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科幻赛博格叙事与话语建构

2023-08-08 05:39江玉琴
关键词:博格科幻话语

江玉琴

(深圳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一、引言:“后人类”视角

“后人类”是一个很晚近的概念,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才开始作为一个当代批评术语进入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凯里·沃尔夫(Cary Wolfe)(1)沃尔夫认为他是最早使用这个术语的人。关于这一点沃尔夫在他的专著《什么是后人文主义》中做了详细的介绍。WOLFE C.What is posthumanism[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0:xi.于1995年在翁贝托·马图拉纳(Humberto Maturana)与费朗西斯科·瓦雷拉(Francisco Varela)主编的《文化批评》专题“系统政治与环境”中发表论文《寻找后-人文主义的理论》。但真正引发后人类热议的主要是凯瑟琳·海勒(N. Katherine Hayles)于1999年出版的那本世界闻名的专著《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这本书开启了新世纪的后人类研究热潮。紧跟其后的是英国批评家尼尔·巴德明顿(Neil Badmington)与伊莱恩·格拉汗(Elaine Graham)于2000年共同编辑出版的文集《后人文主义》,进一步推动了人们对后人类的认识,后人类概念成为21世纪最重要的批评话语之一。关于后人类的讨论在当前学术批评语境中呈现为两种话语叙事模式:一种是强调技术话语,观照肉身变革后的新生命观念,因此也被称为后人类主义,以海勒的批评理论为代表;另一种是强调哲学话语,这种哲学话语基于解构理论,观照生命观念革新后的文化理论建构,也被称为后人文主义,以沃尔夫与巴德明顿为代表。两种话语之间常有交叠,但彼此独立的思想脉络非常清晰。

实际上,关于后人类,早在1977年伊哈布·哈桑(Ihab Hassan)就在《乔治亚评论》上发表论文《作为表演者的普罗米修斯:走向一种后人文主义文化?》。哈桑从文学叙事的异文本、超文本等反映的文学与社会、文化的关系,发现后人文主义作为一个新词,正伴随着技术发展产生出一种新的人类形式、人类欲望、外在表征与精神建构。他也由此发出警示:后人类形象将对我们现有人文主义思想提出挑战。但可惜哈桑的这一观点在当时并未引起热烈讨论。1983年唐娜·哈拉维(Donna J. Haraway)的会议论文“赛博格宣言”也提出了一种后人类的视角,她定义了人机交互的“赛博格”概念并强调其背后的社会、文化隐喻。这一概念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后人类讨论中大放异彩。

关于后人类的热议一方面与信息技术和生物技术的飞速发展相关,人工智能的研发成果日益深度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层面;另一方面,基于技术想象的科幻文学也在此过程中获得极大关注,科幻文学研究日益从边缘走向中心,文本呈现的未来景象激发了人们的技术讨论并帮助人们洞察文本背后隐藏的更深刻的人文思想,从而产生基于科幻文本的后人类批评与阐述。本文从后人类视角探讨科幻作品中技术对人类肉身进行的变革,也即赛博格形态,提出科幻文学的赛博格叙事构建了科幻的赛博格话语,并以此观照中国科幻赛博格话语表达。

二、从赛博格话语到科幻赛博格叙事

“赛博格(Cyborg)”在当今流行文化中已经成为一个常见术语。在技术话语层面,赛博格是“机器与有机体的混合”,是一种“控制论有机体”,因此在技术迅猛发展的当代,基于技术对于肉身的介入及我们的日常反应,“我们都是赛博格”。赛博格技术话语不断建构人机交互的深度与社会适应度(2)这个方面主要以控制论研究成果为导向,如第三波控制论发展中的系统生命论,泰格马克的《生命3.0》、明斯基的《情感机器》等都在讨论技术创造的人工智能如何像人一样行动,如何参与并帮助人类生活。,而科幻赛博格叙事则比这一技术文化走得更远,它以文学表达的方式指向跨越二项性的文化观念重构,审视新世界并产生世界新认知,成为一种基于新人与新世界的本质思考。从技术赛博格话语到科幻赛博格叙事,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

(一)赛博格作为交互性、融合性的技术话语

赛博格概念源自20世纪40—60年代控制论(Cybernetics)的发展结果,而控制论概念本身就是一个交互性与融合性的技术话语。

控制论是美国数学家与哲学家诺伯特·维纳(Norbort Wiener)在1948年出版的《控制论:或者在动物与机器之间的控制和交流》一书中提出的科技新概念,也即探讨有机体与机器之间的信息控制的理论。维纳的控制论就是要从动物、人及机器等不同的复杂对象中抽取共同的概念,并用一种全新的视角,通过全息的方法进行研究[1]。控制论也为可能高度交合联结的计算机技术提供了知识与实践的基础[2]。维纳声称,“现代高速计算机的原理其实就是自动控制装置中完美的中枢神经系统,并且它的输入与输出方式不一定非要采取数字或图形,而可以相应地采用人造感觉器官,像光电池或温度计,以及马达或螺线管那样的。通过应力计或类似的设备感知这些运动器官的行动,并作为人造的运动感觉向中枢神经系统报告,‘反馈’,这样,无论多么复杂的机器,我们都能制造出来。”[3]维纳洞穿了信息接收与反馈的原理,认为让机器像人一样工作并非不可行。这种研究融贯了数学、生物与计算机科学等多个领域。

