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爱情的11种可能

2023-08-12 17:38王晴飞
西湖 2023年8期
关键词:爱情上海小说

嘉宾:潘向黎

讨论人:杭州师范大学文艺批评研究院教师及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整理:袁荣新

洪治纲:潘向黎老师的创作主要是在两个方面,一是短篇小说,一是散文随笔。两方面都有一些经典之作。小说像《白水青菜》获得鲁迅文学奖,散文集《梅边消息》等反响颇大。近几年,潘老师又调回上海作协,开始陆续写小说。今天讨论的小说集里,共有九个短篇小说,包括《荷花姜》《旧情》等。

在短篇创作中,潘老师的叙述语言非常精确,情节控制非常好,人物关系的“度”把握得尤其精准。我们所说的叙述要准确,不是说人物的某個动作要准确,而是对世态人情,对人的心情、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度”,怎么去把握。那种精确,让作品内在的妙处能够呈现出来,这是很不容易的。

其实,在当代作家里,很多有影响的作家对叙述的精确性、回味性,尤其是叙事表面和背后隐含的东西所形成的张力,处理都不一定很到位。这也是我们把潘老师请来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王晴飞:下面我们请潘老师谈谈自己的写作经历。

一、重新审视上海

潘向黎:好,我先说开场白,然后大家就随便聊聊。刚才洪治纲老师说到,我是先写小说,后来又去写专题性的随笔,首先这里面有一个现实的原因,就是有时候作家的选择也很无奈,无奈的是什么?就是一个很精神性的原因,并不是我更爱写散文,更爱写那种谈古诗词的专题性的小论文,都不是。我当时要工作,我在报社当编辑,然后它会影响我写小说的一个心理节奏。

我喜欢编辑这个工作,我觉得我当编辑也当得不错。所以我有整整十二年是比较专心地当编辑的,就没有写小说。无数个小说的开头在电脑里沉睡,说不遗憾也是假的,但我想想仍然还是一个阶段做一件事——做好一件事,比较好,这样子给自己一个明晰的起承转合,就是说我做到什么程度,给自己一个逗号、分号或者句号,我再进入下一个阶段。当然可能是因为我能力就是很有限。反正我决定就这样好好做编辑,但是做编辑之余又有空,然后还有一些想法,所以心里会沸腾嘛。

所以我就去写我比较得心应手的关于古诗词的读解,前后一共写了三本,第一本是《看诗不分明》,北京三联书店出的;第二本是《梅边消息》,就更厚了,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的;然后最近一本就是2022年的《古典的春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这三家都是特别好的出版社,前两本是我十二年来的主要成果。

这次回来重新写小说,我先作了一个重大调整,就是离开报社去当专业作家,这样可以赢得时间和写小说所需要的心理节奏。这是一个很重大的抉择。然后我就发现我的写作状态有了变化,我有了一种自己能掌控节奏的感觉。自2020年十月起,那一年,我基本上写完一个短篇,很平静地休息几天,然后写下一个,有时候是写完一个短篇,去写一篇《钟山》杂志品读古诗词专栏的文章,然后休息一星期,写下一个短篇。

这种情况,我写了三十几年还没有发生过,就是水位从不下降,咱们都是专业人士,大家也知道这不是一个容易达到的境界,居然就这样达到了,在我原本就不太好的体力都开始下降的情况下,它意外地出现了,我特别高兴。在写《上海爱情浮世绘》的过程当中,我感情和灵感的水位一直很稳定。

《上海爱情浮世绘》现在大家看到的是九篇。其实本来是十二篇,后来后面三篇我暂时不写了,因为后面三篇是有关死亡和墓地的,就是爱情和死亡,爱情和墓地,爱情和隐瞒,通过人生终点来揭秘一个人的内心。

其实作为一个小说系列,它像油画一样,应该有浓重的、暗黑的东西,是重的狠的几笔上去,才会更立体。如果我原来的想法能实现的话,就会有一个人在死后才知道他的情感经历,就是大揭秘大逆转的那种,这样子去回顾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要写出一个人情感选择的艰难,以及如果在一些重要的关头,他作了不同的选择,会导致怎样天壤之别的结果。这个人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大家就去推测,去反推他那时候为什么这么选,临死的时候他后悔吗?然后他如果不这样选而那样选,他后悔吗,他正确吗?其实我们渐渐会感觉到,自由与选择是一组听上去特别美好的词,但其实特别不好玩,有时候自由和选择带来的重压和痛苦甚至会让人宁可被命令,或者恨不得就有一个不可抗力把我灭在那儿算了,因为我选了、我是自由的话,我后面是要负责的,我要负全责,你没地方投诉,没地方赖别人,是吧?

所以自由的重负和选择之难,我本来那三个小说是想这样写的,而且用死亡作背景,很严肃地来写一写这种爱情和人生选择的难度,以及是否承担选择的不同价值。所以那三个小说去掉了以后,这个小说集总的来讲就显得光明多了,而且鉴于作家也是人,要写暗黑的,我当时的心力也不一定能承受。

这几年,我突然发现了上海的价值,我对很多地方原先都有诗情画意的想象,觉得这些地方更田园、更优美,不像上海比较清淡比较拘谨,然后都是疏离的人际关系。我觉得上海人重“契约精神”,讲规则,做事比较靠谱,但是基础体温低,当然什么古道热肠等等是万难存活的。我原来难免“生活在别处”,对其他的一些地方就有些浪漫主义的想象,觉得人家那边更田园,更有诗意的栖居。

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简单的,于是我就觉得要重新审视一下城市,要重新想一想什么叫城市文明,什么叫现代文明进程?于是我就审视了上海和我自己,作为一个受惠于城市文明的人,尤其作为一个女性,我觉得上海是两性比较平权的地方,给予了女性比较多的可能。

有了这种认知,一个写作者会很自然地做出回应。我的回应当然是艺术的回应,我就决定好好写一下上海,我从来没有好好写过上海。以前的小说背景有的是上海,但是我有意把它忽略了、虚化了。它就是一个大概的城市。

因为我觉得大城市其实差不多,因为几十年来一直说国际化、全球一体化,我觉得上海是国际化程度比较高的,似乎也就意味着上海跟纽约,上海跟东京差别不大,对吧?有几年似乎真是这样,差不多的写字楼,走出来差不多的人,然后从服装品牌一直到获取信息、处理工作的一些方法,人的思维生活节奏,确实差别不大,我就把背景虚化,别的国家、别的城市的人,也可以觉得是在写他们。所以就那样写了一些年。

这次重新审视上海,我觉得,第一,上海很多地方有它的好处和合理性,和我原来想的有那么多缺憾相比,可能还是它的优点更多。第二点我就觉得现在全球一体化这个事全世界都不怎么提了,每个国家每个地区每个城市,正在呈现出自己不同的特点,正在走不同的路径,那么在时间上这是一个点。全球每个国家肯定是往前走,这个时间点是有意思的一个点,所以我决定就试着写一下这个城市。

