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瑛 费梅苹
[摘要] 当下,底层文化资本已成为解释农村学子如何取得高学业成就(考入大学)的代表性观点之一,但其仍因个人主义叙事、忽视教育资源不平等现状而备受批判。底层文化资本在被提出之时便強调对能动与结构双重因素的动态把握,却鲜有研究对其展开探讨,这种空缺导致学界对底层文化资本的认知偏差。基于此,本研究尝试运用结构化理论,探究农村籍大学生在与结构的互动中如何建构底层文化资本。研究发现,结构性张力引发自我认同的调适,激活了农村籍大学生参与学业竞争的主动性,推动了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而对自我认同的重构进一步衍生了反身性实践,最终促成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追寻自我认同的建构逻辑破解了底层文化资本的个体化归因、创生因果谬误问题,也回应了既存的研究争议。
[关键词] 自我认同 底层文化资本 建构逻辑 高学业成就
[基金项目]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中国社会工作本土化理论与实践模式研究”(项目编号:18BSH15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杨瑛,华东理工大学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生,太原工业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青少年社会工作;费梅苹(通讯作者),华东理工大学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青少年社会工作。
[中图分类号] C912.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7672(2023)03-0085-12
一、 问题的提出
“寒门出状元”“寒门出贵子”是每年高考时的热点话题,社会大众津津乐道于学子们的励志事迹,却对该群体的逆袭秘诀莫衷一是。“寒门贵子”多被用来描述取得高学业成就而考入大学的农村学子,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这些农村籍大学生能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原因是其在求学过程中创生了底层文化资本。底层文化资本的提出有力论证了“寒门出贵子”的机制,打破了底层文化缺陷论。但随着研究的推进,底层文化资本的解释路径也因个人主义叙事和忽视教育资源不平等现状而受到怀疑。事实上,程猛、康永久在该概念的创始之初便强调底层文化资本创生于个体的意义世界,并要在具体的制度情境与互动结构中进行动态理解,遗憾的是他们并未详述如何在个体与结构中进行动态理解与把握。在后续研究中,学者们对底层文化资本的深化更多地聚焦于对其现实表征的挖掘,缺乏对其创生的理论路径的深描,将底层文化资本研究局限于静态模式之中,割裂了能动与结构的辩证关系,也忽略了对其创生路径的动态探究。基于此,本研究尝试以结构化理论为研究视角,通过对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农村籍大学生的深入访谈,探究其在与结构的互动中如何建构底层文化资本。
二、 文献综述与研究方法
(一) 底层文化资本的现实表征与双重诟病
寒门何以出贵子?学界多从文化资本视角探讨该问题。文化资本理论由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提出,其认为底层劳工阶级子女缺乏中上层阶级的文化资本,因而在学校教育中更容易遭受学业失败。由此反推,部分学者提出农村学子能取得高学业成就并考入大学的原因是其通过某些途径弥补了家庭文化资本的不足,具体的弥补路径包括:学校老师的鼓励和帮助、与学长的交流;家庭中的无形文化资本如父母积极向上的教育态度与行为、修养、才能等;个人的能动性,如不竭的动力、坚强的意志力、对教育工具价值的认同等。