基于这一认识,维纳在《控制论》以及《人有人的用处》中进一步提出生命信息论,因此维纳的技术表达最终致力于人工生命的创造。维纳认为,身体本质上是一个处于不断新陈代谢中的物质组织,这个组织可以在一定时期内保持自身的有序性和组织程度。血液中的氧、二氧化碳和盐分以及我们的内分泌腺所分泌出来的荷尔蒙都是由种种机制来调节的,这些机制都具有抗拒这些成分相互关系发生任何不适当变化的功能趋势,从而也构成了我们称之为内稳态的东西。“内稳态所要保持的东西就是模式,它是我们个体的统一性的试金石”[4]。模式就是信息,它可以作为信息来传递;模式也是人脑及其记忆和这些记忆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信息与物质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有机体的生命本质上就是一套特定的信息组合,而不是受这套信息组合支配的物质组合。从控制论的视角来看,对有机体而言,信息更重要,物质只是体现信息的载体。

根据维纳的控制论论述,人机信息交互成为可能,赛博格技术身体也由此在众多科学家的努力下日益成为现实。现有的技术身体改造表达了技术身体发展的必然趋势。罗伯特·F.舍维斯(Robert F. Service)在2013年撰文称“赛博格时代已经开始了,这也是生物电子技术的时代”[5],这意味着研究进程中生物学家、物理学家、纳米技术专家团结在一起,正在致力于推动这一面向人类身体的挑战。赛博格技术聚焦于人类肉身,试图增强和增补人类身体的物理功能。一方面,人类通过向体内植入芯片,扩展生物性肢体的范围,加强身体的各种功能;另一方面,未来学家们还热衷于探讨心灵上载,即通过扫描大脑的神经结构及状态特征来获取人的精神状态,包括自我意识和记忆等,然后对相关内容进行编码和存储[6]。汉斯·莫拉维克(Hans Moravec)和雷·库兹韦尔(Ray Kurzweil)等未来学家相信,只要有另一台电脑重新加载这些记录了心灵信息的内容,就是大脑的再造和重塑,如果运行了相关程序的电脑替换成一个仿真机器人的外壳或植入另一个人的大脑,那么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生命的重生和延续。

(二)赛博格作为突破二项性观念的文化话语

赛博格的文化话语表达主要来源于哈拉维。尽管并不是哈拉维发明了赛博格这个术语,但的确是她将这个术语带入流行文化中。哈拉维从控制论产生的赛博格概念中得到启发,将赛博格概念纳入文化讨论中,洞穿赛博格隐喻的文化内涵,以此批判西方认识论的二元体系。在哈拉维看来,赛博格是“一种控制论有机体,一种机器与有机组织的混合物,一种社会现实的创造,如同虚构的创造……它是父权文化的杂种后代——一种集结的和重新集结的后现代集合体和个人自我”[7]。赛博格身体成为一种矛盾联合体,联结了机器的机械世界与有机身体的“自然”世界,从而打破人类认识论历史中的人类-机器、文化-自然、主体-客体的边界。赛博格话语作为一种含混的、矛盾的世界认知形式,批判并对抗着西方思想观念的二分法。哈拉维的赛博格是一个混合物,包含了人类、动物、机器或技术的部分[8]。哈拉维的赛博格更是人类各种技术想象的联结,“哈拉维本人也充分意识到赛博格可能刺激人们的幻想。在流行文化中,这些幻想成为与乌托邦-生物有关的科幻小说变体,它们也呈现为电影和电视中各种如人类胳膊、器官、以及超能力的假体”[8]。正是这种赛博格文化表达,产生了我们的新的身体政治与生命政治。

相较于科学家克林纳与克莱恩在“太空与控制论”中对赛博格阐述的技术指向,哈拉维则将赛博格直接指向我们的社会现实,指明赛博格表征了我们最重要的政治形态。“赛博格是我们的本体论;它赋予我们自己的政治。赛博格是一种包括想象和无知现实的浓缩形象,是两个联结的中心,建构了历史革新的任何可能性。”[9]哈拉维的赛博格身体政治阐释了性别认同的异质性,看到了本体论混杂与认知论混杂的想象。而赛博格作为一种叙事装置,将镶嵌和刻画关联在一起呈现历史差异性,在事实与虚构、主体与客体、思想与身体的混杂叙事中开辟了一个在符号和物质疆界之内关于连续性、关系和差异性的新政治地理学[10]。何塞巴·加比龙多(Joseba Gabilondo)聚焦哈拉维的术语“全球意识形态的装置”,认为哈拉维的两个装置就是大众文化和赛博空间。哈拉维强调,赛博格并不是简单的“跨国资本主义所创造的后现代主体性形式的表征,而是它的意识形态特权化的霸权主体地位”[11]。可以看到,赛博格作为一种社会与文化隐喻,呈现出一种矛盾性,即人们批判它作为一种信息网络和知识系统的霸权姿态,但同时也依赖于这种知识体系,维持并推动这种知识体系的发展。人类的假体或人机交互的赛博格成为一种话语,贯穿在权力领域。

