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春成是近年文坛崛起的一位极具辨识度的青年小说家。他的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以充满异质性的审美内蕴,深受学院学者、媒体空间和读者大众所激赏,并且一举斩获第四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与此同时,批评界也因其小说想象力的飞翔性和通透缠绵的南方气质,从而将其纳入“新南方写作”的讨论视野中,成为“新南方写作”极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
有关“新南方写作”的讨论,近来成为当下文坛的热门话题,也是当下批评界所着力开掘的新的学术增长点。在这一概念的萌生、建构、发展和成熟的过程中,最为核心的问题便在于“新南方写作”的“新”在哪里?对此,学术界的爭论依然在如火如荼地开展中。首先可以明确的是,“新南方写作”在文学地理层面上的“临界”或“边地”属性,即“向岭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粤港澳大湾区,乃至东南亚华文文学”①。而批评界所争论的主要焦点在于“新南方写作”的审美边界和精神边界问题。在我看来,要想获得共识性的认知与理解,增强“新南方写作”概念的学术膂力,使得这一批评装置更具阐释的效度与信度,不仅要在文学地理层面明确“在南方写作”,即“南方的背景”和“南方的经验”,更要着重强调“南方的腔调”②,即创作主体在精神地理和审美吁求层面的深层意涵。
在我看来,“新南方写作”之为“新”,其中很大原因在于新南方作家们在叙写新南方时所表现出的无与伦比的叙事想象力。他们常常突破经验的边界,通过丰饶、奇诡而又绚丽的想象来结构小说叙事,重新激活了南方以南的文学魅力,让文学南方在作家想象力的驱动下变得熠熠生辉、光彩照人。这在朱山坡、陈崇正、林森、王威廉、林棹等新南方代表性作家那里都有较为显著的呈现。例如朱山坡的《蛋镇电影院》(《荀滑逃脱》)中的盗窃者荀滑面对抓捕,在千钧一发之际,跃入电影屏幕中的火车奔向远方,消失在蛋镇。11年后他又搭乘《东方快车谋杀案》中横贯欧亚的列车,重返蛋镇,摇身一变为炙手可热的企业家。陈崇正的《美人城手记》同样借由想象力的内在驱动,融合了科幻、悬疑、青春、历史乃至网络游戏等诸多叙事元素,在一种“乡土赛博格”的叙事时空中,为“后人类时代”危机重重的人类个体指出一条自我救赎的金光大道。林棹的《潮汐图》则是一部根植于岭南风土的魔幻故事,作者任由想象力在小说中肆无忌惮地飞奔放荡,笼禽困兽、江河重洋、寰宇新知、众生百相等,全部在这里汇聚一堂,最终勾画出近世岭南这一特殊时空的婀娜风姿。从中不难看出,这种想象力的飞奔与曼舞,已经成为“新南方写作”在审美特质方面的重要标识。
从当前批评界既有的研究成果来看,很多学者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在陈培浩看来,“‘新南方写作区别于既往‘南方写作的重要维度,便是想象力的多样性。倡导‘新南方,不是标新立异,而是基于这样一种立场:新的文学想象力,隐藏着文学和主体自我更新的潜能”③。杨庆祥显然也关注到了这个问题,他认为“新南方写作”之新“在精神脉络上与世界文学中的‘南方有高度的契合,虚构、想象、对边界的突破等构成了这些作品的关键词”④。正因如此,我们可以毫不讳言地说,“新南方写作”之新,就在于新南方作家们经由想象力这一强劲的叙事之维,勾连历史、现在与未来,并且打通地方、国族与世界,最终以一种“边缘性”姿态来挣脱旧有的文学与历史叙事的重重枷锁,打破既往文学叙述中的地理暴政,从而迈向更为广阔悠远的审美之境。