其实我不认为它是小说集,应该可以把它当一个长篇看待,因为它是一个系列,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我在里面安排了不同的年龄层不同的职业,最年轻的是十九岁,《你走过的花》里面的女孩子,大学生,还在打工,她因为打工認识了女摄影家,那个女摄影家三十八岁。年龄最大的是《兰亭惠》里面的父母,他们五十几岁,很多人对我说《兰亭惠》是唯一一个爱情不完美结局的小说,我说你们错了,不完美的是那对年轻人,这对老夫妇很完美,他们是再次确认了对方,再次对过了眼神、确认是对的人。他们经过了三十年以后,在他们不认可的儿子分手的事件当中,这对夫妻再次确认他们自己的选择,其实这个是很多人不写的,就是婚姻里面的爱情。我认为我写的这对是有爱情的,他们经过三十年的消磨,没有变成纯亲情或者是合作式的友情,他们两个还很满意,互相再次确认,心里感情的泉眼又涌动了一下,然后再次确认他们之间是有爱的。

所以从十九岁到五十几岁的这种,我全部写一遍,同时也按不同的经济状况、不同的职业,这样写了一遍,所以它是一个整体。就拿插花来打比方,我想得很明白,有的作品它就是主花,两三枝,有的是配花,有的是插在里面的绿植,不能每一篇感情都很浓烈,不能每一篇都很强烈,有的就应该是收敛的清淡的,有的是比较灰调的,就是做陪衬的存在。所以是这样一个整体的想法,一上来就是一个整体构思,然后它里面怎么互相呼应,有轻重、有明暗,有亮调和灰调,这样的一个构思以后,写出来一个完整的作品。

这就是呈现到大家面前的这本小说集的创作缘起和心理过程,我先说这么多。

王晴飞:感谢潘老师,虽然我们打算讨论的是小说,但是潘老师把她整个的创作,比如散文,比如对于古典诗词的研究,包括中间有十二年不能写小说的经历也说了。我觉得很有意思,从读者的角度来讲,可能我们要感谢这十二年,因为十二年不能写小说,就只好去写关于古诗词的文章。

潘老师讲她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年龄段读古诗词的时候,会有不同的感受。这个时期的“我”从古诗词里看到的,和另一个时期的“我”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但是也会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我想两种文体之间也是这样的,同一个作家的散文与小说之间,也有一个互相引发的作用。所以我想如果没有那十二年,我们理解你这个小说可能就不一定能理解得那么透彻,而且你说写现在这本小说,每一篇感情的水位很平稳,我想可能这里也有着那不能写小说的十二年的蓄力,对吧?

潘向黎:肯定有。

二、小概率与U型道

王晴飞:这本书写的是上海爱情故事,那么上海爱情故事与其他地方的爱情故事有什么不同?“上海”在爱情故事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为什么是不一样的?那么由此我们来看看作者心目中理想的爱情是怎么样的?

关于这个话题,我先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曾经被我写在一篇论文里。“学衡派”的吴宓对自由恋爱是非常反对的。为什么反对呢?因为他觉得以前的包办婚姻有很多好处,比如不用努力打扮自己,也不用通过社交推销自己,家族自动帮你匹配好了,而且他认为家族也不是胡乱匹配的,而是充分考虑了两个家庭和男女双方的情况。自由恋爱在吴宓看来,正是包办婚姻的反面,就是每个人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推销自己,其实就是把自己卖出去。吴宓认为这很不体面。当然我想没有人会认为吴宓说得对,也确实不对。但是在现代化程度越来越深广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其实吴宓的话是切中了现代社会的一些弊端的,包括婚恋,也包括我们现在的工作,其实都要努力推销自己。每个人几乎每天都要向别人证明自己很优秀,都要去告诉别人我可以。

那么我们可以来看一下爱情故事里面的现代和传统,这本书里很多男女之间的感情和我们一般看到的爱情是不太一样的,尤其是和传统的爱情相比,很不一样。

冯凰:我觉得这个小说集涉及到爱情的部分都是比较偏重于精神层面的。然后我想潘老师在写的时候,可能也想强调人物对于完美和纯粹爱情的一种追求,所以在这些小说里面,我们有时候会看到一些世俗性、物质性的东西,使爱情的发展总会出现各种难以言说的缺陷。

潘向黎:从我这个年龄来讲,我可能有一个潜在的心思,就是想鼓励年轻人去好好谈恋爱,不为什么,就是去好好谈恋爱。我觉得谈恋爱跟结不结婚,完全没有关系。在我的理解里,爱情中心灵的契合是最重要和最可贵的。所以我理解你的意思可能是说小说跟现实不太一样,那么可能有这方面的一个潜在的立场,我是觉得年轻人还是应该把恋爱放在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去付出时间和心力。

当然,作品里会有作者的倾向,比如说《旧情》。《旧情》里母亲病重,然后女儿的前男友来看这个女孩子,前男友就说要不咱们和好吧,其实完全可以写成另外一个结果,他完全可以不回来的,但是在这个小说里小概率的事情发生了。于是他来关心一下,也有另外一种可能这个女孩子的气没有消,于是两个人还是不欢而散。父母生病特别考验人,甚至我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就是为了让父(母)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急急忙忙找了个人结婚,所以就是这个事情和其他的一些事情给了我触动,写了这个小说。这个小说是没有原型的,或者说是反原型的。我就觉得,大家在读书时代那种比较单纯的背景下发生的感情,何妨回头再试试呢?

我觉得走入社会后面临的生存压力很大,然后各种很繁杂的打扰,每个人的心思也都不再单纯,你们肯定会心想“我现在就不单纯”,我知道(笑),但你们相信我,以后回头看,现在还是单纯的。所以我在这个《旧情》里面,选择了一个可以说是最小概率的可能,就是前男友不但出现,而且他是愿意打破几年前的僵局,愿意再往前走一步,而且这个女孩子也仍然有可能接受。其实仍然是开放式的结尾,不知道这个女孩子会不会同意。

在这个小说里面是有一个心理节点的,假如母亲死了,男朋友再匆匆赶来,我觉得就没有余地了,因为这个女孩子已经独自扛过了最可怕的关口,她不再需要别人,她会变得强大,同时她也在某些方面就对这个男孩子关上了那扇门,哪怕以后再有人敲开这扇门也绝对不是他了。那么就在这个节点之前,小概率事情发生,我就留了个余地,既然这个小概率事情发生了,那么我就不愿意写得那么绝。

小概率也好,大概率也罢,小说作者都会给小说铺设一条道路,一条U型道,在这条道上,人物的心理逻辑、情感逻辑、性格逻辑,和现实的背景、日常的细节,都应该是处理得好的。我要做的事,就是把这条路给人物铺得很滑顺,让他能够抵达结尾,结果有可能是大概率的,有可能是小概率的。根据刚才这位女同学的表述,可能就认为这个小说里面比较多的东西是小概率的,跟现实不太一样,我则觉得只要这条U型道建起来了,心理逻辑和脉络关系是对的,那么作家是可以选择小概率的,不然现实中何来奇迹,专业上何为小说?

