一种是力求忠实于原著,一种是利用原著的故事构架和人物关系,进行再创作。对于《围城》这样一部名著,黄蜀芹和孙雄飞当然一致认为应该采取前一种方法,原汁原味地把原著的精神展现出来,不回避这群人的弱点,从人性的角度透视人生,展现出一种超脱意识。
在改编《围城》的同时,她原计划的《画魂》的准备工作也不能完全放下。黄蜀芹抓紧时间先后两次携《画魂》摄制组主创人员赴安徽、江苏、江西、浙江等地选看外景,主创人员包括再次合作的美术师丈夫郑长符。不料,在一次选景途中出了车祸,黄蜀芹的右小腿粉碎性骨折,郑长符原本有伤的腰再次受损。
伤筋动骨一百天,黄蜀芹只能躺倒休养,郑长符则进行理疗。与此同时,《围城》的准备工作拉开了序幕。黄蜀芹自我感觉可以拳打脚踢了,便开始选帅点将找演员。郑长符的腰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坚持让黄蜀芹在需要出行时坐轮椅,他在后面推。
《围城》里有名有姓的人物72个。从法国到上海的船上,去内地的途中,三闾大学校园内,最后再回到上海,方鸿渐这一路碰到了各式各样的人。在他的视角里,这些人就是社会众生相。黄蜀芹意识到这72个人物个个不能马虎,即便只有一点点戏,也要让观众记住。黄蜀芹把他们称作“七十二贤”。
与以往一样,黄蜀芹惯用的方式是通盘考虑,捉对设想,在脑子里预演一遍后再给出最佳方案。优先考虑具有幽默感的优秀演员。只是,此片经费紧张,个人酬金相对较低,人家凭什么来演一个小配角呢?所以,每次去请人,黄蜀芹总是先硬着头皮宣告“我们这戏酬金比较低,但是……”“但是”之后,她就使劲介绍小说的作者、小说的成就和影响等等。让她喜出望外的是,请谁谁到。很多人是冲着黄蜀芹那句“向大师致敬”的口号来的。让人尤为感动的是,他们一不问酬金多少,二不对角色挑三拣四,大家都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作品,能参演这样一部名著非常光荣。
于是,史无前例的中国电视剧最隆重演员阵容出现了。
男主演陈道明是黄蜀芹铁了心要的。她并不认识陈道明,只看过他演的《末代皇帝》。她从陈道明扮演的溥仪身上看到了类似方鸿渐的气质,同时也看到了他身上的可塑性:并不窝囊,但可以在理解的基础上演出一种窝囊气。黄蜀芹把李媛媛和吕丽萍请来演两位女主角:苏文纨和孙柔嘉。可是两人看完小说之后却要对换角色。黄蜀芹毫不客气地制止了她们。
赵辛楣是方鸿渐的搭档,黄蜀芹在物色这个演员时,将陈道明作为参照,考虑形象上要有明显对比。有个年轻人建议:“哎,英达呀,他胖胖的,跟陈道明不同类型。而且他刚从美国回来,知道留学生是怎么回事。”黄蜀芹不认识英达,找来录像带一看,觉得还不错,就一个电话把英达从北京叫来了。有趣的是,英达要给他父亲英若诚讨个角色。黄蜀芹一时愕然,谁都知道英若诚是个好演员,可他是当时的文化部常务副部长啊,他能来吗?英达诚恳地说:“1950年代爸爸在清华读书的时候,钱锺书先生是他的老师。他一直很喜欢《围城》。他好久没演戏了,这次听说我要来拍《围城》,特地让我带个话,只要您觉得有合适的角色,他一定来参加,以此来表达对大师的敬意。”黄蜀芹当然很高兴,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来参加,为剧组加了分。可是,年纪、时间……黄蜀芹还是有诸多担心。英达说:“您放心,就给他一个机会吧,说好不许请假就行了。”黄蜀芹这才打消顾虑,考虑让他演校长高松年。
英达大喜,又开始帮葛优求情:“黄导,北影厂有个文学编辑施文心托我问问,她有个儿子叫葛优,也就是葛存壮老爷子的儿子,看能不能也在《围城》里演一个角色?”黄蜀芹看了葛优的照片,想起他在电影《顽主》里表演不错,形象也特别,便决定让他来演李梅亭。