(三)科幻赛博格叙事与话语表达

叙事本身就是一种生产活动,是按人们理解甚至推理的方式进行的事件表达。叙事学家傅修延从文学层面对叙事做出了阐释:“叙事的本质是叙述事件,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讲故事……叙事传统观念指的是世代相传的故事讲述方式。”[12]在此基础上,曾军认为,“讲故事”作为人类共有的一种传情达意能力,伴随人类文明的演进发展,也陆续形成具有区域性、民族性的叙事传统和叙事思想[13]。但叙事如何表达世界,本身也随着世界技术与文化的变化而不断发展变化,呈现为经典叙事学与后经典叙事学的分类。这既包括半个多世纪前初版、21世纪重新出版的《叙述的本质》中罗伯特·斯科尔斯(Robert Scholes)和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在最后部分提出的叙事理论和非模仿性叙事传统、叙事理论和数字叙事、叙事理论和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界线,以及跨界交互影响、叙事空间等新领域的研究[14],也包括申丹、韩加明、王丽亚在《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中特别补充的“后经典小说叙事理论”,强调了女性主义、认知理论等观念对叙事学的融合[15]。尤其是尚必武的后经典叙事学研究提出,叙事学已经走向“多元化、动态化、语境化”,产生出“跨地域、跨范畴、跨方法”指向,从而进入叙事学研究的新春天[16]。正是这些新领域的研究的展开,使得科幻文学新叙事也受到关注,这也是本文提出赛博格叙事的基础。

科幻赛博格叙事首先是对赛博格身体感官体验的故事讲述,是基于身体的异质性经验而产生的身体-情感的非常规认知,并由此发生思想与精神层面的世界观念变革。因此科幻赛博格叙事由身体叙事进一步生发出认识论的更新与世界观的改变,同时也产生文化观念的蝶变。我们的身体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技术融合,传统的人类与世界都将离我们而去,我们正在进入前所未有的新时空之中。科幻赛博格叙事表征并理解一个新世界,科幻赛博格叙事的研究则致力于建构科幻新话语。

相较于构成赛博格话语的科学技术话语与批评理论话语两个维度,科幻赛博格叙事以精彩的故事、丰富的人机形象与经验、显在与潜在的语言结构,进一步彰显科幻赛博格话语的想象维度,充分表达“what if”的未来猜想,并由此展开基于科技推进人类新文明的人机-主体-世界关系的系统化理解。认知二元论的打破是源于虚拟-现实模糊了现实与想象的边界,人机交互模糊了人类主体性的边界,赛博仿真空间正以数字化形态改变我们的生存世界。赛博格叙事既在凸显赛博格的优越性,也在警醒人类其带来的威胁与挑战。

三、中国科幻赛博格叙事特性

王德威将中国科幻创作的开端溯源到晚清,并对中国科幻小说的兴起、勃发与未来进行了阐述,他称之为“史统散,科幻兴”[17],认为20世纪第一个十年晚清政局动荡,各类各样小说文类兴起,科幻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头就不断给予我们许多想象,但在当时的家国政治危难之下更多呈现为一种政治潜意识,以至在之后近百年的发展历程中以边缘身份、异端能量和想象力推动中国当代文学前进,呈现出独特的创造力。王德威标识了中国科幻小说发展的独特语境与文学价值。这一特性也在其他学者那里得到回应和支持,如贾立元指出,在近代中国的空前民族危机中,小说因其大众亲和力得到重视,被文化先觉者们视为启蒙利器,梁启超发动的“小说界革命”开启了清末十年小说蓬勃发展的势头,因而“现代新知激活的新梦幻与小说就此相遇,以‘小说’来诱发民众对‘科学’与‘未来’的热情遂成为一时风尚,梁启超、青年鲁迅、吴趼人、包天笑、陆士谔等近代文学史上的名家都或多或少卷入其中,译介、创作了一批带有科幻色彩的小说”[18]。