王晴飞:冯凰说到爱情中的精神性,精神性的东西会有一个对应的东西,你所指的精神性对应的是物质还是肉身?

冯凰:小说里的人物总体而言是衣食无忧的。她们往往受过高等教育,经济比较独立,甚至说还有不少钱,那么他们对精神方面的追求就会比较高。但是我觉得现实中有很多人,他们是不具备条件去追求这种精神上的东西的,他们需要考虑很多现实的东西,我觉得这也是爱情中比较重要的一个部分,如果写到的话可能会更加丰富一点。

潘向黎:确实要有一些现实的考量,比如说我到达一个约会地点,是打的、走路还是骑单车,甚至坐地铁,都要有考虑,对吧?就像《旧情》里面的女儿,母亲一病她就觉得有经济压力,里面我写到她父亲来送钱,她的母亲已经是她父亲的前妻了,他还能来送钱。就是在这些地方,我既写出经济的东西,又写出一点上海城市的特点。

上海很多男人是这个样子的,他有他的精明和他的周全。他不会那么冷血,他要给前妻钱,但是也要考虑现在妻子的感受。所以他既不用微信也不用转账,他就是拿现金来,不留痕迹的。我觉得蛮温暖的,他做得已经很好了,这里有人性的东西。我觉得写这种衣食无忧的人的困境的作品并不多,有的也没有写出上海的特点,比如说上海人的那种苦处,他的尴尬处,有的我看了也不太满意,所以我要写。我们可能觉得这类人在现实里不是很常见,但是在上海,在一定范围内还是挺常见的。

我就是这种思路,只不过区别(难点)在哪里呢?区别(难点)就在最后,就是我说的那种关口的节点上,它发生的选择会有大概率和小概率。比如说《兰亭惠》里面,儿子后来选了一个本地的女朋友,一切条件很优厚的,在这个事情上恐怕年轻人大概率都会这样选,可能不会选一个外地人一起来很辛苦地还按揭,哪怕你貌美,哪怕你很懂事。但是我通过父母提供了另外一个价值体系。我也没有明显的偏颇,那个男孩子我没有评判好不好,父母我也没有评判好不好,那个被放弃的女孩子,她也未必就不好。我就这样端上来呈现,看看他们生活的艰难。艰难不是没有,比如说那个外地的女孩子,她就有可能会一脚踩空,比如说失业了,暂时切换工作没切换好,就会有问题的。我觉得这里的世俗性,或者烟火性,以及它的物质性其实是很强的。

闫东方:我们可以看到《荷花姜》《旧情》,包括刚才讲到的《兰亭惠》,其实是通过物质去传达感情的。我觉得《荷花姜》就传达了一个“意象”,通过这道菜,以及通过料理的厨师的眼睛去看,那个男的先后和两个女的来吃饭,他故意上一道“荷花姜”去提示这个男性,他和之前的一个女生也来吃过这个菜。

《旧情》里面刚才潘老师也讲到了,说是母亲的前夫去送钱,这当然是一个直接的表示,后面的《兰亭惠》比较含蓄,但其实也是这样的。我觉得上海人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会不回避物质的关怀。我们很多人会觉得谈感情不能谈钱,但是上海作家的写作里面,会很直接地把物质的东西提出来,例如王安忆的《富萍》,也写到这个女孩子结婚的时候,很多人去送结婚礼物。那是一个很匮乏的年代,这些礼物可能是会有一些逢迎在里面,但是你不能否认物质里包含的关怀。《兰亭惠》中的女孩子接受前男友父母的金镯子,也是接受一种好意。

潘向黎:我还有很感慨的一点是,城市里的人对待感情关系很难一厢情愿。

闫东方:在爱情关系中,“你走一步,我走一步”,是一个很正常的状态,但是大家往往会去批评这种爱情太俗了,有太多考量算计,仿佛爱情是单方面的事。不过,我觉得我们需要去阅读一些这样的小说,一方面打破我们想象中的爱情神话,另外一方面这也是一个情感习得的过程。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轻松处理交往过程中的不同信号,有时候,我们需要一些约定俗成的信号去判断情感的进度,这对双方都是有益的,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伤害。

林浩:这部小说集给我一个很大的感受,就是潘老师是一个内心柔软的小说家,无论外部世界多复杂,人物的内心世界都会存有某种温情,在个体的情感与危机横生、冷淡的现实之间得到一种平衡。潘老师非常注重个体情感的呈现,我觉得潘老师的作品里始终有两个能够形成张力的关键词,一个是现代都市的“冷”,一个是人内在情感、尤其是女性情感的“热”。潘老师在1996年写的一篇小说《无梦相随》里,有一段表述:“都市是越来越繁华了,可是在繁华背后,也越来越沙漠化了。朋友、熟人,还有那种‘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的纯净情谊,眼看渐渐被沙丘吸干了。”可以说,潘老师在小说中始终关注的就是这种情况,延伸出爱情的失落、婚姻的桎梏,以及如何化解、如何自我和解的问题。《上海爱情浮世绘》中,对于爱情,潘老师的态度似乎有些变化,以前写的是“爱情在别处”,这也是以前小说里的原话,但这部小说集为物质、漂泊的都市爱情提供了九种可能性,九篇小说无不指向对爱情的某种温暖期许。当然也有一些在结果上没那么浪漫的爱,比如《兰亭惠》《添酒回灯重开宴》,但是,正如潘老师刚刚说的《兰亭惠》里的老夫妇,在其身上也体现了某种理想爱情、人与人的温情。刚刚潘老师提到自己对唯美的喜爱与对相关诗词的深入研究,我想这部跨时十多年出版的小说集里的温暖、浪漫之感,与此也有一定的关系。潘老师刚刚说没写的关于死亡、墓地主题的沉重的三篇,我猜想应该也是会有温情质地的。洪老师刚刚提到了一个人际关系中的“度”的问题,《觅食记》就给我很多这方面的感受。小说中苏允沛就是在机缘巧合中与“饭搭子”王力勉相识,她一边把控着人际关系的界限,一边感受着某种几乎可被称为暧昧的友人间的默契。小说便叙述这一内心波动的过程,人物之间的情意也得以生成、生长,并最终化为彼此信赖的爱情。不知道大家读这篇小说的时候会不会产生一种想法,这种情感的萌生之初,算不算是精神出軌、越轨?大家刷各种网络信息流的时候,应该有关注到一个现象,当下的人对于情感的“度”的把握其实是非常浅显的,可能在恋爱中稍微出现一个异性就会开始变得捉摸不定,像苏允沛在与王力勉相识的过程中,她对男友是隐瞒的。对于当下很多人的这种想法、对“度”的理解,潘老师您在写这篇的时候,是否有注意呢?