从这个层面来看,陈春成无疑是“新南方写作”的典型作家,不过与林森、陈崇正、朱山坡、林棹、陶丽群等新南方作家所不同的是,陈春成小说中的新南方性却非完全通过具象的地理标识、世俗风物和文化景观所表现出来的。除了《竹峰寺》《夜晚的潜水艇》等少数几个作品具备文学理学意义上的新南方性之外,其小说中的新南方性更多的是通过一种具有南方气息的想象和氛围来营构的,乃是一种氤氲在小说语言和叙事构境上空的独特的精神气质。读罢他的小说,一种赏心悦目的通透之感袭面而来。这种感觉,就好似欣赏一个花季的少女在广袤无垠的露天冰河里自由曼舞,那曼妙的舞姿,与自然、天空、冰河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她仿佛不是在跳舞,而是在创造一种囊括万物的舞蹈,一种人间匮乏的语言,一种有关宇宙的哲学。引用小说中的一段话来形容:“那些字句安宁疏朗,如冬日的树林。语感真是好极了,让人不禁跟着低声念诵起来。我一下子就看进去了,很多年没从文字中获得这样的愉悦了。”⑤这种轻逸、通透、缠绵、暧昧、幽远的气质,唯有南方以南的作家才能够将其恰如其分地跃然纸上。
二
当然,我们这里所看重的“新南方写作”的想象力,不是一种凌空蹈虚式的架空与杜撰,而是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和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⑥,它必须扎根于我们存在的实在世界,“不管想象如何轻逸瑰丽,想象力只有置身于语言、经验、现实、时代、历史、价值观等构成的理解力综合体中才得以生成自身的价值”⑦。在陈春成为数不多但却短小精悍的十几个短篇里,他却以其天马行空般的叙事想象力,对人类可能性的存在处境进行了别开生面的叙述。小说交织着现实与虚幻、过去与未来、恒常与无常、规训与反规训、现代性与反现代性等诸多充满悖谬性的二元对立因素,并且由此构成了其别具一格的审美张力。在小说中,陈春成通过其反经验的叙事策略,为我们呈现了诸多极为丰沛和饶有意味的审美空间。其中,既有对现代人日常生活平庸和困顿的负隅顽抗,也有对世事变迁人事无常的深深怅惘;既有对特定社会权力和秩序的无边质疑,也有对现代文明世界技术主义和工具理性的无情鞭挞。
随着现代社会的技术进步和文明演进,人们的日常生活在获得物质性的极大丰裕和满足的同时,作为个体的人越来越被禁锢在特定的价值体系当中,一旦逾越这个体系的边界,就会被视为异类,进而被剔出在社会价值的体系之外,与社会所疏离,成为孤立的人。因此,人们要想成为“社会人”,就必须用固定的价值标的来规训自己,甚至压抑自己。就像列斐伏尔所说的那样,现代社会“对日常生活的统治不仅表现在物质生产与消费领域,而且潜在于对人们的精神文化心理的全面控制之中,有形的、局部的、外部的、直接的物质统治被隐形的、内在的、无孔不入的抽象统治所取代,外在的压抑被自我压抑所取代”⑧。《夜晚的潜水艇》在某种程度上,正可以看作是对这种规训和压抑的剧烈抗争。小说动用了一种元叙事的策略,在博尔赫斯式的叙事迷宫中虚构了一场异度空间的奇幻之旅。在陈透纳的叙述构境中,他通过夜晚驾驶潜水艇深海巡游的叙事想象,暂时摆脱了日常生活中的秩序体系和律令话语的规训及钳制,消除了贵贱上下的森严界限,抛弃了来自财富、阶级和地位的等级划分。只有在想象的时空当中,他的灵魂才能驰骋飞翔,成为一个自由的、完整的人。而高考、就业、结婚、买房,这些世俗意义上的价值体系则漂浮在他的内在宇宙之外。一旦他脱离那个自在的想象宇宙,他将如同行尸走肉般在人间过活。尽管他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是在他看来,他的才华“早在十六岁那年就离我而去,飞出天外了。我中年开始作画,不过是想描绘记忆中那些画面。写点诗,仅此而已。我只是如实临摹,并非世人所说的什么主义”⑨。在这里,陈春成用他强劲的艺术想象力,带领读者逡巡于一个脱离现实世界的异梦空间,让灵魂在想象的时空里自由驰骋,进而实现了对世俗秩序体系的顽强抵抗。而《传彩笔》《酿酒师》《尺波》则汲取了中国古典神话的某些叙事资源,将现实与神话相融合,来表达人类的某种孤绝和虚无的存在境遇。
