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逆鳞

2023-08-15 17:54方磊
散文 2023年8期
关键词:切克斯塔庄园

方磊

1950年7月27日,托马斯·伯恩哈德与为数甚少的密友之一,音乐家布伦德勒,像往常一样来到圣法伊特教堂。在朋友的伴奏下,伯恩哈德放声高歌他挚爱的《魔笛》中的咏叹调。在空旷教堂的穹顶之下,他的歌声低沉宽厚隽永,因为丝毫没有经过后天的音色训练,而更显得纯净天然。教堂外,伯恩哈德的歌声吸引来很多的人,其中不乏来自上流社会衣着雍容的妇人。其中,一位来自维也纳名叫海德维希·斯塔维安尼切克的五十多岁的女士,与伯恩哈德曾经同为一个肺病疗养院的顾客。

伯恩哈德终生未婚,也没有确凿的女友或情人。他没有恋爱,不近女色,甚至有人认为伯恩哈德至死都是一个处男。每当一种关系出现密切发展的可能性时,伯恩哈德便会以各种方式消失。

1953年的圣诞节,伯恩哈德与斯塔维安尼切克在圣法伊特再次相逢,从此开始了二人长达三十年的神奇交往。

关于这个比他年长三十六岁的女人,伯恩哈德在《维特根斯坦的侄子》里写道:

一切都或多或少应当归功于三十年前的那一刻,从那时起,她站在了我的身旁。如果生活中没有她,我现在绝不可能还活在人世,也肯定不会是我今天的这个样子……这个聪慧的女人对我来说,在任何一种关系中都堪称理想的楷模。

1979年,伯恩哈德在接受德国记者采访时表示,除了当时已经有八十岁高龄的海德维希姑姑之外,他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人能够在他的庄园里住上两天两夜。

海德维希·斯塔维安尼切克1894年出生于维也纳一个富足的家庭,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自愿参加过战争救护工作。1928年,她经历一次短暂的婚姻,一年后结束。1933年2月,她与一位政府官员结婚。十一年后,丈夫去世。而她因为身患肺病,住进日后伯恩哈德也曾在其中艰难度日的肺病疗养院。

在文学上大放异彩之前的十五年间,伯恩哈德完全依赖斯塔维安尼切克生活。在伯恩哈德1967年病重住院时,这位被伯恩哈德唤作“姑姑”的女人承担了全部医疗费用。在她的资助下,他们共同游历了美国以及欧洲诸多国家,直接拓展了伯恩哈德的视野与思想维度,更延缓了他的肺病发展,甚至说延长了伯恩哈德的寿命也并不为过。也正是因为这位姑姑,出身寒门的伯恩哈德才有缘进入奥地利上流社会,得以洞悉一个他曾经一无所知的世界。

为了使伯恩哈德更好地适应在社会名流之间交际,她为他置办了全套来自英国的时装。而姑姑本人生性节俭,在现存的她的记录本中,可以找到小到几先令的支付账本,包括她为伯恩哈德买的面包、纸张等消费,也正是她,培养了伯恩哈德雅致的生活品位。

女记者克里斯塔·弗莱施曼是伯恩哈德极为少有的信任的媒体界人士,她为奥地利电视台拍摄过两部关于伯恩哈德的人物专访。她在回忆里谈道:“伯恩哈德在斯塔维安尼切克教导下养成了严谨的写作习惯,不是随意写作,而是严格规范地工作。正是她,使他整个作品形成了独特的文体。”谈到他们之间的情感,这位女记者表示,姑姑对伯恩哈德的爱是毋庸置疑的。“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不论他到哪里,她都会随之出现。尤其当她逐渐老去的时候,而他正年富力强,她甚至无法克制她的嫉妒之心。每当有人来访,她都会表现出猜疑与排斥。”显然,在这份情感中,伯恩哈德是后知后觉的,他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个女人对他的重要性,直到她去世之后,他才明白这份爱。

1984年,海德维希·斯塔维安尼切克病逝于维也纳。似乎一切都无法将她与伯恩哈德分离,即便是死亡。五年后,伯恩哈德死去,他的灵柩,就葬在她的墓地之中。

令伯恩哈德生活发生巨变的1964年到来了。

小说《寒冻》,为伯恩哈德带来了文学上的巨大声誉,他由此登上世界文学的巅峰。他给自己的礼物是第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四方庄园。

1965年,伯恩哈德获得不莱梅文学奖,他把一万马克奖金全部投入四方庄园,同时他从维也纳教育局得到了一笔无息贷款。伯恩哈德用十年的时间把四方庄园营造成自己的独立城堡。这里的点滴设计都是他精心构想的,他甚至直接参与购置各种装置与器皿,从窗帘的挂钩到灯具,都合乎他的构想。