潘向黎:首先我纠正你一个词,没有结婚的话不存在出轨。而且出轨包含了道德和法律层面的谴责,是罪责一方的词,他们既然是恋爱就不存在出轨。我觉得恋爱里面其实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什么时候有个男女朋友,什么时候对另外一个人的感情越过了那条界限,有时候说不太清的。它像河流一样地流着,但说感情没法像说河流一样:它流到哪里,汇入了什么,变成什么江,又流到哪里,变成什么江,然后它汇入了大海。感情很难这样说清楚。《觅食记》里这个女孩子的尺度不是我的尺度,是她自己的尺度,但她的尺度我认为还是可以的。

她一开始不跟男朋友讲,是可以理解的。首先她是不希望男朋友去外地的,去了也希望他早回来,新认识的男的只是一个饭搭子而已,她认为根本不会有别的东西,她不想让男朋友有多余的想法。而且如果男朋友及时回来,或者说男朋友没有在外地也恰巧有了新的女友,他们的感情的走向是不会有变化的。她那天专门去外地,男朋友睡眼蒙眬起来迎接,如果并没有其他人,两个人感情有可能进入更热烈的阶段:或者是男朋友回上海,或者是这个女孩去宁波工作。这是现在的都市生活给人带来的一种可能性,谈恋爱可以两地分开,但是两地分开又带来新的隐患和新的风险。

但是在这一步之前,我觉得这个女孩子没问题。上海遍地都是饭搭子,根本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种暧昧,真的没有。我特地要把这个词写出来,饭搭子,就像跳舞的有舞搭子,打太极拳的有太极拳搭子,这在城市生活里遍地都是,包括打麻将、打扑克都有搭子,真的没有那么多暧昧的想法,只是因为兴趣爱好不同,大家更尊重每个人的业余爱好和吃饭时的口味。

刘杨:潘老师写的爱情只能出现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里面,大都市才会有这样的现代爱情观念。故事的发展,我们读的时候也猜不到结局,它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潘向黎:对,而且它里面有各种偶然的东西,有的东西不是特别确凿。“它一定会发生嗎?”——你如果这样问我,我就会觉得你不了解生活,也不了解小说。生活充满了偶然性,比如说《旧情》里面那个男孩子一定会来吗,来了他一定会有冲动那样说吗?

袁荣新:潘老师的作品,我在读第一遍的时候是存在一种“甜蜜感”的,但是等我细看,开始在阅读中把这些爱情话语中的浮土式文字抛开之后,我发现里面是有一个“深渊性”的东西存在的。

比如说《旧情》里面,我们一直忽视了一个人的在场,就是杜佳晋的妈妈,在文本中是通过杜佳晋的视角把他母亲的意思转述了出来,“杜佳晋在一次小范围的同学聚会上喝了酒,透露了这些内部情况,他还带着醉意说,本来他妈妈只说,不要找外地人,尤其是想通过婚姻留在上海的人”。大概意思是说这个女孩子就是想通过结婚来获得户口,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强烈的信号,就是他妈妈拒绝外乡人,所以最后他们两个即使通过一种偶然性走向了婚姻,但是这个“不在场者”在他们结婚之后也会继续存在,会对他们的爱情形成一种质疑。

关于《兰亭惠》,我觉得它的主要核心事件是“道歉”。整个道歉事件是通过那对老夫妇的视角来写的,但是在阅读中,我认为它讲的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就是把这个“异乡人”,这个从贵州到上海的女人驱逐掉。这是一个“不配姓赵”的事件。因此我觉得如果“睁了眼看”的话,这个故事是有一种深渊性的创痛存在的。

另一个小说《你走后的花》,采用一个年轻女孩的视角来看云姐姐的爱情。我觉得因为这个视角的认识能力不足,她在讨论这个故事的时候是怀着一种美满感的,她把云姐姐的情感描绘得没有一丝杂质,我觉得这一点不太真实,我觉得这个问题,和叙述者的认识能力是有关系的。包括叙事者把整个故事处理得非常晶莹,它的晶莹化,是跟叙事者的视点有关系。它没有表现出这两个人相隔那么久,还能再次相遇时她内心的挣扎、困顿,这些东西统统被一个十九岁少女的认识能力给磨平了。所以我认为,叙事者的讲述和它所呈现的东西实际上是有一种裂隙的。

林浩:关于小说中的视点问题,我觉得这可能恰巧是一种真实的体现,全部真相是无法抵达的,能够让我们保有信任的恰恰是个体的真实。在这个基础上,我还挺喜欢《你走后的花》的,这种受限的视角与这篇小说也很贴合。

潘向黎:我补充一句,这个小说的结尾其实不是大团圆。因为叙述的这个女孩子根本搞不清楚,这个男的有没有可能结婚了之类。所以我提醒大家不要被文字本身骗了,我根本没有说这是一个大光明的结局,是这个女孩子欢天喜地地这么想。

郭洪雷:一个小说家把自己的集子聚焦于爱情,这是需要勇气的。把爱情的各个环节舒展开来,从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去书写,这本身需要艺术腕力。读潘老师小说,人们马上能感受到,这是一位上海女性小说家写上海的小说,取径被写烂了的爱情题材,极富挑战性。我们想一想,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在写爱情,但是潘老师能把爱情像一颗宝石那样打磨出多个折射面,折射出了上海的很多问题。

这个小说集有对上海的爱,也有反思和批评。读里边的小说,我觉得写的不仅仅是爱情的爱,而且是关于爱本身。文学创作需要托尔斯泰所说的爱的能力,一个作家的舒展程度、持续创作能力都和爱的能力有关。在这本小说集里,我感受到了对上海文化的爱。特别是最后一篇,提到老凤祥的镯子,充分体现了对上海文化的肯定。当然,里边也有反思,前面一些小说就有很多对上海人那种过于精致、过于世俗化的反思和批评。反正我读的时候,读出这一点了,我觉得的确很精致,不是指这种做人的精致,而是艺术上的精致。

刘杨:我以前很反感温情脉脉的小说,所以读第一篇的时候就很警惕。但是,读着读着我发现这些作品能够说服我,它里面的情感表达很自然。前两篇读完以后会有一种感觉,就是作家在写爱情的时候,无论结局如何,人物经过一段时间以后,还在对方的心里,比如《荷花姜》。然后第二篇《旧情》又有所变化。其实潘向黎把爱情的多样性写出来了。

这写在小说的情节逻辑里面是自然的,并不生硬。作家不是为了传递某种观念而刻意设置了这样的情节。小说铺垫出事件的可能性。这些虽然是短篇小说,但叙事逻辑很严整。有一些短篇小说热衷于突转、反转,但潘向黎小说中的转折,不是为了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实际上是在生活和心理的自然逻辑里,在一个岔路口作出了选择。其实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一直在矛盾里面选择。

我觉得这样的感情书写非常自然,而这种自然也和上海的文化气质是有关系的。上海人其实很务实,没有说要设定一种什么爱情,然后比照着去谈。

潘向黎:倾向性要很收敛。刚才郭老师说写爱情多难,我还想说一句,就是写上海的爱情更难,因为上海人是动作幅度很小的一群人,你很难看到戏剧性的、特别剧烈的一面。即使有比较剧烈的事情也肯定都关在家里,而且现在越来越少,一旦什么事情发生或者不能挽回,他们很快就会进入现实的盘算。总体来讲他们是比较克制的,克制以后动作幅度就比较小,你写动作幅度大的就不真实,写动作幅度小的比较难。