但我们也发现,正因为中国科幻创作诞生时的这种救亡图存与西学输入的时代背景与社会需求,导致中国科幻小说缺乏清晰的文类界定和文类自觉。民国时期的科幻小说散落在科学小说、理想小说、社会小说等类型之中,新中国成立后又受苏联影响,被置于儿童文学场域中,一直沿着科普创作路径发展,及至新时期才超越以科普为核心的实用主义,回归到以人的命运、人的存在为核心的文学观念中,产生了科幻创作理论的革新。只有在20世纪末及21世纪前二十年的发展中,科幻文学才开始真正繁荣并生发出多元表现力与丰富想象力,进而以刘慈欣《三体》于2015年获得被誉为“世界科幻界诺贝尔奖”的雨果奖达至高峰(3)中国科幻小说百年发展特点参阅:吴岩.20世纪中国科幻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回顾中国科幻创作百年来的发展历程,因秉承“科学救国”之传统、承担“科教兴国”之重任,作品较多重视科学奇观和科普创作功能,但即便如此,仍然呈现出对技术身体变形及身体间性的深刻人文反思,如被称为“中国当代科幻创作三大家”之一的王晋康就讲述了大量基因混杂的变异人种故事。近二十年,中国科幻创作的新发展日益呈现出丰富的科幻赛博格叙事特性,科幻作家也以全新的方式探索技术革新后的世界存在模式并建构新认识论。这可以归纳为身体间性叙事、世界间性叙事、文化间性叙事三个方面。

(一)中国当代科幻的赛博格身体间性叙事

身体间性叙事是中国当代科幻赛博格叙事的一个突出特性。简而言之,技术产品与身体交互,由此产生人类身体感官与认知的新发现。

20世纪90年代,赛博空间与虚拟世界开始进入中国科幻作家的视野,人机交互或虚拟-现实世界的生活成为新生代科幻作家描述的对象。陈楸帆的《荒潮》是其中的优秀作品之一。《荒潮》中打工妹小米因大脑接入最前沿的生物基因病毒而成为赛博格人小米,她的大脑神经可以打通不同网络,暴露不同个体脑神经中出现的问题,从而实现肉身与其他身体意识的交互。而在王晋康的《七重外壳》中,人类通过虚拟世界的电子“外壳”,不断地审视自己的欲望与心理,以致在不断地提取欲望、隐私与记忆的过程中,逐渐丧失了对真实与虚拟的判断。身体间性成为赛博格主体可以贯穿现实与虚拟世界的物质基础与依凭条件。

相较于新生代科幻作家(4)根据吴岩教授等的划分,中国科幻新生代作家主要指的是20世纪90年代崭露头角的作家,他们也成为当代中国科幻创作的主力军。代表人物有王晋康、刘慈欣、韩松、星河、柳文扬、何夕、凌晨、苏雪君、杨平、刘维佳、潘海天、赵海虹等人。参阅:吴岩.20世纪中国科幻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198.聚焦基因工程等设想产生的人机交互或人工生命等身体间性叙事,21世纪的新锐科幻作家更强调身体间性呈现的奇特感官体验及由此产生的新世界认知与思想建构。如在顾适的作品《莫比乌斯时空》中,“我”因发生车祸大脑被植入芯片,用大脑控制机器,机器身体成为肉身之外的一个“副体”,而且机器身体可以帮助护理残损的肉身,从而使“我”具有了赛博格身体的自由,甚至可以执业来为自己的肉身做手术。这种身体体验产生的世界认知是非常奇特的。就如顾适所说:“作为一个感官映射端,副体观察的是外在的世界,正如我们每一个人类——看、闻、听、触,这些感受的对象都是自身之外的,而它内部的运转却完全是本能的。在抬脚行走的时候,副体并不会告诉使用者,这一个动作调动了哪些轴承、杠杆和螺丝钉,也不会让我了解有多少电力消耗在这一步之中。它只是告诉我,我正在一条崎岖不平的秋日山路上,向前走。”[19]11赛博格身体完成了生物体与机械体的两种机能的合作,赛博格主体的感知会在类似的生物感知中发现新的存在意识,顾适在故事中指向的赛博格灵魂在肉体之外,是由“白屋”所控制。白屋的观察对象是内在的世界,也即经由芯片联结的大脑的所有意识都在科学家的观察之中,并在不断的训练与控制中学会认识和理解新的世界,比如:“当第一只具有生命的蝴蝶飞入白屋时,我终于明白它赋予我的恐怖力量。我可以靠近看它的磷翅和口器,也可以远离看它飞行的防线,我可以放慢时间看它的腹部缓缓收缩,也可以加快速度看它衰老和死亡。它在我面前无所遁形。”[19]12这也意味着赛博格大脑超越了常规的时空发展与意识观念,世界在它面前一览无遗。人类超越时空在不同程度上体验着自身的不同维度,世界犹如一个“莫比乌斯时空”,从起点走出很久,最终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

上述身体间性叙事都基于人类的具体的感官经验及思维变化提出了新问题,特别是人类主体性认知的问题,即如“忒修斯之船”的隐喻,身体器官的置换程度已经超越了人之为人的界定,人类大脑与计算机的融合程度彻底颠覆了人类的认知世界。可以说,中国当代科幻作品不断想象着人类身体发展的未来及其产生的挑战,深度思考人的本质特性。

(二)中国当代科幻的赛博格世界间性叙事

“世界间性”并非一个新概念,但在之前的批评讨论中,多聚焦在文化隐喻层面,比如后殖民批评所涉及的东-西方的世界间性讨论等。科幻赛博格的世界间性叙事聚焦的是计算机为我们呈现的一种数字空间,数字空间以机器的形体真实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但却是既与现实有关又完全不同于现实的世界,我们称之为“虚拟-仿真现实”。因此这一数字空间建构了我们新技术时代的新世界与新世界认识论。

