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鹏辉
无数次在梦里见到父亲,音容笑貌依然如昔,深深根植于我的脑海之中。洞穿父亲走过的历程,蓦然回首,父亲已把他的伟大融进了平凡的琐事之中,就像一本足以让我读一生的教科书。
在遥远的小山村,有我“孤独”的父亲,他以大半个世纪的沧桑表情,为全家人造像。如今,他双耳失聪,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在心底无数遍默念去世的伴侣和远方的亲人。
2011年清明时节,是母亲一周年祭日。当我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竟不知所措,凹陷的眼睛满含着泪花,粗糙有力的手紧抓住我不放,用孤独无奈的眼神和我交流,口中好久才说出:“你老婆和毛毛(我儿子的小名)好吧?工作有进步吗?”此时,我不由自主地拥抱父亲,刺痛与苦涩,失落与空旷,百味杂陈,萦绕心头,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到我的眼里、嘴里……只见父亲比以前更精瘦矮小,好像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倒,脸上掩饰不住些许凄惶。
午饭后,太阳照耀下的小山村,门前溪水悠悠,田里的油菜花一片金黄,山上的杜鹃盛开得红彤彤的,鸡狗鸭牛也在似睡非睡中静静的,我默默地走在父亲身后,看到父亲日渐佝偻,手里拿了一把铁铲当拐杖,一走一晃,背也较以前驼了许多,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来到一座小山上给母亲上坟。我虔诚地跪在母亲的坟前,为母亲插上一束鲜艳的红杜鹃,播放一曲母亲生前特喜欢的京剧,燃烧各种香纸,并点燃一挂长长的红鞭炮,只听见父亲在一旁自言自语地念道:“老太婆,老三(我在家排行老三)千里迢迢地回来看你,你要保佑家里平安……”我知道,自从母亲突然去世,父亲在心里有了一条过不去的坎,没有给我们一点思想准备,父亲难以接受。但更深的是父亲心中的苦楚,却永远埋藏在“阴阳之隔”的母亲天堂里。
父亲自小失去了父爱,父亲3岁时,我的爷爷因一场疾病撒手人寰,是我奶奶含辛茹苦地把父亲养大。后来,父亲早早地成家,辛勤劳作,抚养5个儿女,成为家中的顶梁柱。自我懂事起,父亲就是一个不善言语,既不会抽烟,也不会喝酒,精瘦精瘦的人,从来没看他做过什么慷慨激昂的事情,总是用默默无闻的行动来告诉我们。
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年代,家里要盖木结构的新瓦房,父亲就和村里的人一起步行到离家数百里的深山里买木材,用板车拉运木材回来。每次拉运木材回来,父亲总要大病一场,浑身上下像散架似的,消瘦的身躯更显瘦了,拉运木材的双肩被深深烙上了血红的绳带痕槽,母亲每天就用热的毛巾一遍又一遍为父亲热敷消肿。有一次,父亲到深山里去买木材,在拉运回来的崎岖山路上,每天下雨不停,父亲和村里的人走一程等一程,足足走了半个多月。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父亲拉运着木材艰难前行,经过的山路突然山体滑坡,顷刻间,就把父亲和木材板车重重地推到山沟底,泥石流把父亲埋了大半个身子,幸好有同村的年轻人把父亲救了。当时,母亲满含泪水,哽咽地告诉我,说父亲为了这个家,差点连命都丢了。
在村里,父亲是个有名的老实人,遇事从不与人争吵,用沉默而含蓄的爱,渗透在生活的每一个细微之处。
每每放学回家,我都要到农田帮父母干农活。尤其到暑假,太阳越晒的时候越要到水田收割水稻和插秧(双季稻)。那时我还不懂事,干活总想偷懒,以各种理由和母亲“讨价还价”,父亲也从来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一句:“有活干就不会饿死,不要和你妈斗嘴了。”记得我第一次参加高考不第,但并不很着急,准备来年“东山再起”,而父亲却如同天塌下来了一样,变得紧张兮兮的。有一天我半夜醒来,看到父亲的房间还亮着灯,我知道他没睡,就支起耳朵听。在一阵阵长长的叹息声后,就听到父亲沙哑沉重的声音:“应妹子(我母亲的昵称),你是清楚的,老三心高气傲,农活他是不会做了,复读没准考不上,我看还是让他跟他大伯学银匠(金银加工)吧!”我当时听到这话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房屋后的山上,大哭了一场。两年后,我却在北方大漠深处军营里考取了南方某大学,佩戴着金光闪闪的大学校徽,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掩饰不住惊喜和尴尬。
父亲高小文化,在村里还算个有文化的人,父亲就经常写书信,成了我军旅生涯宝贵的“干粮”。在北方大漠军营中当兵时,有一回部队派我和战友押运一批军用物资,经过西北某地停站时,突然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冲上车厢,哄抢物资,当时车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和歹徒展開了殊死搏斗,可我寡不敌众,被凶煞的歹徒用酒瓶刺穿了我的整个右耳,并刺穿了我的脸庞,直至昏迷,倒在了血泊中,此事在部队引起了强烈反响,受到了首长的高度表扬和部队的通报表彰。后来,部队发了立功贺信寄到乡政府,乡政府领导亲自到我家看望了我父母。听母亲告诉我,父亲接连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每天晚上给我写信,整整写了18张纸的信,当时我都傻了。