我又觉得他们总体上服从规则,在规则内做事情,规则内选择,规则内冲突,我觉得这是比较好的。虽然他们既不浪漫也不颓废——颓废,其实也是一种浪漫——他们不会冲绝现实的罗网去选择浪漫,也就不会冲绝现实的约束来崩溃了。虽然我觉得这里面也有点问题,但是总体而言我还是认可的,这也是一种文明带来的,是在一定的束缚、一定的代价之后的一种进步。上海较少发生那种分手或者离婚弄得惊天动地出人命的事,所以我觉得有必要用同样的克制去把它传递出来,我不能说我写出来了。

三、现代爱情的古典气息与物质基础

王晴飞:这本小说集的背景是上海,不论是人物还是爱情都有很强的现代气息,但是潘老师的作品又一直是有着古典气息的,这两种气息在她的小说里是怎样联系在一起的、是怎么体现的,大家可以谈一谈。

吴娴:我觉得潘老师的写作有一种很含蓄的感觉,她作品的结局也常常戛然而止,给人留下非常多的想象空间,我觉得这种写法就非常古典,有古典的韵味,然后包括小说里面的那些人物,他们对某些事物的欣赏,比如说对花、对食物的一些欣赏,我觉得也非常有古典文人的趣味。

然后像《添酒回灯重开宴》里面的女生,她跟前男友分手,就是因為他说了他是喜欢袭人的,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潘老师对《红楼梦》是非常喜爱的。这些都体现出一种古典的情怀,我的想法就是这些。

王澜汐:我认为潘向黎文本中的古典气息,首先体现在对于意象化人名的使用上。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中存在很多意象化人名。这种姓名除了承担人物形象的符号作用外,还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这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一种独特的叙事特征,是叙述者或作者直接介入作品的一种方式。《上海爱情浮世绘》里就运用了大量的意象化人名,例如《荷花姜》中与荷花姜气质神似的女顾客“荷花姜”,《天使与下午茶》中像“粉玫瑰”“甜美得令人振奋、忍不住嘴角上扬的”杜蔻,像“白玫瑰”的卢妙妙。《你走后的花》中,“走在花园里,就像一朵白玫瑰白郁金香白海棠”的林疏云。以及《永远的谢秋娘》里,似秋海棠般的女子谢秋娘。

其次,就潘向黎的爱情书写进行分析,都呈现出一种古典“才子佳人”的模式。例如《你走后的花》中,和初恋男友分隔多年后,偶像剧般重逢的林疏云。在潘向黎的笔下,林疏云是一个出身极好,自身又十分优秀的单身女子。她靠自己的打拼,在上海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买下了一整个单元楼。这样一个奇女子,感情生活却似乎一片空白,这不禁让人好奇,要怎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呢?在小说的最后,男子终于出场了,只见他“高个子,不,也许并不特别高,而是因为非常挺拔而显得高,脸的线条硬朗,幸亏狭长的眼睛带一点若有所思,嘴唇线条优美,把轮廓的硬朗调和成了俊朗”。并且他的出场被作者描写得十分“隆重”:“大庭广众之下走得好像在空旷的草原上一样,而四周的人自然而然地纷纷闪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这样一个出场自带偶像剧氛围感的男子,就是林疏云的初恋。这些年,他一直在欧洲打拼自己的事业。他和林疏云站在一起,在别人看来完全就是“才子”配“佳人”,天作之合。

闫东方:我接着王澜汐的话再说一说。不同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女作家作品持续对传统的家庭伦理发力,如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谈“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王安忆的《逐鹿中街》又那么激烈,林白小说中多的是身体与爱恋,而非家庭,新世纪后的很多女作家作品都有明显的修复家庭伦理的倾向。这可能是我们在潘老师现代爱情书写中读出传统意味的原因。本书最后一篇小说《兰亭惠》中的老夫妇,我想应该体现了潘老师小说中非常理想的一种情感状态。我们能从他们的彼此尊重中联想到类似“相敬如宾”这样的词语,场景当然是现代的,但其实场景并不影响我们对情感质地的感受。

李佳贤:因为小说里写到的爱情,普遍是理性和感性反复权衡、计算的结果,十分看重人与人相处的分寸感和平衡感。作家笔下的爱情,没有狗血,没有歇斯底里。不管在爱情里遭遇了劈腿还是分手,始终保有基本的尊严和体面。我以为这种势均力敌的爱情,首先强调的是恋爱双方的独立性,其次是一种平衡感。比如说在《荷花姜》里,恋爱双方在是否要结婚的问题上产生分歧。当问题出现,一个基本的态度是不委屈、不迁就,双方能达成共识就继续处,如果谈不拢,就散;不会任由感情泛滥到把自己的基本原则侵蚀掉,也不会让所谓的妥协和牺牲来打破这段关系的平衡。《兰亭惠》中的中年夫妻也是在很切实的计算和权衡中,完成了对自我爱情的确认和对儿子新恋情的认可。

《觅食记》也能看出这种分寸感。小说中的苏允沛与男友异地,在与“饭搭子”王力勉的相处中,分外看重分寸感。我们要注意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苏允沛突然要跑到宁波去找男朋友呢?是想念吗?是想要给男友一个惊喜吗?其实,这个举动背后的驱动力是她感情的天平失衡了,她对“饭搭子”萌生了爱意。她去找男友,只不过是要完成对感情的确认,她需要恢复平衡或者让这段感情彻底失衡。她要给自己一个答案,给自己一个选择的驱动力。

我在看这个小说集的时候,就想到像《巴黎,我爱你》《纽约,我爱你》这些电影。这部小说集也蛮适合拍一部《上海,我爱你》,散落在城市角落的悲喜故事共同拼凑成一幅上海浮世绘。

潘向黎:对。

郭洪雷:我读小说关注细节,经常“鸡蛋里挑骨头”,如果找不到硬伤,我觉得它就是水平线以上的作品。我仔细读了这个小说集,没找到人情物理上、叙事上或者基本文字能力上的硬伤,这是很难得的。

我想,评价一个作家的能力,不管古典还是现代,我们更应看重它能否为我们提供一种新的经验。写上海的作家很多了,如张爱玲、王安忆、金宇澄等,那么在他们之后,我们能不能收获一种新的阅读感受?