赛博朋克经典作品《神经漫游者》给我们呈现出奇异的赛博格世界:作为全球计算机网络的“母体”最终孕育出具有自己主体思想的人工智能“冬寂”和“神经漫游者”,“冬寂”甚至可以借助算法造出人类模型并进入现实世界与人类交流或采取行动。因此人机交互的混合世界是一个不同于我们现有物理世界认知的超世界。中国新锐科幻作家慕明在《涂色世界》中也带领我们看到了一个奇幻与虚实相间的世界:一个患有蓝绿色盲症的女孩接受了视网膜调整镜的植入手术,被赋予新的视觉器官,这双“新眼睛”为她呈现出无数个新世界。正如慕明所表达的,“调整镜改变的,不仅仅是物体的色彩或者明暗本身。它也改变了描述这个世界的语言。”(5)慕明的《涂色世界》发表于《科幻世界》2019年第10期,获第31届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奖,后收录在《宛转环》.慕明.宛转环[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202.[20]而语言本身也是一副眼镜,能让我们看见往常看不见的东西。如果说慕明还只是隐约点出了基于技术改变物理世界的新的赛博格世界,但其实早在韩松的作品中,就把这种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世界景观描述得更为淋漓尽致了。

韩松在他的“医院三部曲”中,基于在看病和治疗的故事中看到的医院乱象和对生命意义的质问,构筑了异世界的奇境。这是一个技术革命的反乌托邦故事。医院吞噬周遭建筑和城市,最终占满整个世界,世界陷入药时代,每个人都是病人需要救治,整个世界也都成为需要治疗的世界,医生和病人成为权力厮杀的牺牲品并最终走向毁灭。刘阳扬将韩松的这种赛博格世界或赛博空间视为“铁屋”意象,在算法控制下,医院之“船”成为名副其实的赛博空间,更是一个无法逃离的“铁屋子”[21]。这或许也正是王德威从韩松小说中看到的世界间性,即科幻是以幽暗意识开启重新看未来世界的方法。“相对于忧患意识,‘幽暗意识’可能是当代中国科幻作家们所给予我们最好的、最重要的一份礼物。……它引领我们思考、反省一个更广大的、更深不可测的生命领域”[17]。宋明炜也多次指出,韩松科幻作品中的人物被迫睁开了眼,去看世界的可怖真相,但也只有克服了看的恐惧,才能真正认识“铁屋”之外的真实世界。“韩松创造了一个国内外主流读者看不见的科幻世界,一个隐藏在成功故事阴影中的神秘、黑暗、深幽的世界。正如他在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看的恐惧是阅读韩松的时候迫在眉睫的威胁;对于读者和译者而言,这样的想象世界都令人生畏”[22]。

中国当代科幻的赛博格世界间性叙事呈现出现实与虚构、真实与虚拟之间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我们的现实世界如此紧密相关,但又呈现出如此不同的景致,让我们能穿透现实的雾障看到未来的彼岸,更深切地理解我们存在的意义。

(三)中国当代科幻的赛博格文化间性叙事

新世纪以来的中国科幻创作逐渐摆脱西方科幻的影响,致力于讲述中国的传统与现代融合的科幻故事,这种趋向与表达方式可称为中国科幻的赛博格文化叙事,它指向传统-现代的科技-文化间性叙事。

在慕明笔下,《铸梦》讲述了中国古老的人偶制造的故事。作品一方面提出科幻创作应远离现代人工智能研究中基于规则和机器学习的两种流派的观点冲突,另一方面又将这种历史融合在古色古香的传统故事叙事之中,并指出“递归的至美之处也是可怖之处,都在于自指。造梦的终点就是起点”(6)慕明的《铸梦》发表于2019年9月,获第七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三等奖,后收录在《宛转环》。慕明.宛转环[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2:92.[20]92。作品还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现代性质问:“谁有权利,让疼痛与满足、记忆与遗忘控制人?谁有权利,让人被束缚、被迷恋,再将学习的本能刻在人心里?谁有权利,让两种信念征战不休,直至决出高低?”“囚笼就是庇护,庇护就是囚笼,是有人神不扰、绝地天通”。(7)同上。[20]92显然这种人偶故事将古老与现代联结起来,尝试探索沟通当代技术与古代思想的可能路径。慕明用“合流”的概念来表达自己的这种思考与创作,“我的小说也常常以‘合流’作为构思骨架的起点,因为核心的技术概念和推演的思路往往是当代的、舶来的,但是文化背景、视角、人物、思想观念等等则是非当代的、中国的。当然,创作者需要对合流的多个语言体系有比较深入或独特的了解,才能找到这个连接点”(8)这是我们与慕明访谈时她表达的观点。本访谈已由微信公众号“当代通俗文化所”以题名为“作家专访:慕明:编织梦境的记忆”推介,并将在笔者主编的《中国当代科幻作家访谈录》(南京大学出版社拟于2023年6月出版)中刊出。。她甚至用青铜朋克来帮助读者对风格有一个快速的、感性的认识。她的《铸梦》故事本身就来源于申公巫臣和夏姬的历史原型,而且她还阅读了唐诺的《眼前——漫游在〈左传〉的世界》,思考处于剧烈时代变局中的人怎样处世。我们发现,在新锐科幻作家这里,他们不仅思考人的身体的变革、世界的变革,还处理传统与现代的问题,彰显出赛博格文化间性叙事特性。