相对而言,《竹峰寺》《李茵的湖》这两个小说则更具现实性和在地性。只不过,陈春成在这里采取的乃是一种贴地飞行的叙述姿态,来表达创作主体对于社会变迁和人事无常的深深怅惘。其中《竹峰寺》叙述了行将毕业迈入社会的“我”在竹峰寺这个世外之地获得灵魂顿悟的例外时刻。在城市中长久的生活,早已使“我”的感情变得冷漠。面对故乡的消逝、世事的变迁,于是内心极度渴望有一缕恒久的空间能够藏匿乡屋的钥匙,同时安放“我”那漂浮无定的灵魂。“我”在偶然间发现了世人遍寻而不得的《覆船山房随笔》碑刻,就藏在寺中深山菜园旁长满青苔的溪桥之下,于是便将钥匙以及有关故乡的回忆都存放在此,紧挨着那块隐秘的石碑,不为世人所知晓。而这,正是“我”用以抵御这个无常世界的私密事件,以及“灵魂”得以在这个纷扰世间休憩的栖息之所。《李茵的湖》中的“我”和李茵对于“树池”的追寻与发现,同样可以视作是创作主体对这个变幻莫测的无常世界的一次深情驻足。小说在打开人物个人心灵秘史的同时,也在于无声处揭示了社会历史的沧桑印痕。
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一书中曾经指出,随着现代资本主义和工业技术的飞速发展,个体愈来愈被技术和工业社会的效率所统辖和征服,作为个体的人都被裹挟到由工业社会所制造出来的经济和社会的庞大机器当中。于是,人的情感的丰盈性、生命的繁复性和灵魂的飘逸性也都被一种简化的现实秩序所形塑,“顺从”成为整个社会结构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由此便出现了“单向度的社会”和“单向度的人”⑩。马尔库塞对西方发达工业社会的发现实际上具有超强的预见性,未来社会的形态甚至也在他的论述里初见端倪。陈春成的《裁云记》便是一篇颇具未来感的小说。小说对未来社会的某种可能性存在状态进行了巧妙的叙述。在小说所呈现的时空当中,社会中的一切都被种种机械化的装置所控制,甚至就连天上的云彩这样一种看似不可控的自然物态,都可以按照人类的意愿进行随意修剪。而这起因于某个领导在视察过程中觉得天上的云彩不够规整,就像一块破烂的抹布,于是便设立了一个专门修剪云彩的机构——云彩管理局。《城市云彩管理条例》规定:“所有的云都应依法修剪成规定尺寸的椭圆形,边缘为均匀的波浪花边,否则即属于违法云,我局将依法对其进行消灭。”11在这里,所有的人与事物都被统摄在一种确定性的装置当中,而这正是所谓的现代“文明世界的基石”,不容动摇,无可置疑。《音乐家》则将叙事的背景置于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在那里同样设置了一个类似于《裁云记》中的云彩管理局的机构——乐曲审查办公室,用以审定乐曲合法与否。乐曲审查办公室通过制定一系列的制度方法,以及必要的政治教育和乐理训练,力图将一切深奥的、神秘的以及代表精英阶层价值观的乐曲全部篩查出来并予以销毁,而创作和演奏这些乐曲的人也将因此获罪。在这里,音乐这种高度抒情性的东西也不得不服膺于技术的霸权,在一种机械的审查装置当中变得荒腔走板,丧失了艺术的本真生命。而《〈红楼梦〉弥撒》则在这一基础上走得更远。小说将叙事的笔触延伸至更为遥远的未来——公元4876年——第一次星球大战后。此时《红楼梦》只剩下民间散落的一些断章残篇,几近消逝于世间。更有甚者,某些“非法团体”将其当作《圣经》一般的存在,因为其中存在的某些感伤意绪乃是对那个未来世界统治威权的一种极大嘲讽和解构。而统治当局则力图将《红楼梦》加以修正,去其糟粕,注入新时代的正能量,由此改造为一本宣扬盛世精神、催人奋进的经典,以提高寰球大总统的支持率并维系其专制统治。在这里,陈春成通过一个庞大的隐喻结构,其所隐喻乃是“一个本体性的精神洞穴,个体在与外部历史、宗教等力量的博弈中寄身其间”12,而这也暗示了未来人类的某种可能性存在境况。
从对历史流徙的驻足回望和无限怅惘,到对社会现实的冷静审视和深度质询,再到对人类未来的深情遥望和暗暗隐忧,陈春成以其非凡的艺术想象力和充满灵性的语词叙境,为我们营造了一种别有意味的时空体验,也打开了人类存在的多重可能性面向,最终彰显出创作主体想要构建自身独特的宇宙诗学的主体意愿,以及企图重铸文学想象力的审美旨归。与此同时,这种新的文学想象力的复归,也重新激活了文学南方应有的生机与活力,让我们看到了文学南方所蕴藏的巨大魅力和潜力。