《觅食记》是一篇好小说,它非常好地揭示了上海这样一个中国都市的生存感受,就是我们知道了“饭搭子”这个词。大家可能脸盲,其实“脸盲”和“饭搭子”揭示了中国都市生活的一种矛盾状态。“脸盲”是什么?就是对人的识别能力,识别别人的能力,这是一种拒绝隔膜的能力。但是我们会发现这样一种情况,恰恰当两个人都脸盲的时候才能发生这样一种错认。我们不止要关注“饭搭子”,还要看到“脸盲”这种情况。读这篇小说时,我想起波德莱尔的《致一位过路的女子》,那首诗写西方的都市生活: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女性,我和她的相遇是一次偶然,偶然之后就没有故事了,什么都没有了,永远消失在人群里。

《觅食记》写出了中国都市的生存体验,透过“脸盲”,这个故事把它揭示出来了。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感受,仔细阅读,我们能够捕捉到这种感受,并且觉得很自然。

詹玲:对,包括《兰亭惠》里老夫妇中的女方,她在讲到她选人的时候,跟她先生的说话方式,包括她跟儿子的沟通,跟司马笑鸥的沟通,都存在着“分寸感”。就像刘杨刚才讲到的那种务实的、理性层面的东西,在文本中的表现并不让人“心存芥蒂”,而是一种非常本然、自然的生活状态,极具上海家庭的质感。

王晴飞:所谓现代生活里的古典,当然它其实已不是纯粹的古典了,它肯定是经过现代洗练的古典。前面我还问大家,能不能从这个小说里看出作者理想中的爱情是什么样的?我感觉她理想中的爱情就是《你走后的花》那样。这其实是一个很不现实的故事。

之所以说它不现实,因为它和上海这种务实的气质是犯冲的,也是我们前面讲到的小概率事件。其实所谓的写大概率事件是现代以来的事情,现实主义的写作要去找大概率。比如说我们要把握比如说人性的本质,人性“应该”怎样我们就怎样写;比如说写社会、写历史,我们认为它有一个本质性的走向,那我们的写作就要往那里走。这都是写大概率。但是生活里同样有很多小概率事件,而小概率的写法,在传统文学里很常见,就是偶然的巧合,后来完全被现实主义给打破了。

但是这个小说集里面的小说,它一方面固然是很明显的上海故事,带有上海的气质,包括佳贤说的分寸感等等。但是每次写到这些地方的时候,我觉得潘老师都会往相反方向加一个点,在里面加一些理想主义的东西,它不完全是现实主义的,当然它的设计会很自然。但是可能很多作家不会这么写,我觉得这也是它带有一定古典性的表现,大概率和小概率的分别。

潘向黎:我想到一句话,就是大家说《你走过的花》,其实在我心目当中,它的小概率或者传奇性要大于《天使与下午茶》。《天使与下午茶》就是现实里真的发生过的故事,这是唯一一个有生活原型的——虽然我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你走后的花》则没有,而且更小概率,但是只要我赋予了它自身的逻辑,就可以了。

里面写到的弄堂都是有现实基础的,基本上是静安别墅那一带的房子,而且我算了一下,一个摄影师,最成功的摄影师他一天“出差”能挣多少钱,对图片库卖图片能挣多少钱,我都算了。那条弄堂因为是半文物保护的单位,它是不卖产权的,只卖使用权,这样就便宜很多。我算过一个摄影家很成功的话,她三十八岁是可以拥有小说里的一切的,她做得到。

但是静安别墅里并没有林疏云,这是我虚构的,而虚构你必须成立,你不能瞎说。如果一个三十八岁的女子,她干这一行无论如何不可能达到这种成功的话,你这传奇性就是瞎说。传奇和瞎说的区别就在这里,传奇是有可能的。

我为什么写这个,我就希望听到一句话,后来我听到了。我听到第一句话就说这个小说是很给女人提气的,我听了高兴,但不是我期待的。后来我听到了我最希望听到的那句话:“如果有这样的女人,她一定是出現在上海。”这句话呼应了我当初的出发点,我可能写出了一个和上海气质相匹配、甚至只能在上海出现的这样一个人物。这样,也许就把上海的某一个方面写出来了。

所以这个女孩子确实如刚才一位同学说的是十九岁的女孩子,她确实只能观察到这么多,但是因为我们超过十九岁了,我们会明白这背后其实有千山万水和这个故事的珍稀程度。我觉得这个故事很珍稀,个人认为它的珍稀程度要超过《天使与下午茶》。《天使与下午茶》里杜寇的心路历程简单,时间历程也短,她是押对了就对了,押错了就错了,年轻人的一个选择。

而林疏云她是有无数选择的机会,无数的可能性,她可以跟父母走,她可以离开上海,她可以跟别人结婚,甚至离婚了再结婚,对吧?但她首先是觉得要确立自我,经济上要独立,情感上也独立,然后她也绝不降格以求,你说她在等这个初恋吗,是在等他吗?我觉得是又不是,她可以一个人过得很好,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理想的状态,任何时候感情上都不降格以求,从精神到事业到物质保障到人际关系都独立,处于一个让自己舒展的状态。

郭洪雷:潘老师用了一个词“传奇”,其实“传奇”可以帮助我们分析这个作品。这篇小说后面有个附录,有人问她摄影展中的那朵花是怎么拍的,是把它放在一个高的位置上吗?她说不是的,我是趴着,然后取得这样一个角度。无论“传奇”也好,这样一个角度也好,还是刚才潘老师说的女性的这样一种情感状态和生活状态也好,这个故事很容易让人想起张爱玲说的:我是爱人身边的花,在爱的人身边矮下去、矮下去,然后从“尘土里结出一朵花了”,我觉得这是文有同心,这是一种爱情的诗意状态,这里面让我们感受到一种传奇性。

这个故事好就好在有个小姑娘在旁边,她是一个“反映者”。亨利·詹姆斯很善于利用这种“反映者”,他的很多小说里边都设置了这样一个“反映者”,它能够使我们获得一种角度,去认识生活、生命和情感的特殊状态。这里所说的“传奇”恰恰是靠这样一种角度来呈现的。

潘向黎:对,反映者。

林浩:这种传奇性也刚好由“反映者”得以成立。

郭洪雷:我觉得这里边有作家基于直觉的敏锐和分寸感。

王晴飞:潘老师讲到小说里面很多细节的真实,这就是一个小说的肌理。我们不论是写一个理想中或是想象性的东西,都要有它的物质基础。这个集子里有几篇小说,我们一看就觉得它是一个上海小说,但同时里面又有很多东西和我们想象中的上海是相反的。

比如小说写到人物对待感情的态度,往往是那么小心,那么谨慎,其实是理性和算计。一边谈感情,一边肚子里面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这是很上海的。但是算计后面的温情又让人觉得它很不像上海。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它正是上海,因为上海本来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地方,它既是一个消灭传奇的地方,又是一个制造传奇的地方。有两个小说比较明显,一个当然是《你走后的花》,完全是写理想中人,另一个《添酒回灯重开宴》也是如此。

《天使和下午茶》是看起来最像奇迹的,但潘老师前面说了,这也是唯一有故事原型的。可是《添酒回灯重开宴》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柳叶渡其实已经结婚生子,过上了最日常的生活,只是见了一下早已没有感觉的前男友,她为什么那么失望,为什么那么难受,后来为什么和她的丈夫发脾气?因为她才是真正相信爱情的人,她不能接受前男友那么庸俗。虽然很多文学作品写爱情,但其实很多人是不相信爱情的,或者说爱情是被理性化了的。