对于伯恩哈德这样一个自小被遗弃、有着严重心理创伤的私生子而言,庄园里的每一个出口,都是他走向灵魂疗愈与抚慰的通道。他内心对周遭人们和这个世界的所有敌意,在此有了些许的柔软,那幽灵一般如影而随的漂泊感,有了短暫的睡意。

对购房的痴迷,在伯恩哈德一生里至少持续了十年以上。1971年3月,他买下第二处房产,同样是古旧的农庄。1972年11月,他又在森林边上买下了第三处房产。

写作赚钱然后买房,成为他这十来年的主要内容。为了买房,他必须不断写作,而诸多房产给他带来的无尽经济压力又逼迫他不断借贷和预支稿费。然而这又使得伯恩哈德成为奥地利最高产的作家。这十年里,他的作品开始在不同的文学奖中持续闪耀。

斯塔维安尼切克于1984年4月29日病逝。在姑姑最后的日子里,伯恩哈德在床前尽心竭力服侍陪伴。当姑姑最终闭上眼睛的时候,伯恩哈德感到内心那些最重要的东西也同样正在死去,蚀骨的哀痛,至死都令他无法舒缓过来。

伯恩哈德与斯塔维安尼切克的关系,一直像一团迷雾。伯恩哈德对他的命中贵人从未明确表示过自己的情感倾向,但这位姑姑也绝不是他生命里的一位寻常友人。在伯恩哈德的作品、回忆录以及访谈文章里,姑姑时常会像一缕暖阳,漂游过他冷涩的文字机锋。

斯塔维安尼切克对伯恩哈德的感情一定是饱含爱恋的,只是在她离世之后,伯恩哈德才懂得了她的爱,才真正开始审视自己对她的感情。

1985年,在斯塔维安尼切克死后一年,伯恩哈德发表了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历代大师》,为自己与姑姑的情感树立起一座闪亮不朽的丰碑。小说主人公雷格丧妻后在悲痛中不断反思,过去对待妻子时的冷漠与刻薄,令他追悔不已。

从出版第一部诗集《尘世间与地狱中》到走进国家文学奖领奖大厅,伯恩哈德在世界与自我的错杂中行进了十年。

没有什么值得颂扬,没有什么可以诅咒,也没有什么应该谴责,但是很多东西是可笑的:如果想到死亡,那么一切都是可笑的。

(伯恩哈德《国家文学奖致辞》)

有了经济支撑后,伯恩哈德将很多文学奖当作笑料和小丑的游戏,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作家敢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对奥地利社会与公众进行如此激烈的挑衅,以致他在国内被称为“丑闻作家”。也同样没有一个作家如伯恩哈德这样,在诗歌、小说、戏剧上全能地攀上文学的峰巅。他的作品中總是贯穿着人类不懈努力,在自然与社会之间始终坚持个体的自主性。伯恩哈德多次强调,自己从未试图描绘纯自然的真实,而是将“内在的发展”作为对外在现实的反映。

令人错愕的是,这个曾在笔记里写下“我痛恨你们所有人”的桀骜不驯的作家,最初的写作风格竟充盈着明丽的乡村田园色彩。然而,从1963年发表的首部重要小说《寒冻》开始,他的作品开始剥去赞美乡村生活的神话外衣,转而揭示乡村的冷酷残忍、落后守旧,从虚假外表的田园牧歌中揭出愚昧、疾病与死亡的无处不在。

在《寒冻》中,伯恩哈德创造了一种与反乡土相适应的简约语言,没有扭捏的渲染,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重复中层层逼近的惊心生命真相。伯恩哈德还创造了一些具有个人风格的词汇,因其精准生动、直抵人心,被读者很快接受,也在社会上流传开来。伯恩哈德式的对语言的极端简化与重复,使得小说更为洞彻地抵达了他所要表现的生活的荒诞与无意义。伯恩哈德也由此被文学评论家们贴上了“阴暗”的标签。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征服了整个德语文学界后,这个不拘一格、狂放不羁的大角色又向着戏剧开掘。他一生创作的十八个戏剧,无一例外地在德语国家由一流导演执导,一流剧团出演,使他得以跻身欧洲个人剧作上演率最高的作家行列。在剧作中,伯恩哈德揭示与呈现当代社会的种种异化,并对此做出自己的诊断——生活,从外部世界到内在世界,已经失去了平衡;人的精神与物质,都已经被扭曲。

