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聂赫留朵夫[俄]
酷夏已过,转眼即是八月末。站在暑假的尾巴上,全体小学生已经清楚地预料到开学以后必将面对的例行作文:《我如何度过夏天》。不出意外的话,一定会有人大讲特讲如何在乡间别墅领略诗情画意的自然风光和难忘的野钓之趣,如何向老手学习钓鱼技巧以及初次收竿时的喜不自胜……这类素材足够校园杂志出一期特刊。
果不其然,开学第一节语文课,五(2)班的老师就布置了这个题目,让学生当堂作文。
谢廖沙·希霍夫打开崭新的作文本,拔开同样崭新的钢笔,在第一行郑重地写下题目,又在题目下面写了一行字:“今年夏天,我和爸爸一同去露营。”然后他就停下笔,闭上眼。他好似在思考,又像是在倾听。
教室里很静,能听到的只有书写的沙沙声和紙张的翻页声。这些细碎的声音汇聚到一起,形成了另外一种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谢廖沙分辨出,这是芦苇丛随风摇曳的声音。随后他嗅到了河水的气味:清新、湿润,混杂着水草独特的香气。这样的声音和气味一同裹挟着他,脱离了课堂。
视野骤然变得开阔。日薄西山,河面泛着浅淡的银光,远处的森林青黑一片。画面中的谢廖沙无意欣赏眼前独特的景致,他浑身湿透,不停地打冷战。是河边湿滑的草地让他不慎跌倒落水。在河里扑腾了很久,谢廖沙才艰难地爬上岸。他在篝火旁蹲下,紧紧地抱住双膝。跳动的火苗映红了他的脸庞,也好似点燃了他的目光。这熊熊的篝火,不久前还是一堆潮湿的木头,安静地趴在河边草地上,就像一只蛰伏的火鸟。而此刻,它仿佛在半梦半醒中懒洋洋地抖动着自己浴火的翅膀。多么神奇而美好——就这样蹲着,望着火焰,忘却了一切。
脸颊被火烤得发烫,于是谢廖沙转过身去,迎面望见的却是更大一片“篝火”——树林上方原本夕阳停留过的天空,被一大片如血的晚霞填充,连同河水都被这霞光染红。在铺天盖地的红色背景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远处撑船钓鱼的父亲。在谢廖沙已有的生命体验中,只在图画上见到过类似的美景。他努力地把这些色彩和线条刻进脑海。
突然,画面被破坏了:钓鱼人猛地站起身,头向后仰,双手用力拖拽鱼竿并向后一甩,战利品便像鸟儿一样飞起,随即又不见了。父亲转过身,大声朝这边喊着什么。但是距离太远,听不清;光线太过昏暗,也看不到他的表情。谢廖沙只是莫名地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愉悦。父亲急急地划船靠近,还未抵岸,便朝着儿子的方向大手一挥,随后一条大鱼重重落地。
谢廖沙缓缓靠近,细细打量,然后双手抓起这条鱼。它周身光滑,略有弹性,还带着些河水的温度,眼中也映出火光……
一个小时以后,和父亲背对背躺着,谢廖沙又开始观察那堆此刻即将燃尽的篝火。他的目光追随最后一道火光蹿上天空,看它照亮河上的一缕薄雾、岸边的一丛灌木和父亲的一只靴子,随即黑暗合拢,一切归于沉寂,地上只留下一个红彤彤的大斑点。夜风微凉,像是盲人在用指尖触碰谢廖沙的脸。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新奇、兴奋又紧张……
河里的一声巨响把谢廖沙从梦中惊醒。这声音不像是鱼发出的,更像是——水怪。还好从前听父亲讲过,这条河里不仅有鱼,还有水獭。于是谢廖沙开始在脑海中构想水獭的模样:它的大小和狗差不多,小眼睛又黑又亮,总是闪着狡猾的光。他当然清楚,这一切都是自己凭空想出来的,但那种大爪子拍水的声音他听得真真切切。而且听起来那个大家伙已经上岸了,随后响起的是沙滩上的走路声和树枝的折断声。谢廖沙屏息凝神,伸出手去摸索,确认父亲就睡在身旁,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安心地闭上眼睛。