《你走后的花》的女主人公叫林疏云,自然是和林逋的诗有关,活得也很逍遥。当然她不完全是传统的。首先她是独立的,这是她现代性的一面;但是另一方面她对爱情的态度,对生活的态度,和现代社会中人都是不一样的。她的生活方式,与世界相处的方式,都具有偏传统的理想性。

詹玲:我觉得她的爱情观是古典的,我不觉得这是很现代的爱情。

王晴飞:这里面有现代的东西,它是经过现代洗练的,纯现代不是这样,纯古典也不是。

潘向黎:这里的分歧就很好玩。

詹玲:女性在对待爱情的时候,但凡没有物质的隐忧时,现代独立女性在追求爱情方面,就存在一个精神至上的东西,它是人的一种永恒的精神方面的追求。

王晴飞:对,不过“永恒”会被不同的时代塑形。在这个小说集里,虽然我们会看到人们面对爱情时理性的考量,但也会看到一些合身扑上的勇气,而且很温暖地给了相对好的结局,这是它跟一般的上海小说不太一样的地方。

四、日常器物与不被命名的感情

王晴飞:这本集子里面有很多日常器物描写,尤其是对于饮食环境和器具的描写,从中可以看出作者怎样的审美趣味?它在小说中起到怎样的作用?大家可以谈谈。

严沈幽:之前潘老师也说到她对小说的描写是非常细节、有所计算的,这些细节成为了小说的肌理。在看了潘老师的这些作品后,我觉得其中写饮食的部分是比较重要的环节。潘老师笔下的饮食都具有熨帖、精致的特征,以带有某种文化意味的形态出现,散落在小说所描写的上海日常生活角落中。首先,潘老师所写到的饮食比较精致讲究,是一种很纯粹、很自然的都市日常真实的饮食描写,包括上海的一些本帮菜,高档酒店的下午茶,还有日式酒馆、西式的餐厅等等,甚至包括家常菜,也都是比较精致而有特色的。像在《荷花姜》中,荷花姜作为一种日常少见的食材,香气浓郁却口味辛辣,比较有独特性,展现了上海饮食中生机勃勃的一面。其次,我觉得作家笔下的餐具描写也是精致且名贵的。比如《天使与下午茶》当中就写到了很多国外出产的餐具。这些产地、工艺复杂,美学风格各异的餐具,展现了上海包容万象的文化气魄,同时这也是上海的一种时尚化日常的真实展现。第三,潘老师笔下的饮食环境是闲适雅致的,与小说中的爱情相适配。因为在这种闲适雅致的环境中,才能够勾起人们心中温暖的部分。比如在《觅食记》中,饮食为主人公的爱情发展提供了比较舒心的环境,只有在放松之后,两颗心才能在不断的闲谈中慢慢靠近。我觉得潘老师对这種饮食描写的偏爱,展现了某种日常生活诗学的追求。所谓“食色性也”,饮食和爱情都是人的欲望的展现。在潘向黎笔下,她关注的是平凡人基础的日常生活,其中可能有很多都市化、现代化的成分,但是也不乏优雅与诗意。《奇迹乘着雪橇来》写了一个已婚女子的一场偶遇,她在圣诞夜的咖啡馆中收获了自己的奇遇,这种奇遇是无关爱情或者肉欲的,只是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女子的生命激情的喷涌。整个小说捕捉到了日常生活中比较有意味的一面。同时小说中的人物会去寻觅美食,但他们不是饕餮式的食客,而是找寻着日常生活有意味的一面。最后,在潘向黎的饮食描绘当中能够看到古典文学的影响。比如说《穿心莲》中写到茶馆叫脂砚斋,《永远的谢秋娘》中写到的是《陶庵梦忆》的饮食文化,但是这种古典其实又与现代消费主义互相交织包容。

潘向黎:你说的内容好像比别人多一些,还讲到我以前的一些作品,《白水青菜》《永远的谢秋娘》《奇迹乘着雪橇来》。

王晴飞:既然看过潘老师以前的小说,你觉得“饮食书写”在她的写作序列中有没有什么变化?比如说《白水青菜》《永远的谢秋娘》,和《天使与下午茶》相比,有没有什么不同?

严沈幽:前期的作品更偏向于古典文学一些,或者说它其中时尚化的成分是消隐的;但是在《上海爱情浮世绘》中,潘向黎没有避开这部分,而是把它作为真实、鲜活的上海的一部分来展现。

王晴飞:以前的小说并不突出上海,对吧?

李佳贤:对,比如《白水青菜》,我感觉其中的食物起的是一个象征作用,但是在《上海爱情浮世绘》中,它表现的就是一个日常的肌理。

潘向黎:我同意《白水青菜》确实是象征的色彩多,后面的小说真的越写越人间烟火,连菜谱都很细致。朋友们有人半开玩笑地问:你到底是真的一个吃货,那些美食都吃过了才写,还是你看“大众点评”就可以写?我说怎么可以有个小说家看“大众点评”来写美食呢?如果有这样的人,我建议把他开除出小说家的行列。(笑)

餐厅、快餐店、咖啡店、茶馆,都市人在那里相见,各种关系都会在那交集,在订座的时候其实就透出很多考量。正如刚才郭老师说的,考量选包房什么的,它里面包含了各种东西,对双方关系的把握,吃饭隐含的目的和主题,都是有道理的。《上海爱情浮世绘》里面为什么写到了这些,就是不避俗。

《兰亭惠》里面,他们选这么一个高级的地方,然后很精心地挑选了不同名称的包房,因为这个女孩子很伤心,所以不能在“鸿运当头”里面吃饭,要换到“清风明月”里面。后面点错一道菜还出了一身冷汗,然后他们只能暗暗希望她是外地的姑娘,她不知道这个讲究等等,这些点点滴滴都是特别上海的。

然后我觉得也不叫反时尚,它就是一个特别有日常生活的汁水的呈现,我希望日常的汁水饱满一点,不要干巴巴的。所以我觉得如果这里面感觉到我很明确的取舍就不对了。

然后我也反对“吃货论”,因为上海人他就是如此,他没地方去的,除非那种好到可以到家里来吃饭的关系,其他真的大部分就是餐厅见。当然还有咖啡馆和酒吧。但写咖啡馆、酒吧的实在太多太多了,好像上海人不吃饭似的,从早到晚一杯杯咖啡,我有点反感。

刘杨:所以那是不懂上海人的“上海想象”。

潘向黎:刘杨就知道这里面包含了很多东西,喝咖啡和吃饭的也不是同样的关系。对,不一样,有的人你会和他去喝咖啡,有的人你会带他去吃饭,不一样的。

所以小说里的这个细节,有时候细节就是一切,不是一个背景,我反对说细节是个背景,渲染氛围,不是,细节一来,小说就开始了。那个人物那个世界就开始了。虽然说短篇只是一个片段,它可以是日常的一个片段,不像长篇必须给出一个世界,但是我觉得从第一个字开始小说就开始了,细节决定成败,比如写福建,你就别想一上来飘来一缕咖啡香。

