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莹
我第一次出国是在1978年。
从北京外国语学院(今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后,经过在外交学院外训班一年的培训,我被派往中国驻罗马尼亚大使馆,做英文翻译和国际问题研究方面的工作。当时中国改革开放正在起步阶段,对外关系蓄势待发,大使馆不仅需要懂当地语言的工作人员,也需要懂各国使团交往通用语言英语、法语的工作人员。驻外任期4年,出国前,单位一次性发放了800元置装费,那在当时可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差不多是我一年多的工资。
出国人员到红都服装社置装。当时我对使馆工作茫然无知,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衣服。服装社的老师傅很有经验,给了我许多具体的建议。我定做了一件驼色呢大衣、一套藏蓝色西装和一套米色西装,都是裤装,还有两条的确良连衣裙和一条白底蓝花布裙。我在位于王府井的“出国人员服务部”买了两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和一双黑色的圆头中跟船鞋。
那套藏蓝色西装是用母亲压箱底的一块毛哔叽料子做的,记得她买来时很珍惜,说是呼和浩特市第一毛纺厂生产的,那代表着上好的品质。母亲但凡有点儿积蓄就愿意买块毛料存着,自己却舍不得用。我毕业后进入外交部工作,母亲把这块毛料送给了我,还时常嘱咐我,穿衣服要得体,不能给国家丢脸。
这几套衣服便是我驻外时应对四季和所有场合的全部家当。
在罗马尼亚第一次陪同陈叔亮大使出席晚宴,是在西班牙女大使的官邸。夫人们纱裙露肩,男士身着礼服,戴着黑色领结;餐桌上摆着鲜花和烛台,席间一道接一道地上了浓汤、烤肉和甜品,还有白、红葡萄酒。我仿佛走进了小说中的场景。
那天晚上我的穿着是怎样的呢?我穿的是自己认为最好的那套藏蓝色毛哔叽套装,里面崭新的白衬衫熨烫平整;齐肩短发梳成两个小辫儿,头绳上有两个绿色塑料小球;素颜,香皂洗过的脸上涂了雪花膏。
女主人问陈大使:“这是您的女儿吗?”
大使笑着回答:“是我的翻译,就像我的女儿一样。”
面对我这样一个来自陌生国度的女青年,西班牙大使自始至终热情相待。她对我的好奇或许不亚于我对她的好奇。当时在西方人的印象中,中国人都穿着统一制式的蓝色、灰色褂子。虽然请柬上注明的着装要求是晚礼服,但是,她对我的装束也欣然接受。而我也并未因自己的这身装束感到不自在,毕竟以我当时的状况,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的最佳,不可能更好了。
在罗马尼亚任职的几年里,我才开始对外交礼仪有了接触和认识,并且努力在有限的条件下尽量做到整洁和符合礼仪要求。但是,有时候还是存在应付不过来的情况。
陈大使外事活动很多,常常一天四五场,多则六七场,而我作为翻译需要连续陪同。冬天的套装还好打理,夏天的的确良裙子很容易起皱。活动间歇回到使馆,我总要争分夺秒地把裙子重新熨平。不过刚熨完的裙子潮乎乎的,有时来不及晾干,上车一坐就又皱了。总之,我就这样捉襟见肘地折腾了两个夏季。
休假回国时,我下决心来一次置装升级。夏装,我做了3件真丝小衫和一条便于搭配的黑色长裙,中国真丝物美价廉,穿上常得到称赞。冬装,我做了两件织锦缎的中式上衣,搭黑色裙子,一般仪式和晚宴都可以应付。之所以没有选择旗袍,是因为旗袍使用场合有限,还有一个不得不考虑的因素,那就是成本——做一件旗袍的费用几乎可以做两件上衣。
1982 年,我结束在罗马尼亚的工作回国,在外交部翻译室工作,依然素面朝天。当时人们普遍收入不高,市场上服装样式也有限,“衣服穿破再淘汰”是主流观念。在工作单位,大家把参加外事活动用的西装上衣放在办公室,有活动时换上出席。我们几位年轻女翻译每人只有一两件西装上衣用来参加外事活动。为了增加新鲜感,大家把衣服挂在一起,相互换着穿,以至其他单位的人常分不清楚我们谁是谁。
有一次在日内瓦作为同声传译的参会经历,让我觉得有必要更认真地“打扮”自己。