三
想象力是所有艺术门类区别于其他事物的一种本质性力量。从哲学层面看,想象力是感性和知性之间的一种中介性先天能力,在人的判断认识方面起着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从文学层面看,想象力是作家勾连现实生活与虚构世界的一座重要桥梁,是文学诗性空间所赖以建构的基本质素。任何艺术作品如果没有想象力的内在驱动,便会困囿于现实的日常生活经验,简单地按照现实生活的逻辑法则进行话语构造,最终将会沦为现实的奴隶。可以说没有想象力,文学将无法穿透客观世界的重重雾霭,进入广阔超迈的精神空间,因此也就无法抵达人性存在的内面宇宙,最终也无法呈现人类世界更为潜在和丰饶的生命情态。
自中国新文学诞生以来,写“真实”或者说“现实主义”,一直都是中国作家所孜孜以求的美学信仰,甚至在某些历史阶段成为中国作家们至高无上的写作伦理。这一情形在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和新历史小说潮流中有所改观。然而进入新世纪,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以热烈的态度全面地拥抱现实,肯定现实,书写现实,以至于常常停留在对现实生活的简单描摹之上,对现实采取一种高度迎合的态度,而缺乏对现实生活的超越性想象。这种想象力的溃败与遗失,“并非仅仅意味着作家对自我内心世界的漠视,对诗性人生理想的放弃,其实还隐藏着他们对世俗生存高度迎合的精神姿态,折射出他们对实利世界不断妥协的内心欲求”13。正因如此,以陈春成、朱山坡、王威廉等为代表的“新南方写作”所展现出的想象力的越轨与别致,才更显弥足珍贵。新南方作家通过文学想象力的更新与重铸,不仅使南方在历史和文化结构层面摆脱了对于北方的依附性状态,最终重构出一个“新的南方的主体”14,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当代作家突破叙事惯性、拒绝现实世界和眺望理想主义的勇气与决心。
实际上,即便是为数众多的以奇诡的想象为根基的网络文学,我们也很难看到其中具有某些飞翔性和超越性的审美品质,毋庸说它们对人类可能性存在的深度探寻。在我看来,网络小说中的想象与其说是一种文学想象,不如说是一种古老的封建权力结构的变形。而在陈春成等为代表的新南方作家笔下,却让我们看到了重新激活中国当代小说审美想象力的可能性。值得一提的是,陈春成小说中所展露出来的叙事想象力,并非是像很多网络小说中那样使脱离了现实逻辑的想象滑行,而是有着坚实的现实基础和逻辑支点。例如在《夜晚的潜水艇》中,小说在一种“中国套盒”式的叙事架构中设置了两条相互弥合的冲突主线:其一是从博尔赫斯往深海中丢入一枚硬币开始,再到富商如朝圣般地找寻硬币,及至寻找硬币的潜艇在深海失事;其二是知名印象派画家、象征主义诗人陈透纳追忆早年生活的散文,文中写到他的少年时代曾被过度生长的幻想所缠绕,思维整日逡巡于现实生活之外的幻想世界。在他非比寻常的想象旅途中,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驾驶潜水艇在深海夜行,并在某一次航行中拔刀相助,拯救了被珊瑚礁卡住而危在旦夕的另一艘潜艇后消失于深海。然而他最终因为不忍看到父母为自己的“思想漫游”而心力交瘁,所以选择回归现实世界的生存法则当中,但是从此也失却了所有的想象力。实际上,无论是富豪也好,陈透纳也罢,他们都如同塞万提斯笔下那挺起长矛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在其如傻如痴如醉如狂般的臆想背后,乃是一种对现实世界秩序体系的拒绝与反击。