在首部剧作《鲍里斯的节日》之后,伯恩哈德尝试变化语言和创作形式的变化:台词没有标点符号,语言没有韵律,剧中的人物往往没有能力彼此建立有内容的对话,呈现出的只有大段独白。《愚人和疯子》是1972年伯恩哈德为萨尔茨堡戏剧节所创作的剧本,他坚持结尾处全场必须处在绝对的黑暗中,连场内的消防灯也必须关闭。伯恩哈德表示:“一个连两分钟的绝对黑暗都无法承受的社会,不需要我的戏剧。”演出末尾,当舞台沉入一片黑暗中时,碎裂声响起,作为剧中角色的女歌唱家开口说:“累极了,除了筋疲力尽,什么都没有。”

1975年,伯恩哈德出版了自传体散文《根源—— 一条轨迹》,这也是他五卷本自传系列的首册。随后的七年里,这套自传体散文完整地再现了他惊异与神奇到难以捉摸的生涯。

而对伯恩哈德来说,最看重的作品却是1970年拍摄的纪录片《三天》。在德国汉堡一个公园的长椅上,伯恩哈德背靠林荫,用三天时间,拍摄自我剖白。他讲述了自己为什么写作、写作对于他的意义、房子对他的意义、文学与哲学以及哲人们对他的意义……他的阐述犹如海浪击石迸溅出的澎湃怒涛,又如溪水不惊的涓涓细流。

人类是孤独的,每个人只能独自发展,人将永远孤独,并认识到,人是不可能脱离自身的。其他的一切都是错觉、是疑惑,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伯恩哈德《三天》)

纵观伯恩哈德的创作,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的诗歌到1988年震动全国的最后一部剧作《英雄广场》,他的写作历程完全构成了一幅自画像。他在自己的对面树立起凋敝衰败的映象,而他作为观察者与记录者,以与之对抗的形式,完成与实现着自我存在。同样,他的自传系列在当年自传体文学潮流中也独树一帜,其所呈现的不是受难式的岁月,而是自我建设的实现。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伯恩哈德像烈日一般光耀升腾,而正是此时,这一轮太阳中的暗影也开始悄悄生长,如同艳阳之侧乌云亦静静凝聚。久治不愈的肺病令伯恩哈德患上慢性免疫系统疾病。1978年之后,他的健康每况愈下,甚至难以正常呼吸。他在城市里买下两套新房,被迫离开乡村搬进市里以便就医治疗。这里再也没有庄园如同星辰般绚烂的色彩,也没有像小说章节一样自成一体的各式房间,城市里只有令他憎恶的机械浮躁、空洞无物的尘世生活。伯恩哈德越来越远离人群,封闭自己。

自传体系列最后一册《一个孩子》曾被评论为“伯恩哈德写得最美的作品”,在这部作品对于家人关系的叙述中,伯恩哈德揭示了深藏在生命本源里的恐惧——分离焦虑。童年的分离焦虑以及几乎伴随他一生的疾病,二者交杂纠缠的深重阴影,始终投射在他的创作当中,这也是伯恩哈德作品充满残酷、荒寒而又荒诞丛生的重要原因,但也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才无比深刻而幽邃,直接洞穿命运。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伯恩哈德的社会交际愈发寡淡,甚至只停留在个别固定的咖啡馆。他离群索居,不再认真对待媒体和各种访谈,即使参与也是采取戏谑的态度。他很少再与人谈论自己的作品和文学,将自身筑建成比庄园更封闭坚实的城堡,如此才感到安全与自由。

1989年2月9日,在自己的五十八岁生日宴会后,伯恩哈德感到身心俱疲。仿佛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在同母异父的弟弟、他的私人医生法比安陪同下,伯恩哈德在萨尔茨堡约见了一名公证人,签署下人生最后一个重大决定:在他死后的七十年内,他的作品不得以任何形式出版或演出。

不论是从我在世期间发表的,还是从我去世后现存的遗物中的一切以任何形式存在的,由我本人撰写的文字,在法律规定的版权保护期间,在奥地利国家现有标志范围内,不得演出、印刷或者仅仅是被朗读。

(摘自伯恩哈德遗嘱)

同样是1989年2月9日,就在伯恩哈德最后一个生日过完这天,一位不速之客驾车来到了四方庄园。这位名叫拉达克斯的人正是纪录片《三天》的导演,他刚刚结束海外拍摄,盼望可以和伯恩哈德在庄园不期而遇。拉达克斯多次摁响门铃,门内毫无回应。像之前吃到伯恩哈德的闭门羹时一样,拉达克斯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块纸片,写下:《伐木》这篇小说该怎么改编?他从门上唯一的小窗口将纸片扔了进去,然后转身离去,等着伯恩哈德回复消息。

纸片像断翅的幼鸟一般坠落泥土,光影里的四方庄园仿佛一座幽暗静穆的剧院,在一场高潮如雷霆激荡的戏剧落幕后,徐缓地沉入无涯的寂静。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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