四、中国当代科幻赛博格话语建构:以《精神采样》为例

当中国科幻赛博格叙事聚焦于身体、世界与文化的间性叙事时,它还致力于自身的科幻赛博格话语建构,试图勾勒出人类在面对技术带来的挑战时所面临的选择。就此,以中国新锐科幻作家双翅目的作品为范例,集中呈现中国当代科幻赛博格的话语建构方式。

《精神采样》来自双翅目的作品集《公鸡王子》。韩松从双翅目这类新锐作家的创作中看到“他们不再仅仅是写一个点子,而是在自酿一种趣味,写自己思考或玩味中的东西,品味人类心灵的深邃、复杂与别致。他们的作品更具艺术性,更具美感,甚至带有宗教感。这是从模仿世界到拥有世界的转变,或许这就是中国的新浪潮。”[23]那么,中国当代科幻作家是如何突破西方二元话语的拘囿而提出自己的思考并探索自己的话语表述的?

《精神采样》的故事本身就将身体与精神进行了区隔。精神切片是基于人类大脑植入芯片科技的成果。通过开颅手术,将芯片镶嵌在脑壳中,芯片就可以储存人类个体大脑的精神感受,同时作为外接数据,通过植入、取出和交换,每个人都可以感受不同芯片带来的精神体验。小说主人公陈更自身没有特别的精神思想,可以在精神采样中不让切片受到个人情感扰动,因此成为一个完全纯洁的“媒介”。陈更完美地诠释了笛卡尔的肉身与精神两分的意识哲学。但《精神采样》并未单纯沿着笛卡尔的道路向前走,而是探索了精神-肉体的不同维度。主人公陈更在麻省理工学院与蕾拉、尼古拉斯的不同探索方向共同构成了身体-精神的三个维度。如果说陈更代表了身心的二元分离,蕾拉的研究代表着人类借助外在硅基身体获得身体的延伸并使得大脑也成为可以联结的神经网络,人类通过脑波联结的精神宇宙最终获得身心合一,那么尼古拉斯则反其道而行之,他让大脑收集宇宙,让人类与宇宙共生共存。

(一)身心二元观念重构:一种赛博格哲学话语

《精神采样》中,陈更代表着身心二元对立关系的继承与发展。精神外在于身体,但它本身也是物质性的,可以观看、感觉,并能为人所感知。有的人可以没有精神内核而很好地生活,比如在萨缪尔看来,陈更就是一个没有精神内核的存在。陈更从事精神采样本身也秉承这一宗旨,即精神内核是一个外在于身体的存在,它可以传递、传播和共享,可以成为商品进行售卖。陈更以自身作为切片媒介,因其采样的纯粹性,成为市场上最受欢迎的商品。他甚至产生出精神切片哲学,即“平庸是人类共享的精神世界,是人类体悟人生的起点,是人类脑波不需要微调便可以通用的频率。采样员的心灵必须平淡无奇,方能不带偏见地取得样本。”[24]23他在这里预设了人的身体作为思想的容器,而平庸的思想则导致了身体容器的有效性,从而在使用切片采集各种经历与感悟时不会受到强大的个人思想的干扰,使得客户戴上精神切片能感受完全不同的精神体验并获得完美的效果。

这里其实也出现了悖论,因为陈更精神切片中的不同精神思想就是借助于个人肉身的体验而获得的。这犹如在个体肉身中重置了两套模式,一套属于平庸的个体,一套属于完全空灵的容器,两者毫无瓜葛。但这两套身体装置产生的精神脑波如何共存在一个肉身之中?因此当注重感悟论的萨缪尔与陈更相会,萨缪尔评价陈更是“天生没有精神内核。你的所感所思所想,你的所有经历,都不会与任何人排斥。所以你的采样能向所有人开放,你的大脑连接能接通所有人的精神网络,你的切片能够适用于全人类”[24]34。但这样一个能洞彻人类思维模式和思想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呢?因此萨缪尔发现,陈更其实进行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精神入侵,因为他有两套人格。陈更实际上极具野心,就是致力于构建终极的精神结构,以此容纳任何人和任何精神内核并隐藏自己,以便随时连接其他精神内核。