纵观当下的小说面貌,很多作家的创作打通的只是个人情感和现实的种种关系,难以摆脱写实化叙事思维的束缚。但陈春成却借助于其强劲的艺术想象,不断地将人物在心灵时间中活动的欲望和轨迹组合成故事文本,使话语在某种程度上完全沿着创作主体的想象自由地飞翔,人物也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广阔时空中进行着纯粹的精神漫游。同样的情形在他的《裁云记》《传彩笔》《酿酒师》等小说中都有着不俗的表达。正是他的这些创作实践,让我们看到重铸中国当代小说审美想象力的无限可能。
当然,对文学想象力的张扬和重铸并非是陈春成小说创作的终极旨归,而是通往其小说审美之境的一条必经之途。在我看来,幻想和想象乃是陈春成反抗现实世界秩序原则的一把得力拐杖。在创作过程中,陈春成并没有让自己的创作悬浮在虚空的想象当中,而是从想象停滞的地方出发,直面我们存在世界的平庸和匮乏,并且“将这个现实世界错置其位,使其陌生化,揭示其奔向,包括它的裂缝和罅隙,就像有朝一日它终将在弥赛亚之光中呈现出贫困与扭曲之相那样”15,用新的方式去看、去听、去感知我们存在世界的丰饶与吊诡,进而建构起一种类似于马尔库塞所谓的“新感性”的美学目标。在马尔库塞看来,由于既成的感性要不在美学世界中被纯粹理性和实践理性所挤压,要不就在工业社会中被科技理性和工具理性所污染,所以人的感性世界必须大换血。于是,借助于马克思、席勒、弗洛伊德等思想家的理论武器库,他用回忆、幻想、想象、激情、靈性等诗性智慧作为他输血再造新感性的主要武器,同时他又强化艺术的拒绝、异在、否定等功能,以和这些武器成为配套。而立足于“新感性”的审美世界一旦成型,即意味着拥有了与现实世界分庭抗礼的资本;从本能革命到美学革命的道路一经贯通,人们也就可以踏上人类解放的征途了16。在小说创作过程中,陈春成一方面动用了幻想、想象、科学、玄学、梦境、悬疑等诗性策略来浇筑文本的感性世界并结构小说叙事;另一方面,他坚持与现实世界保持必要的距离,以一种否定和决绝的姿态与存在世界鼎足而立,与现实始终处于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态势,由此建构起自身独特的“新感性”的审美世界。例如在《酿酒师》中,作者完全挣脱了现实生活的经验束缚,虚置了一个酿酒师——陈春醪立志要酿造一种超越时间容纳天地不爽毫厘的绝世美酒,最终身体和灵魂都归于虚无的奇幻故事。在这里,酒不再是单纯的造物,而是一种“诗酒”,是一种熔铸着人的生命之真与艺术之美的大道之所在。作者将奇诡的想象嫁接到中国古典文化的两个重要象征——诗与酒当中,充分彰显出创作主体超越现实、超脱历史、超然于物外的“新感性”美学理想以及浪漫主义情操。此外,在《裁云记》《传彩笔》《尺波》等小说中,我们都可以发现作者动用各种各样叙事策略,来构建自己的“新感性”的美学世界,以此实现与现实世界的分庭抗礼,由此抵达彼岸世界的叙事旨归。
总体上看,陈春成的这些小说都与时代的主流风向格格不入,但从更深层次上看,却直抵我们时代的精神内核。工具理性的冷漠、技术主义的威权、政治统治的可怖、官僚体制的荒谬、世事变迁的无常等,这些时代病象在他的小说中都得到了鞭辟入里的解剖。王德威在解读陈春成的小说时,曾援引了鲁迅《影的告别》来对其做相应的阐释。在他看来,陈春成“以最精致的笔触拆解人间的桎梏,以最坚实的信念走入文学的暗夜:‘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17。这段话非常生动地道出了陈春成在黑暗中谛视时代,独自彷徨于无地的孤绝姿态。正是这种写作姿态,使得他的写作既根植于我们的时代与历史,同时又与其保持必要的距离,从而感知其晦暗和残酷,这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在我看来,他对过往历史深沉凝重的省思,对现实生活义无反顾的拒绝,对未来世界天马行空的遐想,都让他区别于同时代的作家和大众,从而成为一个“走异路”的人。也正是作者的这种带有反思性和批判性的写作姿态,使得他能够从地方出发,从而通达世界,走向更为广阔超迈的文学世界。与此同时,陈春成通过想象力所浇筑起来的以“新南方”为精神主体的“新感性”的审美世界,无疑也是对既有的以北方为主体的文学版图的反拨,以及对早已陷入现实泥淖之中的日常化、理性化写作的纠偏。而这,正是陈春成小说的核心魅力之所在。
