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渝烽
2023年5月25日,上海电影家协会和上影演员剧团联合在文艺会堂为凌之浩老师举办了百年诞辰纪念活动:“凌志丹心”。我去年年底病倒,所以很多社会活动都没有参加,如秦怡老师的纪念座谈会……
人虽未到会场,可我一直关注着这些师长们,对凌之浩老师也是这样。我待在房间里,坐在沙发上,可脑海中闪过一幕幕过往的情景。上海电影专科学校三年的校园生活,以及往后的师生情谊如同电视连续剧一样,在眼前闪过……师生情永不忘!凌之浩老师、布加里老师、孙琤老师、傅慧珍老师、颜碧丽老师……还有很多老师都一一在我眼前闪过。
凌之浩老师
我第一次接触凌之浩老师那还是1960年6月的事情。当时上海电影专科学校表演系来杭州招生,考点就设在西湖边的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这天是招生报名考试的最后一天。在朋友们的鼓励下,于下午4点钟(离结束报名的4点半还有半小时)最后一个报名进了考场。这是一间画室,三位老师主考,基本上是凌老师提出考试项目,先让我做个自我介绍:我1956年初中毕业,因为家庭困难没有继续升学,开始自食其力的生活,做小工,参加修公路,后来当上扫盲老师。1958年大办教育,我当上民办小学老师,在民办大学路小学任教,晚上参加杭州上城区业余大学上课补习,还参加了浙江广播电台业余朗诵班学习。
凌老师听完我的介绍说:“你经历还挺丰富。给我们表演一段朗诵好吗?”我记得我念了一段“向秀丽”的诗歌。凌老师又问我会跳舞吗?“不会,我做几节广播操行吗?”做完操,中间那位老师(布加里)说:“给我们做个小品吧。”我当时傻眼了,“什么小品?”凌老师解释说:“就是你生活中发生过的事,给我们表演一下,什么都行。”记得临来考试时,一位朋友告诉我,可以表演在学校里做化学实验,什么酒精灯啊,火柴盆啊。我对三位老师说:“我表演一个在初中上化学课,做小实验行吗?”凌老师说:“好啊。”我就在靠窗的桌子边點上酒精灯、烧试管,因为靠窗口,我无意识地用手关上了窗子。就这样考试结束了。凌老师说:“可以了,你回去等通知吧,录不录取我们在七月底前都会发通知给你的。”我向三位老师鞠个躬就离开了,一身汗!
后来我收到录取通知,八月底带着一个破皮箱一个铺盖卷,到上海西郊哈密路电影学校报到,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孙琤老师后来告诉我,录取原因:一是形象不错可以演工农兵,二是做的那个小品,无意识地关上窗怕风吹灭酒精灯,被我们三位老师认可了。
和凌之浩老师的交往中,还有几件事让我念念不忘。一件是徐俊杰的去世让凌老师非常痛苦。徐俊杰高我一级,是凌老师、布加里老师带出来的学生,毕业后和达式常、朱曼芳、严永瑄一起分配在演员剧团。当时我们几个光棍都住在剧团永福路52号宿舍。那年重拍《渡江侦察记》,徐俊杰被选去扮演原来康泰演的那个角色——长喜(开车冲向敌群的那个侦察兵),准备出外景去安徽拍戏。徐俊杰那几天正好感冒,还有点咳嗽,当时我劝他晚几天等感冒好了再去,反正拍你的戏还早呢。开始他同意了,可第二天还是跟着大部队一起走了。我说你怎么变卦了。“以后一个人去,路上挺麻烦的,还是跟大部队一起去方便多了。”没想到当天晚上就传来噩耗:他想病早点好,去当地卫生站看病,没想到做青霉素试验就晕死过去了。
那天凌老师来剧团,我把徐俊杰的情况告诉他,凌老师直跺脚,流着泪说:“真不该,真不该就这么走了,他的生活还刚开始呢。”凌老师那天十分痛苦,自己的学生就这么轻易地离开了人世。
后来,还有件事也让我不能忘怀。有一天上影厂一位制片主任突然来我家:“凌之浩老师让我陪你去王开照相馆拍一组照片,摄制组要用。”我们乘车从南市区到了南京路王开照相馆,制片主任给我一套新四军军装,让我穿上,大小正好。他说是凌老师定的大小,我穿军装拍了一组拉小提琴的照片。当时凌老师在外景地,我无法联系他。后来凌老师告诉我有一部描写新四军的影片,女文工团员回忆自己的父亲当年拉小提琴的很多情景,需要一组照片,觉得我很合适,所以让制片主任带我去王开照相馆拍了这组照片。他还问我,让他们给你印一套照片收到了吗?我告诉他收到了。凌老师说:别小看这是一组道具照片,它在电影中是不可缺的,为电影增色。这也是一种师生情谊啊!