这其实正是回应了20世纪晚期学术界的“身体转向”中灵魂与身体的从二元对立日益回归身体本身。汪民安在梳理西方文化中的身体观念时意识到,灵魂和身体被作为对立面开始于柏拉图,但在笛卡尔那里才建立起意识哲学,将意识与身体区分开来。也正是从笛卡尔开始,身体被看成是一个感性事实,且与启蒙运动格格不入,“身体不是被刻意地遭到压制,而是逐渐地从一种巨大的漠视中销声匿迹了。从17世纪开始,知识的讨论——如何获得知识,知识的限度何在,知识和自然的关系——慢慢地占据着哲学的兴趣中心”[25]。之后经过尼采对这种身心二元论哲学叙事线索的扭断,海德格尔与德勒兹对人类动物性身体的强调,洞察到身体讨论背后的权力意志等,从而使身体研究跳出了漫长的二元叙事传统观念,将身体看作是主动的、唯一的解释性力量。在此基础上,陈更与萨缪尔的精神内核成为一种“力”,它“只是一面破碎的镜子,零零碎碎反射着别人的行为和外部的世界。一两个不可解释的执念曾打碎这面镜子。曲曲折折的纹路凝结了经验,造就了每个人独特的精神世界”[24]40。

陈更的故事反映了双翅目在身心二元关系上的独特思考,即精神也是一种物质,它必须来源于肉身,且精神内核必须要有个人对于世界的顿悟。因此,陈更最终抛弃了精神采样的工作,也最终认清了自己的内心,走向对红尘情感的追求中。这意味着双翅目最终超越了笛卡尔的二元对立,回归身心一体观念。这也反映出中国当代科幻作家的赛博格身体话语建构成果,即人类大脑主导的精神内核最终是具身化的世界体验和世界思考。

(二)人与机器共建精神网络:一种赛博格技术话语

蕾拉的实验代表了双翅目思考人类肉身的另一个维度,即肉身可以被取代,而精神永生。蕾拉一直在做人工智能实验,因此创造出机器人吉姆并与他一起生活,她想尝试让吉姆获得人性。陈更称吉姆拥有人性,拥有蕾拉的一部分人性,但他没有精神内核。因此精神内核与人性又是不同的东西。陈更说,“人的精神只是一个无限的网状结构。自从有了切片和网络,它早就不限于神经元与细胞之间的连接了。但人性只在小小的颅腔之内,或许只与几个神经节点相关。”[24]45人的精神结构犹如互联网络,每个人的神经元就是服务器,突触就是电缆和无线电。如果吉姆成为网络神经的中枢,他就获得了整个网络结构的精神内核,他就获得了生命。这其实本质上就让吉姆作为硅基身体覆盖了以网络连接的人的大脑,也就获得了全部的人性。蕾拉与吉姆结婚证实了有机生命与硅基生命的混合,这也在催生一种新生命观念的创造。

在这里,双翅目其实将人性与精神分开,人性是人的属性,人的各种感知能力,而精神则是他自己能真正理解世界的能力。基于吉姆可以成为网络中控,所有的大脑都可以摒弃芯片连接方式,以脑波方式(类似于无限WiFi)连接到网络服务器,形成人类的神经结构,构成一个人类的大脑宇宙。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复制了莱布尼茨的单子论,每个大脑都是一个单子,单子无限延展,形成了德勒兹眼中的褶子,层层叠叠,世界由此蔓延。因此双翅目其实构建了身心合一的新模式:大脑即世界,大脑的神经网络即形式上的人类整体世界。

(三)人与宇宙的共生:正在“生成”的新世界话语

尼古拉斯走得更远,他以陈更做实验,将大脑与宇宙相连。“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子夜,陈更准备停当。他郑重其事地阖上头骨,拨动按钮。人类的所有接收设备同时向宇宙敞开。陈更那颗棱镜一般的大脑随着波段起伏,粒子跃迁,在星际间反射、蒸腾、膨胀。神经的链条沿着三维的空间、四维的曲面,最终触到了大爆炸的余烬,微波背景辐射拦住了陈更精神的触角。”[24]58陈更做了最为深刻的自我审视,发现了自身精神中的空洞,因为他并未关心过人类的生命由来和生命活力,他拥有的只是精神的废墟,而未产生过灵魂,因此并不能产生精神的内核。这也意味着陈更在经历过与宇宙的共振之后,真正审视自己并认识到了自己的所求,终归回还普通人的感官肉欲生活。这里其实也反映了双翅目最终认识到的精神与肉身的结合,并非简单的身心合一,而是在历尽千帆之后顿悟世界真谛,并最终回到肉身的感官与精神的理性融合之中。因此她诉诸的精神是德勒兹在《褶子》中所阐述的“物质的重褶环绕着灵魂,包裹着灵魂。……这些褶子,也就是不透明的幕帘上的绳索或弹簧力,代表着在物质作用下转化为行为的天赋知识。因为,物质能够借助存在于下层的‘几个小孔’使绳索的最下端发生‘颤动或震荡’。”[26]4人类精神是重重叠叠的交缠、上升与下降,是一层层涟漪般的震荡,是无法简单以肉体、精神、世界来做区分的混合体。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赛博格世界话语。