位于日内瓦的联合国机构很多,经常从中国邀请同声传译人员为会议提供协助。那天工作间隙休息时,我去盥洗室,推开宽大的玻璃门,忽见里面几位女士尖叫着躲进隔间。我往身后看看,没有别人,意识到可能是我引发了惊恐。看看大镜子里面的自己——素颜,短发,身穿那套藏蓝色的毛哔叽西装——显然,她们以为进来了一位男士。
一位女士轻轻推开隔间的门:“You are not a man!(原来你不是男的!)”我哭笑不得地说:“No,of course not.(当然不是。)”
受到惊吓的女士这才陆续从隔间里出来,经过我身边时一脸抱歉,有人对我说了声“Sorry(抱歉)”。我看着她们施着浓妆的面容,觉得人家被自己惊着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可能需要做一些小调整了。
联合国机构给同传人员的报酬比较高,但是,当时国家外汇紧张,我们的收入都上交,个人每天能得到1瑞士法郎的补贴。那天晚上回到住处后,我到旁边的一家小商店逛,里面有个 “1法郎货架”,所有商品的售价都是1瑞士法郎,包括口红。我选了一支大红色的,付了钱。
第二天早上,洗干净脸,我用人生中第一支口红精心地涂了唇,自信满满地出了门。谁知,我在走廊上又引起一声尖叫,声音来自我的同事。显然,在没画眉毛没扑粉的脸上,猩红色的唇难免惊着人,尤其对我们这些习惯素颜的女士来说,这个反应也不奇怪。
我有点儿懊恼,回到房间把口红擦掉。关于美的懵懂尝试再次失败了。
而这也是我学习化妆技巧的开端。以往,我上班忙工作,下班忙家务,如何打扮自己从来没放到日程内。“口红事件”之后,我开始关注妆容问题,在机场书店和飞机上翻一翻时尚杂志,了解化妆技巧和流行风格。既然要进入国际交往领域,总要入乡随俗吧。
1985-1986年,我在英国留学一年,对礼节、礼仪有了更多的观察和认识,有机会把“美”当作一门学问来了解。回国后,我成了女同事口中的Beauty Adviser(美容顾问),能帮助大家化妆、参谋衣着。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20世纪90年代,随着国内经济发展,物资短缺的状况逐渐好转,出差去广东,时常能看到商店里出售出口转内销的漂亮衣服。有条件选择才谈得上会选择,我开始懂得,挑选衣服的标准不是“看着好看”,而是“穿着好看”——衣服是整体形象的一部分,是用来烘托人的,而不能把人压住。所谓好看,是衣服和人相得益彰的结果。
20世纪90年代,我被派到中国驻印度尼西亚大使馆担任公使衔参赞。考虑到是去热带,我在出行前定制了一些真丝衣裙。结果到了雅加达才发现,在热带国家出席正式场合,衣服不能太单薄,因为室内空调的温度设置得比较低,是以男士穿西装的标准设置的。于是,我的披肩渐渐多了起来。
后来,被派驻菲律宾担任大使时,我已经熟悉了东南亚国家的礼仪,准备的衣着也更加适应需求。不过,每个国家在习俗上总会有些独特的地方。例如,印尼人衣着款式相对保守一些,女士都穿长袖上衣和长裙,色彩可以较为鲜艳,不必拘泥于“全身颜色不超过3种”这个约定俗成的规则;鞋子多是圆头粗跟,比较古朴。在菲律宾,人们的着装风格更加时尚一些,女士鞋子多是尖头、细高跟,最好没有后帮,顶多是一根细细的带子。
2000年,我从菲律宾奉调回国。
国内工作环境与国外又不同了。当我穿着在马尼拉习惯了的无后帮“凉拖”上班时,有同事提醒:“你怎么穿着拖鞋来上班啊?”如此一来,置办的漂亮鞋子很少有机会再穿。47岁的我自认为步入“大妈”行列,衣服都买大一码的,头发也不再用心打理。
一位好友见状直言:“你不要放弃自己呀。”
我一时不解,何为“放弃自己”?
她说:“看看你,像个老大妈。”
我自嗔:“难道不是吗?”
不过,经过一番“是不是老大妈”的自我思考,我决定不放弃自己,重新注意保持体形,注重衣着……
放弃自己容易,自我约束却需要勇气和努力。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此刻的我满怀自信地走在异国他乡静谧的林荫大道上。
走在这条不长的路上,我想到了很多,仿佛走过了30年的历程——从辫子上系着绿色塑料小球、身穿毛哔叽西装出席晚宴的女青年,到出使伦敦的女大使……点点滴滴的记忆、磕磕绊绊的故事,一股脑儿涌现出来。越走,内心越坦然。
这条属于个人的成长之路,也折射出国家的发展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