读着父亲的来信,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悟”的收缩和生命进取的律动,深深地感受到父亲的胸怀似辽阔浩瀚的大漠,以及自己对父亲充满自豪的疼痛感。感恩父亲给予的生命和眷恋。此后,父母的爱一直陪伴我左右。我从一个普通战士成长为一名军校学员,从军校学员成长为军队干部,从军队干部成长为地方公务员,不管在任何岗位上,父亲的一言一行都深深地照亮了我灵魂的暗房,给予了我无穷无尽的前进动力。
就在前不久,父亲托人告诉我,他现在老眼昏花,不能写信了,也听不见电话声,只能看信,要我抽空写信寄回去。这些话像一把钢刀一样,深深地刺入了我的骨髓,渗入了我灵魂的暖房。特别是母亲已逝,回家看望父亲,似厚厚的积雪足以让父亲的情感消融,在父亲心中弥漫成无涯的快乐。因为父亲对我的想念和切盼,完全流露在他那久久地凝视里。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凌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惊醒,电话里传来遥远小山村的信息:“医生说,父亲必须立刻进行截肢手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危在旦夕,怎么办?我一时茫然,心里像被什么掏空了似的,欲哭无泪。当我迅速驾车赶到单位,请求医学朋友的帮助,她立即告诉我,你父亲的病况非常严重,必须到上海大医院去治疗,不然的话,就只好接受县城医院的忠告。此时此刻,我把我的想法发短信告诉了领导,领导及时答复,不要急,赶快回去抢救父亲。
一路上,父亲的画面不时地呈现在脑海里:佝偻的背影,消瘦的面孔,深陷的眼睛,失聪的耳朵,如像一阵风随时可以把父亲吹走。
不知不觉中,驱车10个小时,赶到了县城医院。看到父亲的表情十分黯淡木然,皮包骨的腿上经脉根根凸现,脚肿得馒头一样大,脚趾也渐渐变黑了。我抱住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父亲却强装笑脸,有气无力地不停地点头示意,一只粗糙的手紧紧抓住我,黯淡无光的脸紧贴着我,凹陷的眼眶里深藏着泪水,隐隐约约地在打转。这时,我毫不犹豫地决定,转院治疗,到大城市上海去寻找希望。
紧接着,办理了出院手续,似乎时间与死神在赛跑。我一边焦急地请求朋友的援助,一边和父亲紧追7个小时的车程,终于从县城到达了上海,这时已是晚上10点。我和弟弟、侄儿一路上轮流背着我父亲奔跑,寒冷的冬天里内衣却汗湿了,但背上的父亲却在不停地呻吟,疼痛正在吞噬着父亲。终于,在朋友的大力帮助下,晚上11点钟赶到被称为亚洲最大的腔内血管外科中心之一的医院。经过化验血、做心电图、量血压、照B超等一系列的检查诊断后,医生说,要立即进行手术治疗。只见医生很慎重地和我交代手术治疗的风险,并拿上了7份手术风险承诺书给我,要我看后签字确认。看后,我更加紧张了,仿佛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接着又像是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用发抖的手签下了父亲的生死状。
此时此刻,时针已指向凌晨1点30分,看见父亲被医护人员用担架车推进了手术室,病房门前走廊静寂无声,让我感觉有些窒息,莫名的恐慌笼罩着自己,心中所有的无奈和祈祷都融进了黑夜里,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只有不时传来的脚步声,才让人感觉到有生命的存在。
经过医护人员精心的开刀手术,用了近3个小时的全力抢救,一直守在门口的我们,终于等到父亲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现在你父亲还处在昏迷中,要好好观察照料。我不停地对医生说,太谢谢你们,是你们救了我父亲。大约过了1个小时后,父亲从昏迷中醒过来了,只见父亲深凹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泪水慢慢地淌在爬满褶皱、瘦削的脸庞上……
父亲获救了,我们在心底哭了。
岁月像染色剂,替父亲的头发染上了白色。现在父亲年老体弱,无力下田躬耕,和庄稼打交道,而我也逐渐成熟,已是人到中年,从18岁离开家乡,在外面生活了30多年。父亲一个人仍住在农村老家,虽有亲人照顾,但我还是几次要求把父亲接到城里同住,但都被父亲拒绝。
2015年3月5日,正值羊年元宵节,父亲却在新年的惊蛰前夕永远地离开了我。不知是上苍的安排,还是命运的捉弄,冥冥之中和父亲见了最后一面,竟成永别。记得在父亲出院的那天,我急匆匆地趕到父亲的床前,一边用笔写在纸上给父亲看,一边用表情动作告诉父亲,因为这时父亲被病魔折磨得生不如死,再加上父亲耳朵又失聪,心里极其孤独而又痛苦。这时,我从裤袋里拿出出国培训的结业证书给父亲看,父亲的前额上顿时舒展了沟壑般的皱纹,露出了久违惊喜的笑容。我深深知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而我又注定不能成为孝子,和父亲各分东西,一直漂泊在远方。
是呀,作为儿子的我,尽力了,因为我觉得,父亲离开人间是有仪式感的,我为父亲做过事,用过心,没有遗憾,只有回忆里温暖的瞬间。我也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小山村记忆依旧,青山绿水依旧,炊烟袅袅依旧。父亲如同群山一样依然静默如初。父亲曾说过:“无论身在何处,你永远是农家的孩子,勇敢地朝着你已定的方向走去。”值得父亲欣慰的是,儿子没有辜负父亲“能干活就不会饿死”的期望,已成家立业。我常常问自己,对父亲该奉献什么?
父亲,或许是每一个男人成长背后最不擅长言辞的温柔,我明白,自己的平安成长就是这“不会饿死”的期望的最大满足,但当我伸出手抓住他的每一时刻,都是让小小的思念从这有限的期望里生根发芽,溶入血液,无论什么时候,父子连心,是生命中永不褪却的温暖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