我后来从演员剧团调入译制厂工作。电影系统每次活动,我见到凌老师、沙莉老师向他们问好时,他们总会鼓励我好好干,说:“看了你译制导演的影片都挺好看。”有一次还说:“你回厂拍了几部电影我也看了,虽然戏不多,演得还挺好的。”我很高兴参加了凌老师和沙莉老师的金婚纪念活动,还留下一组珍贵的照片。
孙琤老师
孙琤老师是我们60届表二班的班主任,她是延安鲁艺的毕业生,我们都很尊重她。她外表比较严厉,但对我们的学习是处处关心,希望我们尽快成长。她对我的关怀也让我至今不能忘怀。我到校报到后,她知道了我的家庭情况(出身不好,父母带着几个弟弟都在农村,父亲又患病,为了进影校学习,又辞去了小学教师的工作,生活有困难),便帮我申请了乙等助学金。当时助学金分三等,甲等每月11.5元,乙等每月10元,丙等每月8.5元够吃饭,最后批下来我是丙等。
那天孙琤老师特意找我聊天,告诉我一些情况:“电影学校没有列入国家教育系统,经费不由国家拨款,由上海电影局出资,经费比较紧张。你的助学金只够每月的伙食费,没有零用钱。今后你有什么困难跟我说,我会帮助你的。更重要的是记住别背上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自己要好好努力学习。我的出身也不好,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我相信你会努力的。”这次谈话我永远不会忘记!
当年我两个姑母在上海工厂做工,尽管孩子多,生活十分艰苦,还是每月省下1~2元钱,给我当零用钱。在影校三年的暑假我和同学成家骥每学期放假后都申请留校十天半个月,每天上午割草给北新泾养牛场,增加些收入,所以三年的学校生活我顺利地过来了。
孙琤老师在教学上是极其严肃认真的。她组织了很多教学活动,对我们成长非常有好处。入学第一课就是建校劳动,每当休息时跟我们聊聊延安鲁艺的学员生活,特别强调演员离不开生活。年轻人能多吃点苦对自己今后的成长会有好处。同时她还积极多方联系让我们有机会更多地接触生活实践。在建校劳动过程中抽时间为我们排练一些小节目,为我们后来去东海舰队慰问演出作准备。第一学年我们就在建校劳动和去东海舰队为战士们慰问演出中度过,边演出边实践让我们成长得更快些。战士们在海岛的艰苦生活对我们教育非常大。孙琤老师用这种方式给我们上了生动的实践课,让我们树立为工农兵服务的坚实思想基础,非常具体,非常生动。
孙琤老师上课一直很认真,很严肃,从不发脾气,可有一次让全班震惊。在排话剧《渔人之家》时,排到黄达亮、宋妙莱的那场戏,宋妙莱扮演德军少尉,来渔人之家搜查,黄达亮扮演老父亲,宋妙莱一上场见老渔民就来了个敬礼,黄达亮就控制不住发出笑声,排练几次都被黄的笑声打断。孙琤老师很生气:“演员连这点自控能力都没有,怎么当演员?在舞台上居然笑场,这两年表演白学了,下课,不排了。”那天我们都在小剧场看排戏,全场鸦雀无声,看着孙老师气呼呼走出剧场。
黄达亮很委屈,他的确连舌头也咬破了,可就是控制不住。现在想想笑场原因也是有点特殊:有一次排戏,宋妙莱鼻炎又犯了,一上场见老渔民出来就来了个敬礼,脚后跟皮靴碰得很响,两条鼻涕也顺势流了出来,宋突然转身,头一扬把鼻涕吸了进去,这场景让我们谁都无法控制笑出声来,黄达亮更是放声大笑,戏无法排下去……后来每当排到这里,黄达亮就控制不住,今天又遇到这种情况,连排了几次都没过关,孙老师大怒是有道理的。
下午上课时,孙老师没排戏,讲了一段在延安演《白毛女》,喜儿被黄世仁欺侮时,台下有战士要开枪打死黄世仁。请大家想一想:为什么,演员在舞台上神圣的职业道德是什么,我们这种笑场行为对得起神圣的演员职业道德吗,对得起广大观众吗?孙琤老师让我们每个人都认真地想一想。当天下午排了另外几场戏。
那天晚上我们宿舍几个人在教室里聊得很晚了,晚饭也没好好吃,有点饿了,5个人骑了3辆自行车去陈家桥小店吃山芋汤。黄达亮第一次来。我们等山芋汤上来先喝汤,接着又让老板娘为我们加汤,这是老习惯,加汤不用付钱,吃得热乎乎的。达亮说:“今天我请客。”一算钱才4毛钱,8分一碗。“瞎嗲,一个高级饼钱都不到。”黄达亮是小开,当年常常吃高级饼,一个饼要5毛钱哪!