随着研究的深入,有学者质疑文化资本弥补说,并认为乡村境遇、寒门情境等能够激发具有社会底层特殊形态的底层文化资本,农村学子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关键在于其充分利用了底层特有的文化资本。沿着这一思路,学者们开始关注底层文化资本并从多种维度探究其现实表征。就现有研究而言,底层文化资本概念的提出者程猛、康永久将其现实表征归纳为先赋性动力、道德化思维、学校化心性品质。此外,有研究认为底层文化资本在家庭空间、乡村空间与城市空间中分别形成了勤奋踏实的惯习、读书的功利性追求、具体的知识与学习技能等文化资本。进一步地,还有研究专注于家庭或乡村等单一空间的底层文化资本表征。在家庭层面,有研究提出寒门情境激发了改变命运的内驱力、奋斗的意识和报答父母的孝心,农村家庭强调的“本分”使农村学子在学习中形成“主动在场”状态,家庭条件的困窘触发了农村学子自我发展和改变现状的意识觉醒,农村家庭传统文化资本还包括教育期望、资源、文化氛围等大众文化资本和家风、家训、家教以及勤劳、坚韧的品格。在乡村社会层面,人伦传统、亲密关系与自然心性驱动形成了担当、尊重、回馈等向上的文化品质。
然而,底层文化资本也遭到了双重诟病:其一,底层文化资本被视为一种个人主义叙事。有研究指出,由于过度强调个体能动性,高学业成就被归因于个体的能力与品质等因素,底层文化资本成为一种英雄化的个人主义叙事。在此逻辑之下,只要农村学子具备并坚守能够助力学业成功的文化品质,就能实现教育突围,这不仅导致对教育前景的乐观幻想,还造成对学业失败的农村学子的污名化与指责。其二,底层文化资本忽视教育资源不平等现状。部分学者认为,底层文化资本由底层情境所创生,对底层文化实践内在价值的认可暗含着对教育资源不公平现状的肯定。因此,农村学子在求学过程中所面对的多重不利境遇被掩盖,教育制度的诸多问题也被遮蔽,最终将不利于农村学子实现阶层突围。
综上所述,对底层文化资本的诟病集中于个人主义叙事、忽视教育资源不平等现状两个方面。事实上,正如底层文化资本的提出者程猛、康永久所强调的,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农村学子是在结构性因素的影响、个体能动性的主导下建构的底层文化资本。然而,底层文化资本究竟如何在结构与能动的双重因素中进行动态建构,并未被详述。在此之后,底层文化资本相关研究多聚焦其现实表征,注重静态模式中的挖掘,忽视在结构与能动关系中的动态探讨,导致当下底层文化资本批判中对结构与能动的割裂。由此,填补底层文化资本研究空间及回应双重诟病的必由之路应是:深入理解底层文化资本建构中结构与能动的关系,在此基础上探究农村籍大学生在高学业成就获取中如何建构底层文化资本。
社会科学中有两种相互对立的理论视角:一种是结构主义、功能主义,其秉持客体主义立场,强调结构的制约性,认为结构凌驾于人的行动之上;另一种是解释社会学,其秉持主体主义立场,强调人的行動以及意义,同时弱化结构及其制约性。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致力于终结这种二元区分的争论,他在行动、意义与结构、制约之间建立关联,提出了结构化理论。就底层文化资本的研究旨趣而言,其并未传达出单向强调结构或能动的意涵,而是强调底层文化资本是底层行动者在与结构互动中进行的建构,在这个意义上,可运用结构化理论来深入探讨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问题。
(二) 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用质性研究方法,以出身于农村家庭并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农村籍大学生为研究对象,此处农村是指镇区(镇中心、镇乡结合区、特殊区域)与乡村(乡中心区、村庄)之和。资料收集主要采用半结构访谈法,在访谈对象的选取中采用非概率抽样中的目的性抽样方法,以期能够抽取到为研究问题提供最大信息量的研究对象。鉴于笔者的高校辅导员经历和研究的便利性,本研究首先在Y市选取农村籍大学生进行访谈,在取得访谈对象的同意后,对其中的17名大学生进行了深入访谈。