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
陌生电话,小玉是不会接的。何况,这会儿她正在菜市场买鱼。但过了一分钟不到,同样的电话又来,而且像是一定要接通的劲头,她最后还是妥协了。电话里的人说你是小玉吗?你干爹去世了,来给你报个信。这意味着,她需要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回一趟老家。她跟丈夫两人在儿子这边帮忙已经九年多,乡下老家一年也会回去几次。尽管往后在城市的时间会更多,但她也想把乡下宅子翻修一下,等孙子上初中,她想着也许就可以回来住了。但最近儿媳怀了二胎,这个时间又得延后了。
大家私下给她支招,也得让亲家来帮衬几年,别一个人挺着。她笑笑说亲家答应来一年。她的亲家,与她离得其实不远,是邻村的干部,类似村支书那种。家里房子修得据说非常美且先进,带泳池那种,确实是舒舒服服归隐田园。小玉两口子则全力以赴买菜洗衣做饭接娃放学,谁滋润谁疲塌一目了然。但是乡下人,当了婆婆,就像是自动背了债。何况就这一个孩子,孩子又很争气,一路考学,读到了博士,又成了高等学府的科研带头人。她不支持一把她自己说不过去。再加上,原本他们两口子就是性子温和、不喜欢争长论短的人,任劳任怨惯了,也就不想那么多了
两口子商量了一下,从北站出发,45分钟就到了,然后再坐一小时巴士,就可以到干爹家。
干爹是1975年开始认识的,因为阿美是她同学。阿美的爸爸为人热情,又很喜欢小孩。因为两个女孩关系好,经常一块玩,他就说小玉你也当我女儿吧。小玉一开始不好意思,后来,也习惯了。阿美的爸爸很有能耐,在那个贫瘠的时代,他也有自己的路子,能弄到一些平常人弄不到的物资,比如糖、袜子、手电筒、小扇子、凉拖鞋。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阿美跟她说,她爸爸要出趟远门,妈妈也跟着去,哥哥因为在外地工作,所以晚上只有她在家想让她去陪着。结果去了后,阿美的父母都在,他们不知道从哪弄到了鳝鱼,做了一碗鳝鱼面,还加了荷包蛋在里头,原来就是想叫她吃碗面,过去这碗面的份量还是很不一样的。小玉一直感念在心。后来一直都互通来往,两家其实离得有点距离,但重要的日子,小玉都会登门拜访。每次来,大家就会说小玉真是仁义啊,小玉就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的牙齿整齐又秀气。其实她五官也很不错,只是肤色偏黑,没有阿美那么打眼。阿美确实是数一数二的美人。除此之外,她还长期第一名,上帝没有给她关上什么窗户,但青春期的美人身边没有献殷勤的男同学,只有死心塌地的小玉以及其他佩服她的女同学。众星捧月,阿美也享受着这种荣光。她的世界一直没有变过,反正她是核心。
后来阿美考上了重点大学,80年代的天之骄子,遇到了英俊的丈夫。一起分配在省直机关工作。小玉没有考上大学,在农村做工,也当过村妇女主任,丈夫不美但为人可靠,两人一直也和睦,只是早期日子过得比较紧巴。往后的这些年,小玉几乎没怎么去过省城阿美的家,阿美有了新的朋友—当然,她本身就不是热衷社交的,除非新朋友们围绕在她身边,多数时候,她都不会是主动的那一个。小玉在乡下,倒是跟阿美父母家走动勤密。酷暑时分是二老的生日,寒冬腊月是春节,中间还有端午中秋。如果碰巧阿美回了一趟家,两条平行线就会在这里相聚。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多年,你可以称两家挚交,也可以说,普通的人情往来。
小玉47岁那年,命运有了稍许变化,普通农妇的儿子考上研究生,而后又去了美国读博。小玉也去美国“玩”了半年。阿美觉得小玉儿子确实不错,但心中也没有激起多少涟漪。后来随着小玉儿子回国在省城稳定下来后,两人还见过面,在得知小玉本人没有买社保,两口子在全身心照顾儿子一家后,阿美认为小玉实在太笨了。完全没有个人盘算,是要不得的。谁知道以后怎么样,现在你是一个壮硕劳动力,能帮他们忙,以后呢,儿媳会跟你一条心吗?
她跟其他人也说起过这件事,但大家除了不置可否,也不便表态。从规律来说,留后路是必要的。但小玉,也许不一样,说不定是对儿子有信心咯,总之,外人不好置喙,也懒得指手画脚。
小玉是否有隐忧,谁也不知道,目前来看,她儿子前途似锦,还答应给她翻修老宅,她已经知足。原本她就是想法很少的人,可能憨人有憨福,眼下是她命运的跃升期。儿子的确跟其他人不一样,不是耗尽家产去镀金的海归,而是脚踏实地的精英,研究的还是前沿技术,名与利都可兼得。随着他的“发达”,小玉也跟着容光焕发。
但两人这次相见,没想到是阿美父亲的葬礼。小玉发现自己没有被列在干女儿的名单里,只见到一个干儿子的名字。乡下干儿子干女儿的位置还蛮要紧,她心里有点嘀咕。因为多年的来往也是以干女儿的身份。她不便找阿美主家问询,找了相识的其他熟人,有人说因为干儿子是正式拜了的,当年有仪式的,所以没有你的名字。“但这不对呀,通知我的时候,都是以干女儿的身份。”“那就搞不懂什么原因了,但我们都知道你是干女儿的。”小玉心里想,难道是不想认我这门亲戚,我是上赶着来攀亲?她心里不快,但是又宽抚自己,死者为大,暂先稀里糊涂装作不知道算了。阿美那边则是因为不熟这些“规矩”,她其实问询过母亲,“小玉是不是也应该算进来?”,但母亲慌乱中也没有什么主意,有人說结拜了才算,那就按别人的意思办吧,反正她也不想当话事人。于是大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么定了。
左想右想,小玉还是有点不甘心,于是又找了干妈,阿美的母亲。阿美母亲回过神马上说,应该的,你是干女儿。赶紧嘱咐发一套麻布号服。随后,她又上楼来,打算拿一个额外的红包。
阿美和姐姐得知这一临时情况,忽然焦躁了。她一方面是觉得繁文缛节太多,另一方面又担心如果小玉算干女儿,那么其他人是不是也得算呢,比如哥哥的死党,还有那些亲侄儿一类,人家会有意见吗?她最怕的事就是费力不讨好。但是旁边亲戚说话了:人家都已经提出来了,你这时候拒绝,不行吧。而且喊干爸爸干妈妈的,就只有这几个。侄儿那些都不算。“再者,你这边分的红包数额大一点,人家来入礼的时候也会相应入多一点礼,这没关系的,会持平的。”
最后,名字加上了,红包也封了,小玉跟着一起披麻戴孝,送老爷子上了山。两人在结束完一切后,正常的分道扬镳了。接下来,小玉认为自己快60岁的人了,做人可以不必小心翼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