黄蜀芹还让李天济老先生来演到三闾大学推广新生活运动的教育部专员,把上海人艺(现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宋忆宁和吕凉这对话剧演员夫妻找来出演三闾大学的女生指导员和那位穷酸哲学家储慎明。1940年代就出名的“袖珍小生”顾也鲁被请来扮演口吃并心怀叵测的韩学愈教授。
放养一池活鱼
黄蜀芹养伤刚满100天,就急不可耐地披挂上阵,一天也不愿耽搁,坐着轮椅开拍《围城》,丈夫郑长符跟进摄制组,成了不拿报酬的编外成员,天天为黄蜀芹推轮椅。
黄蜀芹给演员们定了个原则:快乐。因为拍的是一部名著,大家可能会有些心理负担。所以,黄蜀芹这样要求自己,也这样要求摄制组的每一位,要尽情尽兴快乐地拍,演员们要快乐地演。
完成《人·鬼·情》以后,黄蜀芹就一直在思考:如何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导演水平,尤其是所谓的“女性视角”该如何完善?著名电影理论家、翻译家、评论家,《世界电影》原主编邵牧君先生在一次讨论会后对黄蜀芹说:“《人·鬼·情》拍得太投入了,那么痛苦,你的情緒好像拔不出来。适当保持些距离更好。”这番话让黄蜀芹想了很久,怎么才能把握好这种“距离”?有一次,她读到余秋雨先生的一篇文章,其中说到“表演的最高境界是游戏”。黄蜀芹受到了启发,推而广之,一切艺术都可以是一种游戏。所以,黄蜀芹就以一种放松的心态进入《围城》的创作。她不写导演阐述,也不作人物分析。她对全组演员只说一句话:“《围城》是不装蒜的聪明人戳穿装蒜的自以为聪明的人的一部作品。”并且再三强调,“不要有名著情结,不要有压力,放松了演!”
黄蜀芹最欣赏杨绛先生的一句话“写《围城》的钱锺书是‘痴气十足的钱锺书”。黄蜀芹理解,这“痴气十足”指的是钱先生真诚、童心、游戏感十足的创作心态。因此黄蜀芹不想用任何理性的分析来束缚大家,否则定会让演员失去灵性而显得呆板。她坚决要求大家扔掉包袱,《围城》中的那些留洋学生、大学教授也是普通人,他们未必个个西装笔挺、风度翩翩,相反,他们身上也有程度不同的猥琐与丑陋。
演员们到位之后,黄蜀芹发现他们还是做了很多不必要的功课。别人对原作、对人物的评价已经给他们造成了心理负担,便决定给他们减负。演员们则对黄蜀芹的心思全然摸不着头脑:“黄导,我们怎么做?”黄蜀芹说了四个字:“乱说乱动。”看着演员们一脸疑惑,黄蜀芹继续说:“不需要有任何包袱,也不需要理会别人的评价,就按着剧本的节奏、现有的台词,在设定的环境里,大胆放手地演。”
看着演员们交头接耳地讨论,黄蜀芹索性直接说:“不要假深沉、伪抒情。总之,别装蒜。”
演员们很快感受到这种靠直觉即兴表演的魅力,鲜活、灵巧。黄蜀芹让演员走戏、对台词,经过几次排练,大家就放松了。两台摄像机同时开动,及时捕捉演员最生动的表演,就像是运动场上跟着运动员直播体育赛事的摄像机,忠实地录下场上每一秒钟的变化。演员们很有激情,常常是拍第一遍时用这样的表演方式,到了第二遍,又尝试着换一种来演,越演越来劲。有些新来的演员一时不习惯,但很快就被同化,因为这种即兴的表演是最能释放演员天性也最具艺术魅力的。
黄蜀芹认为,这样做就是为演员们准备了一池活水,演员们进入这池活水之后,凭着自己的灵性与感悟,自然而然就成为一群活鱼。而她作为导演,只负责把握这池活水的温度,适当调度每条鱼的游动方向。至于鱼儿们如何摇头摆尾,则完全可以自由发挥。鱼儿游得越欢,这池水就越充满灵性。
《围城》拍完,黄蜀芹骨折的腿需要再次手术修复,不能亲自送审,由制片人和编剧孙雄飞、副导演夏晓昀带着她给钱锺书和杨绛的信赴京。二老对《围城》的改编基本满意,尤其是杨绛提到的,一个同事看着看着居然笑得从桌上跌了下来。之后,黄蜀芹还从孙雄飞那里了解到,钱老对于《围城》的改编有很精辟的见解:“影视艺术当然和文学不尽可比,书中精细的心理描写和巧妙机智的语言难以在电视片中充分表现,但是影视艺术通过人物、场景、形象给予的视听直觉也非小说所能代替。总之,这部电视是编、导、演的一个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