值得说明的是,为了尽可能减少研究中“熟人”关系导致研究对象不愿意诉说真实情况和担心隐私泄露等问题,在选取研究对象时,我们尽可能选择与笔者无直接工作关系的农村籍大学生,且在访谈开始前做了保密承诺。但由于研究者的身份是公开的,访谈对象在对一些相对敏感的话题的讨论中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一些影响。为了弥补这种缺陷,笔者又将H市作为研究地点,选取农村籍大学生进行深入访谈,访谈5人后达到资料饱和。基于以上22名访谈对象所讲述的生命故事,笔者收集了丰富生动的农村籍大学生的成长资料,深入了解了其在求学过程中所面对的结构性境遇与其自身的行动选择、感受等。在此基础上,本研究从农村籍大学生的角度出发剖析其在求学过程中需面对的结构境遇、在与结构境遇互动中采取的行动策略,进而探寻其如何建构底层文化资本。
三、 动力激活:结构性张力引发自我认同的调适
求学历程中,农村籍大学生需面对三个层面的结构性张力,其与上述结构的互动造成自我迷茫、挫败与焦虑。这些自我认同危机的产生严重威胁农村籍大学生的本体安全,受本体安全稳定需求的驱动,他们展开自我认同的调适,并促成自我反思、自我意识觉醒、自我审查,激活了自己参与学业竞争的主动性,推动了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
(一) 资源失衡与改变命运的张力引发自我反思
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在制度设计与资源配置中坚持优先保障城市的思路,长期的城市中心主义发展造成教育资源在中央—省府—中心城市—县城—乡镇—村的非均衡流动,农村成为教育资源的末梢,“重点校”等政策的推行更拉大了城乡教育资源的差距。虽然义务教育基本均衡战略实施后,农村学校的办学条件得到极大改善,但城乡教育资源仍存在明显差距。在教学质量方面,农村师资匮乏导致师生比偏低、教师老龄化、非专任教师代课、音体美课程无法有效开设,农村学校的英语、计算机等课程开设起点时间也无法与城镇学校同步。在教学内容方面,城市偏向的教学内容与农村学子的视野严重脱节,潜在地增加了其理解与掌握的难度。在教学设备与教学方式方面,城镇学校教学设备齐全且使用频率高,农村学校则存在短板;城镇学校快节奏、高要求、广拓展的教学要求也与农村学校形成鲜明对比。综上所述,城乡教育资源仍存在失衡问题,这直接导致同台竞争的城镇学子基于先赋性优势在学业竞争中抢占了上风,而农村学子则只能在此博弈中居于劣势地位。
此外,城乡家长在文化水平、教育参与意识方面也存在一定差异。相对而言,农村家长更专注于对子女的生活照料,他们的文化程度较低、教育参与能力较弱,且部分父母常年在外务工,这造成多数农村家长无法为子女提供具体的有建设性的学业支持。尤其是在选择学校、选择专业等重大教育决策时,城市父母相对较高的教育参与意识和能力使得子女的教育决策成为在确定性背景中做出的选择,而农村学子的教育决策却由于农村家长的教育参与度低、参与能力有限而充满不确定性风险。教育竞争每一阶段的成功与否直接影响下一阶段的成败,“永远确定”与“永远不确定”的教育决策对比削弱了农村学子的学业竞争力,城镇学子的学业优势再次被强化。
我初中时读的是所重点学校,大家成绩都很好,我进去就很不适应。虽然小学的时候还可以,但是我小学阶段没学过英语,其他同学都学过了,这是一个最大的差别。初中有电脑课,我那个时候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电脑、怎么操作等,上课完全就听不懂,但是他们就很了解。(Y-12)
事实上,在实用主义与理性取向的教育认知影响下,乡村社会以及农村家庭将子女接受教育的唯一目标定位为“改变命运”,即通过高学业成就的获取进入大学,从而摆脱农村一直延续的体力劳动并进城从事轻松高薪的脑力劳动。受此种化约主义教育观规训,高学业成就的获取成为农村籍大学生彰显成功身份的唯一符码,学业竞争获胜成为其行动宗旨。显然,教育资源的失衡使农村籍大学生无法在与城镇学子的学业竞争中取胜,但改变命运的成功观又使其承受着学业必须取胜的压力,这种结构性张力成为农村籍大学生需直面的结构境遇。在与上述结构的互动中,频频出现的学业挫折使农村籍大学生产生极强的落差感,其饱受崩溃、难过、压抑等情绪困扰并陷入无所适从的发展状态中,进而造成自我迷茫的问题,如“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什么”。