1963年我们毕业作业排了两个大戏:《雷雨》《渔人之家》。孙琤老师和表演系老师们商量,当时提出大演13年,所以公演《渔人之家》,我们《雷雨》组的演员都充实到这个戏中饰演B角,让大家都有公演的机会,我和曹大年共同饰演二儿子,一个革命者。
1963年我们毕业时,全国很多部队文工团及一些地方话剧团都派人来学校要人,孙琤老师把部队文工团以及武汉话剧院要的同学顺利送走后,就去北京电影学院报到,我们班还留下12位同学由表演系主任布加里老师负责。20世纪60年代是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讲究出身、成分的年代。上影演员剧团要年轻演员,要补充新鲜血液。当时布加里老师和张瑞芳老师多次和电影局、海燕、天马两厂的人事部门进行沟通,瑞芳老师明确指出:我们党讲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这些年轻演员都是在红旗下长大,他们学有专长,演员剧团更需要补充年轻演员,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吸收他们进电影系统。后来作了些个别调整,十人进演员剧团,两人进海燕厂录音组。布加里老师当时一再叮嘱我们,在工资定级上别去多想,努力工作,好好演戏,工资以后慢慢会增加的。我们定的是最低一级,每月48元5角,我们一直拿了20多年也过来了。孙琤老师后来从北京来信,鼓励我们好好向老演员们学习,认认真真演戏,不辜负电影学校老师们的辛勤培养。
1985年,我因执导译制片《国家利益》获华表奖去北京领奖,曾打电话给北京电影学院询问,想去看望孙琤老师,学院告诉我,她带学生去农村实习了。后来我退休去杭州美术学院看望过孙琤老师,她早已退休和孩子们住在一起,我把同学们的情况告诉她,她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在回想……是啊!难以忘怀的深情。
傅慧珍老师
傅惠珍老師是我们表2班表演老师,她是负责我们小组的辅导老师。刚进入表演课学习,解决真听、真看、真感觉的同时,还训练我们在舞台上注意力集中。这一关我很长时间都没有过关,在台上注意力不集中,散神。傅老师布置我想十个无实物练习,来克服注意力集中的问题。
有一天我在舞台上做了个刻图章的无实物练习,这个小品做完,傅老师大大地表扬了我,说这个练习内容选得好,刻图章有很多工序,都必须认认真真地完成,有水的感觉,磨刀的感觉,试刀锋的感觉,有专心致志一笔一画地刻字,来不得一点马虎,最后试印成功还有喜悦之情的表达等等。之前我从来没受到过肯定,傅慧珍老师对我这个无实物小品的肯定,给我树立了学习表演的极大信心。
一位好老师的启蒙教育,会影响一个学生一辈子的学习情绪。如今回想起来,我这一生干过很多事情,都有“认真”两个字陪伴着我。所以我一生踏踏实实地做了一些为人们所肯定的事情:认真搞译制片、认真写影评文章、认真搞广播剧、认真写电影剪辑,退休后认真办表演系搞教育、认真做老艺术家口述访谈、认真写老艺术家回忆录,认真地演戏、拍电影、电视剧,还认认真真地参加众多慈善活动……
傅惠珍老师还认真地为我们排练话剧《雷雨》,让我扮演周朴园。对我们学生来说,这个戏在理解人物、表达人物内心世界方面困难很多。这和我们的生活阅历有很大关系,傅老师还特地组织我们观看上海沪剧团演出的《雷雨》,丁是娥、解洪元、邵滨孙、石筱英……这些老艺术家扮演的人物让我们很震撼。我们后来排练虽有很大进步,但和剧本对我们的要求差距还很大很大。傅慧珍老师终于把赵丹老师请来看我们的演出。赵丹对我们评价是:“娃娃们能演到这个水平已经很不错了。”是的,他说得很中肯。我们的确只是些娃娃们!如果今天把我们老头老太太再集中起来,也许在人物的理解上会有很大的进步,可要塑造好这些剧中人难度还是挺大的。