可以说,正是通过以上三种模式,双翅目重新审度并建构了身心从二元到超越二元而构成的整体性的、系统性的人的身体-精神宇宙关系。人是宇宙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宏大叙事话语的一部分,同时人也是具身化的感官触觉的一部分,爱恨情仇、吃喝玩乐共同构成了身心的反应并构建出人类的自我,因此正是这种反思身心对立并走向身体、精神与宇宙的合一从而回归平凡生活的过程,才让我们真正理解了中国当代科幻作家试图糅合各种观念,以混杂性、多元性、多重性来建构由无限褶子延伸的多重宇宙和多重精神。这也正是笔者所认为的中国科幻赛博格话语。

五、结语:科幻赛博格话语建构的意义

赛博格研究已成为一种基于生物科技、信息科技、哲学和文学想象的跨学科研究。科幻赛博格叙事与话语指向赛博格作为一种技术与肉身的混合体在跨越身心边界、颠覆中心概念、观念融合等维度中产生的表达形式与艺术重构。中国科幻赛博格话语建构则指向赛博格是作为一种人机交互的混杂身体呈现,同时也认识到构成赛博格的跨身体主体意识以及由此产生的认识论与世界论变革,探索跨越人机边界背后的社会、政治、哲学、审美与文化的意义。其中包含两个正在发生变化的重要层面。

(一)“正在生成”的新世界表达

赛博格与赛博空间紧密联系在一起,生成虚拟-真实的交互世界。赛博空间是一个通过网络信息技术生成的虚拟空间,它依赖人类对现实世界的感知,提升人类对现实空间的控制能力。因此,赛博空间既是我们现实空间的镜像,与我们现实身体与生活息息相关,又是一个由比特生成的虚拟空间。而虚拟-真实的赛博世界的生成也正在改变我们的现有世界及观念。

从社会文化来看,赛博空间创造了后地理空间、后历史空间。“赛博空间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令人惊愕的庞大网络,有无数现存的和可能的村庄、市郊和贫民窟。这是一个容纳社会、宗教和政治空间的万花筒,这些空间部分地互相依存,但也会在不同的地方相互穿越、映射和影响。互联网只是赛博空间中的一种原初的前兆,或许,最好是能够把赛博空间作为一种创制可能的世界的本体论机器来加以理解”[27]。 这也意味着人类在未来将生活在机器与机器创造的网络世界,因此人类的肌体存在与社会存在将会发生变化,也即生活在这个网络世界的人可能变成赛博格,人机结合的生活方式与社会存在模式将开启人类如希腊神话故事中的奥德赛之旅——遇见各种新问题新情况的奥德修斯的冒险。这正是穆尔所说的:“借助软件和硬件的帮助,将我们的大脑与电脑网络相连接,我们就可以迈出变成智能人的第一步。这种智能人包裹在电子茧中,同步地生活在一种多维的虚拟世界之中。甚至这种状态也并非结局:这种智能人可能还只不过是穿越空间与时间的奥德赛的开端,奥德赛将会使他远远地超越芸芸众生。”[27]31在信息化的时代,人的世界观也从机械世界观发展为信息世界观。

赛博格作为科技与人文的互渗与共融,是当前人们从身体、思想到精神正在不断建构与延伸的未来发展,也是由一套技术成果表达、身体存在表达、预想的未来文化表达共同建构的话语模式,它致力于打破人类-动物/人工生命、男性-女性、东方-西方、地球-宇宙的二元分法与认识论建构,超越现有的真实-虚拟的二分世界,以一种正在生成、正在交互、正在融合的可变性,冲击所有的确定性与稳定性,并试图以这种方式重建新的世界观。

(二)“褶子”中的人类与自我

德勒兹用“褶子”来表达世界的多样性与混杂性,犹如巴洛克风格中的褶子,物质与灵魂都在褶子的重叠与打开中趋向无穷。在《精神采样》中,双翅目力图以德勒兹的观念突破世界的二元建构,如身心、东西方、有机生命与无机生命,在杂糅与混杂中构成她对人类、人性、世界的理解和认知。这本身也呈现出德勒兹对“褶子”的阐述:打褶-展开褶子已经不单单意味着绷紧-放松、挛缩-膨胀,还意味着包裹-展开、退化-进化。有机体就是凭借其折叠能力而被定义的,它能将自己的各个部分无穷尽地折叠,但展开却不是无穷无尽的,而是展开到属于某一规定种类的程度。因此,一个有机体被包裹进了种子(器官的预先成形),而种子又被其他种子包裹,直至无穷,如同俄罗斯套娃[26]13。这种重重叠叠的有机合成,致使形而上的灵魂与形而下的身体都在弯曲与转折中发生异变,构成了赛博格的混杂、交互与无限的存在与世界。而这种模式也越来越多地呈现在中国当代科幻作家的创作中,恰如顾适的“莫比乌斯时空”,也在这种变量中无限循环。

可以说,中国当代科幻的赛博格话语正在发生作用,也正在建构中国科幻的话语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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