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广龙
那是1981年,我刚过17岁,收起一个少年的梦想,孤身投向远方的大塬。那里有一所石油技校,青砖的房子,仓库一样的教室,不用预测,我注定的未来,是在山原跌宕,沟壑缠绕的纵深里沉浮。
放寒假,长途车在西兰公路上颠簸,我回到了平凉城,回到了我的出生地。街上积雪如茧,不时响起几声鞭炮,走在路上的人,手里提着带鱼,也有胳肢窝下夹一捆粉条的。过年的气氛,显著起来了。
在城门坡下的一面白灰墙上,张贴了大红纸的告示。上面说当天晚上,在县一中的会议室,举办诗歌朗诵会,欢迎诗歌爱好者参加。从内容上看,这之前,省刊的编辑已经举办了诗歌讲座,遗憾我错过了。晚上的活动,我决心去。我打小爱好文学,尤其痴迷诗歌,不过长这么大,还没有参加过任何文学活动呢。
我提前去的,还是晚了,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我一边暗自自责,一边猫着腰找空位坐下。定神观察,房子中间是一张长方形的木桌,围着木桌坐着的,大多穿深色中山装,有戴帽子的,也有不戴帽子的。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不过我不认识,我只认识眼睛高度近视的一位本地诗人。上中学时,我曾经到柳湖公园北门外的头道渠——他的住家,专门去请教诗歌写作。他正在扫院子,见有人来,笤帚不离手,隔着水渠和我说了一阵话。
外面起来了呼呼的风声,会议室里却是温暖的。在长条桌的一侧,有一个大火炉子,里面的木炭在燃烧,炉膛红通通的,似乎是对期待的回应。诗歌朗诵开始了,而我的紧张也在加剧。过来之前,我在一张纸上,写了一首诗,也报名参加朗诵。我渴望表现,得到认可,我鼓起了信心,不过信心不足。
人们一个一个站起来,走到火炉子旁,那里空出来了一块地方,用来朗诵诗歌。对有的诗歌,省上来的名家会点评一番。我留意到,坐在长条桌旁的一个人,是新民街章子铺的。他的毛笔字,在县城很有名气。他戴了一副石头眼镜,胸膛前摆着毛笔,墨盒,还有一叠奖状。朗诵的诗歌里,将评出优秀诗歌,然后得到一张手写的奖状。
终于轮到我了,我正了正头上的火车头棉帽,直着身子走了过去。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我有些害怕,不过也豁出去了。我的声音和我的双腿,似乎一直在颤抖,我想要克制,却克制不了。大火炉通紅,我的脸膛通红。朗诵完最后一个句子,我清楚地听到大火炉里有一块木炭哗啦了一声。
诗歌朗诵持续了大概两三个钟头。最后,评出了优秀诗歌,一一颁发了奖状。没有我。我不光沮丧,还羞愧难当,当活动宣布结束,我勾着头,歪着身子,从人堆里挤了出去,头也不回离开了。我受到了打击,心里委屈,难过,又不知如何排遣。街道上空荡荡的,积雪在脚下发出老鼠被夹的叫声。我从头上抓下帽子,猛地跑了起来。
这一年10月,我再回平凉,意外获得消息,我的诗歌在《飞天》发表了。这是我的第一首变成铅字的诗歌,题目叫《我最平常》,正是我那一晚朗诵的诗歌。是当晚参加活动的《飞天》编辑李老乡老师给我发表的。据了解,这也是那一晚朗诵的诗歌里唯一被发表的一首。
这之后不久,我离开技校,来到野外队。在山野里,我每天搬铁疙瘩,扛大石头,风雨浇淋。我咬牙坚持,没有退缩。我还在写诗,写大荒,写石油,写我大山一样曲折的经历。
过去这么多年,我已不再是少年。我的青涩,敏感和莽撞,被生活磨损,消耗,不知不觉,我具备了所谓做人的成熟。但珍贵的部分,还是留下来了。尤其是那一晚,那一炉红通通的火,还在燃烧,给我以热量,给我以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