四
在小说叙事过程中,陈春成融合了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并将科学、玄学、魔幻、悬疑等因素嵌入小说叙事当中,由此引领我们以全新的方式重新探听历史回响、感知现实世界、眺望未来时空,在时间和空间的双重维度上打通了历史、现实与未来的界限,浑然一体,犹如天成。在他的小说中,既有承自老庄、李杜、鲁迅等中国古今思想巨擘们的精神遗产,又汲取了博尔赫斯、奥威尔、契诃夫、巴赫等西方文艺大师们的叙事资源;既有古典志怪小说诡谲奇异的浪漫主义神异色彩,亦有现代小说荒谬怪诞的现代主义孤绝之美;既有科学主义的精确与工整,又有玄学色彩的缥缈与虚浮;等等。这种种审美因子的混融,经由想象力的内在驱动,汇聚成一股庞大的叙事潜流,浇筑起陈春成小说独特的感性美学和南方诗学。
在《夜晚的潜水艇》中,小说先是从博尔赫斯1966年在轮船甲板上往大海里丢弃的一枚硬币写起,在其去世的20年后,一个崇拜他的富商为了寻找那枚硬币而大费周章,在寻找途中遭遇意外,一艘蓝色潜艇拯救了他们失事的潜艇,而后消失于深海之中。与此同时,来自中国的画家、诗人陈透纳在其回忆性散文中,详细记叙了自己少年时代凭借超凡的幻想一个人在夜晚驾驶潜水艇在海底漫游的奇幻之旅,他在旅途中拔刀相助,拯救了一艘卡在珊瑚丛林里的潜艇,并在成年后将之付诸笔端呈现于自己的画作之中。由此,两个故事在这里巧妙汇合。而在小说结尾也就是200年后的2166年,一个小男孩在沙滩玩耍时拾到了那枚硬币又随手扔回了大海。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惊叹于陈春成的叙事想象力,以至于小说中的情节是否合乎现实逻辑已变得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看到博尔赫斯式的叙事迷宫在陈春成这里所发出的世纪回响。小说在一种“嵌套—迷宫—回环”式的叙事架构中,不仅打破了现实主义叙事的种种成规,而且引领着我们去感受一个更为自在绚烂的内面宇宙。这种情形在《尺波》表现得尤为精彩,小说同样动用了嵌套和迷宫的叙事,历史、现实、梦境、电影在这里交叉汇集,在多重迷离的时空交叠与切换中为我们打开了存在世界和宇宙的别样视角,“且不要用简单的虚无主义来判决这种‘非历史化的认识论。‘非历史并非‘反历史,它只是艺术想象力提供的认识历史和宇宙的特殊视角”18。
如果说《夜晚的潜水艇》《尺波》《音乐家》等小说更多地吸收了西方现代小说的诸多技巧,那么《酿酒师》《竹峰寺》《传彩笔》则更多地汲取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审美意蕴。在这些小说中,作者充分地调取了中国古典文化的审美资源:李白“白日放歌须纵酒”的超脱豪迈、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泊静谧、庄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逍遥无为等,作者将这些古典叙事意蕴与生命内在的感受力相互融合,构成了小说独具魅力的叙事风格,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最终彰显了创作主体想要以叙事的想象力来拯救中国当代小说日益贫乏的经验和渐趋萎缩的抗争意识。实际上,尤其是对于当下为数众多的青年作家来说,他们常常因为缺乏必要的叙事想象力,而不得不通过发挥语言的想象力,来弥补经验和情节上的单薄与不足,经验有限而情感无限是他们的写作常常陷入空洞无物的罪魁祸首。对陈春成来说则不然,他的這种古今贯通、东西交融的叙事,有效规避了青年作家在叙事上常常表露出的慵懒和叙事想象力贫乏的窘境。