进一步而言,自我迷茫源于确定性的瓦解,农村籍大学生在以往的学业竞争中形塑了学业取胜的积极叙事,但在与城镇学子的学业竞争中这一叙事被打破,充斥着不确定性,严重威胁其本体安全。本体安全的需求是个体有序生活与维续健康心态的基石,一旦本体安全遭受威胁必然促使农村籍大学生展开自我认同的调适。在全新的城镇境遇中,农村籍大学生开始尝试重新审视与定位自己以延续学业优势,如有意识地反思自身的学业定位、对学业发展方向展开规划等,通过自我反思的方式调适自我认同。由此可见,结构性张力引发的自我反思激活了农村籍大学生参与学业竞争的主动性,助力其获取高学业成就,也推动了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
(二) 同辈区隔与融入学校的张力引发意识觉醒
受城乡学校空间布局和教育城镇化的影响,农村学子的求学过程需辗转于乡村、镇、县城等逐级跨越的学校场域。此种流动历程使农村学子有机会结识不同学校中的同辈群体,但差异化的成长境遇与培育导向也铸就了同辈群体间的隔阂。在学校层面,城镇学校普遍注重素质教育,学生的素养与能力得到全面提升;农村学校多将升学率作为教育导向,强调学业成绩的提升,忽视对学生的美育、体育等课程教育以及实践活动、校园文化等课外素养的培育。在家庭层面,父母认知与时间安排的差异也造成了不同的子女教养方式。城镇家庭多采取协作培养策略并从多方面培育子女的社会适应能力,而农村家庭多选择自然成长策略,将精力集中于子女的学业成绩,相对忽视课外兴趣爱好等的培养。城镇与农村差异化的学校导向和家庭教养方式使得学生个体形成不同的认知阅历、兴趣爱好等。然而,城镇学校基于城市偏向的教育体系与其自身的教育观念更倾向认可城镇学子的素养与能力,农村学子“乡土性”的素养与能力被漠视甚至被贬低,这使得城镇学子在与农村学子的比较中优越性突显,农村学子的局促感与疏离感被固化。这种社会比较也降低了两类群体间互动的可能性,部分农村籍大学生因与同辈群体缺乏共同话题而遭到排挤与孤立,也有部分农村籍大学生为了避免被同辈群体嘲笑与讽刺而主动拉大与同辈的社交距离,最终造成同辈区隔。
我来自农村,转到市区后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自己的心理问题,感觉到自卑。在交朋友方面,感觉他们高人一等,他们都讲普通话,感觉特别新鲜,觉得自己特别土,就会很孤独,没有什么朋友。(H-01)
不可否认,同辈群体是青少年情感支持的重要来源,尤其是在青春期,青少年在脱离父母的心理需求驱动下急于找寻可使其自由实践的场所,与同辈群体的联结恰可以承接该功能?譹?訛,融入城镇学校并与同辈建立良性互动成为农村籍大学生的迫切需求。由此,同辈区隔与融入学校的结构性张力成为农村籍大学生不得不面对的成长境遇。在与上述结构的互动中,强烈的融入意愿与现实区隔的矛盾使其产生“土”“差”等消极自我评价并挣扎于自卑、抑郁等心理困局中,这不断冲击着他们的自我认同,引发其对自身认知与体验的挫败感。
实质上,农村籍大学生的自我挫败感暗含着其对自身例行化行为方式的质疑与摒弃,进而遭遇强烈的失控感与无力感,其所能獲取的本体安全感大幅降低。受本体安全稳定需求的驱动,农村籍大学生展开了自我认同的调适,其为迎合同辈群体而通过追求时尚、捕捉时事热点等建立共同话题,甚至为融入同辈群体而遵从各种青年亚文化如去网吧玩游戏、抽烟等,却仍无法完美达到被同辈群体接纳的目标。这促使农村籍大学生进行更深入的反身性思考。他们开始不再被他者所裹挟一味弥补与迎合,而是意识到作为主体可以寻找自己能主动把握的新突破点,“学习好”便成为唯一希望。“学习好”意味着可以帮助同辈解决学习问题、赢得同辈关注和崇拜、缓和同辈关系并避免遭受同辈欺负等。在这个意义上,“学习好”的策略为该时期农村籍大学生赢得了相对独立的空间,满足其被同辈群体关注与认可的需求,并使其能在此空间中享受学习好的优越感,也直接助力其高学业成就的获取。对自我认同的调适赋予了农村籍大学生进行自我认知的机会,促成了其自我意识的觉醒,激活了其参与学业竞争的主动性,助推了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