而且《兰亭惠》这个小说我还补充一句,我今天突然想到,我是想写一些“不被命名”的感情,这对五十多岁的夫妇对这女孩子的感情就是“不被命名的”,他们已经把她当儿媳妇来疼爱了,然后儿子和人家分手了,他们的感情一下子无处安放了,我觉得这是我们小说应该去关注的地方,因为这种感情很尴尬也很容易被忽略,但是在作品里可以呈现。

包括生活中很多人,大家对前男友、前女友、前夫、前妻,其实都是一种“不被命名的感情”,但其实这种感情它是存在的,而且会在你的人生里占有一定的比重,影响你此后的一些选择。而因为微妙,大家很少谈论,作品里也很少写。所以我觉得这种很多人都会有的“不被命名的感情”可能正是小说好玩的地方,也是写作的人应该去关注的。

林浩:刚刚老师说的“不被命名的感情”,我觉得《睡莲的香气》这一篇就很典型、很有意思。而且里面也写到了咖啡馆,但出现在这里并不流俗,咖啡馆和普鲁斯特非常契合。其次还提到一个细节在小说中的作用,我的感觉是,它在叙事上起到了舒缓甚至是打破叙事节奏的一个作用。比如《荷花姜》里就有非常大段的对食物的介绍。这种打断并不是坏的,小说的第一句其实是引入了一个悬疑,甚至有点侦探小说的意味,如果按照这个设定继续发展的话,小说的节奏会变得非常紧密,就背离了某种抒情性。在穿插了这些细节之后,情感才得以在舒缓中浮现出来。也就是说,《荷花姜》里的饮食,不仅仅是为了赋予《白水青菜》里面的那种象征意义,也在叙事上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包括《睡莲的香气》里的片段摘抄也是一样。

沈梦:这个问题可以和前面那个关于古典与现代的问题联系起来。关于《上海爱情浮世绘》里的饮食,我个人还是认为不是很有烟火气。这里的“烟火气”就是简单字面意义上的,里面的菜品往往不会涉及到油烟,一般没有爆炒、油煸的做法,更不会出现菜刀、砧板等东西。这背后是一种素雅纯净的品质,一切都是不着急的,慢慢的,讲究的。哪怕是吃饭的环境,不会设置在沙县小吃里,更不会点外卖。一方面,这里面有一些古典的含蓄气质,另一方面,这种环境其实是给主人公提供了一个谈天的场所。人们不是单纯地在享受食物,而是需要通过“约饭”这个活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覓食记》里,男女主人公通过吃饭逐渐增进了对对方的了解,《兰亭惠》就更加典型了,一对夫妇希望通过一场饭局,来向被儿子抛弃的女友道歉,希望双方达成和解。这是一种很现代的方式。关于饮食本身,本质上也是“快”的。比如《觅食记》写的就是商城里的餐馆,餐品都是后厨做好端出来的成品。

郭洪雷:我给大家举个例子,就是在最后那篇小说里边写到老凤祥的手镯。记得在王安忆《考工记》里,陈书玉的朋友老来得子,送的也是老凤祥手镯。《五湖四海》里边送的也是。为什么选择老凤祥手镯?其中的意味我们外面人不容易体会到,这种微细的东西,只有谙熟或者生活于其间的作家才能很好地捕捉到,呈现出来。《兰亭惠》结尾老夫妇送了一个镯子,上海人身上温厚的、替别人打算的那种东西写出来了,而且还给人留面子,不能给钱,给钱就不是礼物了。

潘向黎:他们送这个是说得通的,一点都不伤人家自尊的。

詹玲:对,讲到这个的话,其实我当时也在想,因为一个老凤祥的手镯其实放到现在也要两万多块钱,对老夫妇而言,他们的生活水平并不是很高,然后对这样一个哪怕感情上比较微妙的人,尽管以后不会成为自己的儿媳妇,他们仍旧送这样的礼物,还是很有诚意的。

郭洪雷:其实我想过这个事情,为什么爱情难写?爱情难写一是因为写过的人很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太复杂了。刚才我们说写九种形态也好,十二种形态也好,其实你们想一想,现代生活、现代都市生活里边,有普通的女朋友、长时间的女朋友、同居的女朋友,还有婚姻的整个过程里边,有太多的东西和人的情感相关。

最后这个故事,为什么要送两万多的一个镯子,其实小说里边已经透露出来了:儿子已经有了另外一段感情,有了另外一种生活。上海人精于盘算,我一定要让这段情感有个好的了结,以爱的方式给你了结掉,不要对我孩子后来的生活形成某种干扰。小说里面这个女孩子也说了,她已经先表了态,她知道他们怕什么,说他跟别人结婚我不会来砸场子,这从侧面表达了老夫妇一种比较自私的盘算。

王晴飞:它是一种非常现实的、打着算盘的善良。

潘向黎:对,这就是善良。

钟依菲:我看《上海爱情浮世绘》的时候,对这个书名有一些想法。单从字面上来看,浮世绘未尝不可以理解为“虚浮世界的绘画”,有着一种虚浮的状态。之前看到过潘老师的一篇随笔,名为《空中漂浮的硬币》,其中说到漂浮着的感情或许才是真的。我个人认为这两者有着一种相似的调性,小说中的爱情也常常给人一种虚浮的感觉。但也可能是像潘老师刚刚说的,因为反原型才带来了虚浮感,然后通过虚浮感透露出反功利的纯真性。所以我觉得“浮世绘”这个词跟整部小说集有很大的关系,统摄着整部小说集。

潘向黎:借用“浮世绘”这个美术词汇,一方面多少包含了我观察不停变幻的世间的意思,另一方面也多少有着描摹当代众生相的暗示。我不愿意更清晰地表达,那样就没意思了。

至于这位同学提到的《空中漂浮的硬币》,那是我很多年前看电影《幽灵》(又译《人鬼情未了》)的感触,当女主人公身陷险境的时候,幽灵用意志的力量,驱使那枚她熟悉的小硬币,飞向她。整个画面上只有一枚硬币飘飘浮浮地移动,以及女主人公充满热泪的双眼。我觉得那股托住硬币的力量就是爱情,而如果伸手抓住了那枚硬币,那就是婚姻了。假如不伸手抓住,或者那个托着的力量消失,硬币必定落到地上。

所以我经常觉得人生不是有没有奇迹,而是很多奇迹其实是不好消受的。但是作为小说家还是要去写,写奇迹,更要写没有奇迹没有传奇的日常,后者写起来就更难了。就像郭老师刚才讲的,正面写这些有多难啊。王晴飞前面也半开玩笑地说了,文学作品题材其实有一个“鄙视链”,《上海爱情浮世绘》这一路正好是处于“鄙视链”最下方的。我一想,好像是这样。一讲到写都市生活,人人都觉得有质疑的权利,不用细读,张嘴就可以批评。其实,写小说是专业的事情。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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