电影学校并入北京电影学院后,表演系的很多老师留在了上海,梁明老师、张庆芬老师、林榛老师、王静安老师,还有周冲、郑慧娟、王艳、翁士仲等好多老师,每当影协活动我们常见面。傅老师因为丈夫刘厚生先生调往北京工作也去北京定居了。刘厚生先生被邀来上海看戏、开会,我们趁这个机会约傅慧珍老师和我们聚会过两次。九十岁的傅老师还关心我们每个同学,劝黄达亮、吴慈华戒烟,还跟我们讲了很多养生的方法。我和傅老师一直保持着通信、通电话,刘厚生先生把他的新作寄给我,傅老师还给我爱人编织了一个很精致的小口袋,可以放手机、皮夹子……如今两位和蔼可亲的老人也离开了我们,他俩钻石婚纪念的照片还永留在我相册里。
颜碧丽老师
颜碧丽老师是导演系的任课老师,学校拍毕业实习电影《姐妹俩》让我有机会接触颜碧丽老师。我们毕业实习片,是有表演、导演、摄影系联合拍摄的,同学们都根据自己的专长进行实践。导演系天然、颜碧丽老师是指导老师,我们表演系施建华(饰姐姐)、朱玉雯(饰妹妹)和我在剧中扮演角色,我饰生产队长,和姐姐还有谈恋爱的戏。
第一次看样片,颜老师跟我说,你扮生产队长形象很好,戏演得有点紧,该放松些。她说得很准确,我也感觉到了。有一天,朱玉雯把手扶拖拉机开到水沟里去了,我们几个男同学脱了鞋袜,把手扶拖拉机抬了上来。第二天下午拍完戏,我扛着反光板走在最后,快到校区时,颜老师走到我身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纸包递给我:“别张扬。”晚上我在宿舍打开纸包是三双新袜子。原来昨天我们几个脱鞋袜下水沟时,颜老师注意到我穿的袜子破了,脚趾头全露出来,后跟也磨得没有了。我捧着袜子,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过了好几天才见到颜老师:“颜老师,谢谢你!”“什么也别说了,好好拍戏!”
1964年,上影厂遵照市委要求组织创作人员参加“四清”运动,上影厂和华东局机关干部被分配去安徽定远县搞“四清”。临上火车才知道颜碧丽老师也去定远县。她对我说:“你和瑞芳老师分在一个组,你到了那里要好好照顾好瑞芳老师。”“我会的。”
1964年9月去安徽一直到第二年5月才返回上海,因为全分到公社各个大队去蹲点,所以上影厂的人都没有见过面,直到返回上海时才在定远县集中。见到厂里各个部门的人员,竟差不多是一个摄制组的编制,有导演郑君里、颜碧丽,摄影师彭恩礼,美工师胡登仁……
瑞芳老师因为要去日本访问先回了上海,她希望我们五个演员,顾也鲁、康泰、吴云芳、曹雷和我,加上道具龚燄留下来,到各个大队演出完了再回去。瑞芳老师说:“农民太苦了,他们很少看文艺演出。”当时我们五个演员排了两个独幕剧《小保管上任》《一分钱》,还有些小节目。那天下午,我们在南塘大队广场上演出,现场坐满了老乡,上千人前来观看。颜碧丽老师那天也在台下,还拍了些照片。演出完回驻地的路上,颜老师高兴地对我说:“瑞芳老师对你的表现很满意。说你关心她的生活,好几次去县城为她买‘一轻松药片。特别是跑遍远定城为她买了一个高脚痰盂罐,解决了她冬天上厕所的大問题。还表扬你几个月坚持每天用凉盐水为朱老奶奶洗烂脚的伤口,最后用鸡蛋黄熬油治好了朱老奶奶十几年的老烂脚,华东局四清队都通报表扬你了。”“颜老师,瑞芳老师榜样在那儿,我只是做了点本应该做的事。”
我们六个人每天背着铺盖卷在十八个大队巡回演出,晚了一个月才回上海,真正体会到为农民服务的必要性。舞台是用八张八仙桌搭的,每天上千人围着,在两盏汽油灯下看我们演出,有时白天在广场上演出,也是人山人海。
回上海后颜老师告诉我实情:“厂里派去安徽搞‘四清,是一个摄制组的编制,搞完‘四清回上海就准备拍摄安徽作家鲁彦周写的电影剧本《杏林曲》,描写安徽农村生活的电影。瑞芳老师演大队书记,你演她儿子、生产大队长,火暴脾气。去的几个演员角色也定下来了。可是现在形势变了,所以这个戏也停下来了,你失去了一个极好机会,以后再努力吧!”
现在回想起来,每次上海电影系统开会或是影协搞活动,都能在休息大厅里看到一圈一圈地围在一起的人堆,是当年摄影系,或是导演系、表演系、美工系等专业的老同学正围着本系的老师在叙旧情、讲新意。后来我们这些同学又先后送别很多老师……至今我们这些同学也七老八十了,每月看电影都会见面招招手、点点头互相致意,有话也都在手机同学群里互相倾诉了。师生情,同学谊,永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