(三) 亲代支持与子代回报的张力引发自我审查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农村劳动力大规模向城市转移,部分农村家庭实现了从农村到城市的工作场所转换。城市体验加深了农村人口对城乡差异化的收入与职业声望的认知,其对城镇生活的向往不断被强化,逃离农村生活成为其发展愿景。虽然以人为核心的城镇化战略加速了农民的市民化进程,但城市的排斥、受教育程度低等仍限制着农村人口的城市融入,并使其市民化进程困难重重。为了弥补自身发展的缺憾,农村父母将离农与向上流动的厚望寄予子代,为子代建构出通过高学业成就来获得市民身份的发展目标。由此,农村学子学业成就的获取不再仅仅是个体任务,而转变为农村家庭的发展目标。
为了达成目标,农村家庭以“家本位”来组织生活,家庭的资源配置、工作与生活安排等都围绕子代的学业展开,父母尽全力为子女提供支持。一方面,亲代全力提供经济支持。教育成为农村学子实现向上流动的单一通道,无形中加剧了竞争的激烈程度,更裹挟着其父母不断攀比家庭教育投入并极力争夺优质教育资源。为此,多数农村家庭父母通过外出务工、增加务工时长与劳动强度等增加经济收入,并在家庭收入分配中优先向子女的教育支出倾斜,保证子女在教育资源获取中的优势地位。另一方面,亲代也全力提供生活照料与情感支持。为了使进城异地求学的子女能将更多时间与精力投入学业,多数父母选择以陪读的方式照料子女的日常生活。此外,父母也十分关注子女的学业水平,通过询问学业成绩等了解子女的学业表现,并给予鼓励和安慰等情感支持。
我就感觉妈妈很辛苦,为了给我赚一些学习的钱,她在街上卖玉米啥的,但是她也赚不了多少。我补课费挺贵的,但是交钱的时候她一点儿都不犹豫。关于学习方面的事情,她说我不能比别的孩子差,他们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我提供条件。另外,妈妈还陪我学习,周末她啥也不干,就陪我监督我,我学习的时候她就会坐旁边,她又不会辅导我作业,就只是默默地陪着我。(Y-09)
我国传统的“孝”文化假定了互报模式,对于农村籍大学生而言,父母倾力为其提供经济支持、生活照料与情感支持,这种辛苦付出展现了父母之爱的投入,子代便理所应当地对父母进行回报,“孝”具有生理、心理与社会三个层次,农村籍大学生对父母的回报就是实现父母建构的家庭发展目标之一,即获取高学业成就并实现向上流动。亲代的支持与子代的回报是构建亲子双向信任的有效路径,父母尽全力为农村籍大学生提供支持,但农村籍大学生学业成就的获取却因涉及多重因素而充满不确定性。因此,农村籍大学生长期处于担心辜负父母厚望的恐慌中,随着恐惧与压抑状态的持续,其焦虑体验逐步加重。?譺?訛
婴儿期的子女对父母具有依赖需求,伴随着生理与认知的成熟,子女对父母的依赖逐步弱化,但亲子间的信任仍是维系子女本体安全的重要因素。农村籍大学生对亲子信任的焦虑使其本体安全难以维系,为了遏制本体安全的减弱,他们按照父母的要求审查自身的思想与行为,以弱化对父母的负罪感与羞耻感,并以此进行自我认同的调适。这种对父母学业要求的遵从激发了农村籍大学生高学业成就获取的动力,在这个意义上,正是受自我审查的推动,农村籍大学生才能更主动地参与学业竞争,底层文化资本也才得以被建构。
四、 行动创生:自我认同重构衍生的反身性实践
在自我认同调适的基础上,农村籍大学生通过对自我的从众化、主体化与道德化形塑展开自我认同重构,由此衍生出模仿与追赶的学习行动、不服输与“争”的学习行动和三重报恩式的学习动机,促成了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
(一) 自我的从众化形塑与模仿、追赶的学习行动
城乡教育资源失衡与改变命运的张力促使农村籍大学生进行自我认同的调适,引发了其对自我的反思。城乡教育资源的失衡导致城乡教育体系的差异化,形成城乡不同的学业参照体系。单一的参照体系可规范个体行为,并协助个体确立与维持行动的意义,而参照体系的多元却会破坏个体惯常的行动方式并产生诸多不确定性困扰。就这个层面上而言,农村籍大学生自我迷茫问题的解决,即自我认同重构的核心是在乡村参照体系与城镇参照体系之间做出选择,保持学业的确定性。在众多权威中的自由选择实际上是一种负担,因此个体更倾向于在支配性权威中寻求庇护。对农村籍大学生而言也不例外,认知局限造成其对城镇境遇知之甚少,但显而易见的是城市偏向的教育体系更倾向于认可城镇学子的学习行为并将其视作学习榜样。由此,农村籍大学生趋向于认同与服从城镇参照体系,其对自我认同的重构也秉持着生成与城镇学子高同质性自我特质的思路,将城镇学子尤其是城镇优秀学生群体建构为镜像自我,对自我进行从众化形塑。