黑夜吞噬了所有光亮,却挡不住声音。不时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传到谢廖沙的耳畔。一只蚊子低低掠过,翅膀扇动起的微风让他的下巴痒丝丝的。远处断断续续的像是哭声,也可能是低吼。谢廖沙紧靠在父亲的后背上,感到温暖和安全。
躺得久了,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谢廖沙慢慢地翻身朝上,试探着睁开了眼睛,并且在那一刻忘却了夜晚的奇怪声响、擦着下巴飞过的蚊子和想象中的水獭。他看到的不是家中习以为常的房间顶棚、从窗帘缝隙透过的微弱光线,而是漆黑的天幕,上面满缀着闪烁的星。这神奇的景象有着和傍晚的篝火相同的魔力,再次牢牢吸住了谢廖沙的目光。
望得久了,谢廖沙渐渐产生一种幻觉:他看到的不是繁星,而是散布在空中的篝火碎屑;而天空也慢慢化作水面,闪烁其间的是大鱼的眼睛。就这样,在繁星、篝火、鱼眼的神奇变幻中,谢廖沙终于沉沉睡去。
醒来时,迎接他的是绚烂刺目的阳光。身边杂乱堆着他们的露营用具,唯独不见父亲的影踪。慌乱的谢廖沙匆忙起身,向河的方向跑去,最终在被芦苇丛遮挡的水面上发现了不知已经钓鱼多久的父亲。他很想用大喊或者大笑的方式提醒父亲自己的到来和饥肠辘辘,却又不敢,因为钓鱼的人最忌讳的就是旁观者发出大的声响,不仅仅是害怕吓跑了鱼。谢廖沙只好用尽量夸张的步态接近父亲。
经历了昨天的一无所获和不慎落水(父亲至今全不知晓),谢廖沙今天格外虚心地又学了一遍如何把鱼饵挂在钩上、如何抛竿、如何观察浮标和如何收竿。在算不上漫长的等待之后,他终于钓上来生命中第一条鱼!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浮标一下子从他眼皮底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小泡泡,手中的鱼竿开始打弯并且变得沉重,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往河里拽。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好在他艰难地稳住身体,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拼命地收线。他的双脚努力抓地,双臂开始感到酸痛,心脏像是快要跳出胸膛,两腮也莫名地发热。可惜的是这番场景无人观赏,不能描画他获得较量的成功之时那潇洒的姿势。等谢廖沙回过神来,一条大鱼正在他的脚边扑腾,并且试图逃回水里。
父亲这时朝他走来,动作麻利地抓起这条鱼,面带微笑,双手递给他。谢廖沙接过自己的战利品,望着眼前同昨日此时一样泛着银光的河水,感觉到这条河的一部分已经流进自己的身体,让他的每一个细胞也银光闪闪……
“还有十五分钟下课。”突如其来的一声提醒把谢廖沙的思绪带回课堂。同学们无一不在伏案奋笔疾书,谢廖沙赶忙拿起笔,想要趁热打铁写下这段回忆。
陆续有同学完成了作文,包括谢廖沙。他转动了几下手腕,开始检查自己的“大作”。
全文如下:
今年夏天,我和爸爸一同去露营。我们拢了一堆篝火。那里很美,有不一样的天空,还有树林和小河。晚上繁星满天,我睡不着觉就看星星。两天里,我总共钓了八条鱼。
谢廖沙呆呆地望着作文本,想要加些词句,诸如“热烈的篝火”“天空的晚霞”“夜晚的动静”“初钓的喜悦”……这些记忆不停地拥挤、争吵、乱作一团,似乎要冲出他的大脑直奔纸面,却又无处落脚。
他又读了一遍作文,依旧无从下手。
“我钓了八条鱼。”他在心中犯嘀咕,“这是真的吗?我和父亲?在河边?”
“可以交了吗,谢廖沙·希霍夫?就差你了。”老师催促。
谢廖沙只能合上本子,交到老师手里。
下课后,教室里喧闹起来。大家马上就忘掉了作文,开始聊天或玩耍,只有谢廖沙依然呆坐在原地。他在心中问自己:难道我真的见到过那些美景?难道我真的经历过那些事情……难道这些能够用文字表达?
发稿/庄眉舒
插图/武修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