为了追逐镜像自我,农村籍大学生选择模仿城镇学子的学习行为,如通过“人家学习我也学习”等方法破解学业困惑、探索学业发展路径等。在模仿的基础上,农村籍大学生还积极追赶城镇学子,如通过早起晚睡等增加学习时长、通过长期坚持来提升学习韧性、通过参加课外辅导扩展学习内容等,追赶城镇优秀同辈群体。
其实我感觉我们这些农村家庭出来的孩子,个人素质方面、综合素质方面跟别人差得太远。刚上初中的时候我就感觉跟别人差距很大,然后我就一直在追,一股劲往前冲,一直想让自己更优秀,就这样冲到了高中。高中的时候,我发现又比别人差好多,然后就更加努力去追赶别人。这是一个长期痛苦的过程,我好像就是一直在追赶别人的脚步。(H-02)
模仿与追赶的学习行动有益于农村籍大学生在父母教育参与较低的情境中最大化地发挥其自身的能动性,弱化家庭教育资源不足对其学业发展的制约性影响。同时,对学习方法、学业规划等的模仿也使农村籍大学生能快速适应城镇学校的教学模式并提高学习能力,学习进度的追赶更增加了其高学业成就的获取概率。由此而言,对自我认同的重构及其衍生的反身性实践促成了“先赋性动力”“改变命运内驱力”等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
(二) 自我的主体化形塑与不服输、“争”的学习行动
同辈区隔与融入学校的结构性张力引发农村籍大学生自我意识的觉醒,其开始具备“主我”的意识与能力。在生存意义上,与个体自主性剥夺相伴而生的往往是个体对主动支配权的积极寻求。就农村籍大学生而言,迎合同辈群体的多种尝试并未奏效,其开始聚焦行动的自主性。“学习好”成为农村籍大学生可把握的最优策略,它不仅可以扭转农村籍大学生在同辈群体中的边缘位置并帮助其找回归属感,而且可凭借该优势建立和谐的同辈关系。由此,农村籍大学生对自我认同的重构应以主体性的确立为基础,通过对自我的主体化形塑而展开。
在自我的主體化形塑中,农村籍大学生为了更主动把握“学习好”的策略而形成不服输也不能输的行动逻辑。上述行动逻辑调动了农村籍大学生的学习积极性,促使其为了学业成就的获取而采取“争”的行动策略。一方面,农村籍大学生高度自律,最大限度地将时间与精力投入学习中,忽略与学业不相关的一切事物,以快速提升学业成绩。另一方面,农村籍大学生高度自主,在学校自发学习,依靠其自身来制定学业规划、处理学业困惑,并主动调整自身状态更专注地投入学习,以保持学业成绩的稳定。
我看不惯别人比我好一点,比如快高考了,考试会很多,如果哪一次别人比我考得好了也很正常,但我心里就很不开心。别人比我好,我一定要把别人超过去,我会更努力。每天晚上都学习到很晚,早上也起得很早,整天学习,我一定要保住名次,不能让别人超过我。后来能够越走越好,可能也是因为有这种自强的心理。(H-05)
高度自律与自主的学习行为不仅有益于农村籍大学生提高并维持学业成绩,而且在长期实践中可规范其学习行动并内化为学习习惯,有助于其高学业成就的获取。由此,对自我认同的重构以及不服输、“争”的学习行动促成了奋斗、勤奋、吃苦等更具身体形态的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
(三) 自我的道德化形塑与三重报恩式的学习动机
农村家庭竭尽全力的教育支持与农村籍大学生的学业回报重任引发了农村籍大学生对自我的审查,他们迫切希望通过高学业成就的获取来重建亲子信任关系。随着农村籍大学生对自我审查的不断深入,他们更倾向于以回报父母的承诺即“孝”的文化模式来建构身份,为此,对自我进行道德化形塑以重构自我认同成为其最佳选择。
在自我的道德化形塑中,道德发挥了规范与激励双重作用。道德的规范作用在于运用失德的惩戒机制约束个体行为。对于农村籍大学生而言,父母的高教育期待以及由其促成的经济支持、生活照料与情感支持被归结为亲代对子代的恩惠,受以学业失败为代表的“不孝”的威慑,子代形成了不辜负父母恩惠的学习动机。此外,道德的激励作用在于引导个体向更好的方向发展,农村籍大学生在该机制的驱动下形成了为父母争面子与改变家庭命运的学习动机。其一,为父母争面子的学习动机。“面子”作为中国人特有的文化心理现象,对人的行为有重要影响。就学习而言,父母的面子被具象化为学习成绩,为父母争面子即意味着农村籍大学生要不断提升学习成绩,特别是在亲戚、邻居子女等熟人群体中保持学业成绩的领先地位。其二,改变家庭命运的学习动机。父母为农村籍大学生提供了全力的经济支持,农村籍大学生深知家庭条件的艰苦和父母工作的艰辛,对父母回馈的内心渴望激发了其改变家庭处境的强烈愿望,进一步强化了学习动机。
一想到自己的家庭条件并不是多么好,父亲常年在外打工,特别辛苦,母亲经营农田也很辛苦,我就会把这些化为动力,想通过学习让自己变得更好,让这个家庭变得更好,不想让他们以后再从事这种特别辛苦的劳动。每次考试成绩出来后,我会有一个对比,一旦自己没有考到目标名次,就会有愧疚感、罪恶感,就会不断鞭策自己去实现自己的目标。(H-01)
面子、命运和恩典是统治中国的三个女神。农村籍大学生为父母争面子、改变家庭命运和不辜负父母恩惠的学习动机使其能不断抵御环境风险并有勇气直面挑战,更有超强的毅力坚持学习,以取得高学业成就。综上所述,自我认同的重构和衍生的三重报恩式学习动机促成了“报答父母孝心”“道德化思维”等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
五、 结论与讨论
通过对取得了高学业成就的农村籍大学生的研究发现,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伴随着农村籍大学生对自我认同的追寻而展开。资源失衡与改变命运、同辈区隔与融入学校、亲代支持与子代回报三重结构性张力激起了农村籍大学生的认同危机,而自我认同的调适促成了自我反思、意识觉醒、自我审查,激活了农村籍大学生参与学业竞争的主动性,推动了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在自我认同调适的基础上,农村籍大学生展开了自我认同重构并衍生出多样化的学习行动与学习动机,最终促成了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
上述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逻辑有效回应了当下研究中对底层文化资本的双重诟病。一方面,底层文化资本是伴随着农村籍大学生对自我认同的追寻而展开建构的,自我认同的调适与重构都是农村籍大学生与结构互动的反身性结果。在这个过程中,农村籍大学生基于其对自身意义的解读而采取了诸多行动策略,由此展现的个体能动性对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不能因此忽略底层文化资本建构中的结构以及个体与结构的互动,更不能将高学业成就的获取完全归因于农村学子个体。由此,底层文化资本建构逻辑的研究破解了底层文化资本的个体化归因叙事,也化解了现有研究中由于个体化归因而对底层文化资本展开的英雄主义叙事、污名化等批判。
另一方面,对底层文化资本持批判态度的学者认为底层文化资本由底层情境直接创生,因此为了底层文化资本的生成应维持底层情境(默许教育资源分布不均衡的现状)。然而,通过研究可以发现,结构性张力引发自我认同的调适,再经由自我认同重构衍生了反身性实践,最终才创生了底层文化资本。所以,底层文化资本是农村籍大学生在对自我认同的追寻中建构的,这种理路改变了既有研究中底层情境与底层文化资本创生的因果关系,故为了创生底层文化资本而漠视甚至固化现有教育资源分布不均衡便成为无稽之谈。进一步地,在底层文化资本的建构中,对结构境遇的深描揭示了农村籍大学生在求学过程中所面临的诸多风险情境,此种风险情境既暗含着获取高学业成就的机遇,也潜藏着学业失败的风险。对风险情境的聚焦揭示了城乡教育分化与以城市为中心的教育体系、学生评价标准等教育不公平现状对农村学子发展的阻滞,也启发我们从宏观制度层面思考城乡教育的发展问题。城乡教育不能再是以城市为中心主导的“以城化村”,而应是在二者优势互补基础上的融合发展,包括在教育资源均衡基础上教育目标、教育方式与教育内容的深度融合,以促成城乡文化平等化、城乡教育内容与教育方式一体化,實现城乡学生之间的相互尊重与承认,消除城镇学校对农村学子的歧视,构建城乡学生共享的、公平的教育制度体系。
(责任编辑:余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