或许是得益于南方的异景、巫术、野性、诡谲,陈春成在叙事过程中也动用了一种“奇正相倚”的叙事策略,由此挣脱了经验化写作的窠臼,也规避了小说叙事的类型化倾向,使得小说在“奇”与“正”的相互拉扯中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审美张力。郜元宝在《中国小说的“奇正相生”》一文中曾经说道:“奇怪、奇异、奇特、奇崛、奇幻、奇妙,是小说家们的终极关怀……如今写小说,倘若全无奇气,一味守正,像某些‘新历史小说,不敢越‘正史雷池一步,或者一心翻案,这都是变相的历史教科书,味同嚼蜡。但如果毫没有平常熟悉的‘正做底子,不在这条正路上努力开掘新意,一路奇下去,奇而又奇,则成谲怪……救之之术,在奇正相生,使‘正得无聊的东西羞于出手,‘奇得离谱的货色无人理睬。”19在陈春成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科幻、玄幻、志怪、传奇小说中的奇崛、奇幻、奇异、奇诡等叙事因素——这一方面来自中国古典志怪传奇小说的“尚奇”传统,另一方面也与博尔赫斯、昆德拉的精神滋养不无关联。与此同时,小说并没有沿着“奇”的路子一味走下去,而是“奇中有正”“奇正相生”“执正驭奇”。所有的“奇”在其小说中都有着无比坚实的“正”来打底子,即历史、现实、人性、权力、制度、技术等这些人类存在的普遍性命题,其小说中所有的奇幻和怪异最终都服务于创作主体对历史现实的质询和对未来世界的想象。例如在《传彩笔》中作者对江淹故事的戏仿和再造,作家叶书华在梦中无意间获得了一支传彩笔,依靠它能够写出直面苍生与宇宙、世人都会为之倾倒和折服的伟大作品,但是交换条件是没有人会看到这些作品。叶书华一开始沉浸在写出伟大作品的狂喜之中,体会着写作给他带来的最澎湃的快乐。然而,他很快便意识到,唯有他者的认同才能让这份快乐变得确切,才能从滔天的浪涛变成可以珍藏的珠玉,他渴望听到世人的评价,来将这狂喜落到实处。于是他又将笔还给了那个赠予他的人,虽或不舍但却最终释然,最后坠入日常的、烦琐的梦中。小说实际上是想通过这个玄幻的故事来质询人性中那些永远无法餍足的欲望和无法两全的期待。
类似的情形在其他的小说中也可见端倪。例如在《夜晚的潜水艇》中那个有关潜水艇的奇幻故事对应的乃是被压抑和被捆缚的人生,《〈红楼梦〉弥撒》乃是通过一场苏醒、劫夺与逃亡的奇幻之旅来表达创作主体对于历史、技术、威权的省思,《裁云记》则力图在一种软性科幻中隐喻未来人类的某种“洞穴”式存在境况。诸如此类,作者并没有像很多青年作家那样,要么沉溺于个人经验的现实里无法自拔,要么一味尚奇,在“悬疑”“穿越”“盗墓”“玄幻”的世界里故作姿态,卖弄“先锋”,“匍匐在文化垃圾制造者的脚下,怂恿得他们愈发恣肆起来,最后一同坠入魔道”20。在作者奇诡无比的想象力背后,乃是对现实秩序的抵抗,对历史事件的审视,对技术主义的反思,以及对人类可能性存在状态的勘察。“奇”与“正”在这里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彼此对垒又互相烘托、映照、渗透乃至转换,正所谓“奇正相生”,充分彰显了创作主体想要以新的方式去看、去听、去感知我们存在世界的丰饶与吊诡,从而建构自身“新感性”美学目标的憧憬与雄心。而这,也是新南方这一文化地理区域所带给作家的独特的叙事资源和精神财富。
阿兰·德波顿在其《无聊的魅力》一书中曾经说道:“伟大书籍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描述与我们生活中相似的感情和人物,它的价值还在于能够以比我们更加完美的方式描述这些感情和人物,它能够提供一些感受,我们虽然能明确认识到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的感知,但却无法自己将其表达出来。”21陈春成的小说虽或还不足以称得上伟大的作品,但是他却凭借着充满异质性的叙述和陌生化的语言,在中国当代文坛掀起了一场感受力的美学风暴,为日益死寂的中国当代小说叙事注入了一剂想象力的特效猛药。在我看来,这不仅是来自作者自身的文学禀赋所使然,更是源于新南方这一精神原乡的文化馈赠,我们期待着陈春成能够继续从南方出发,用他特有的文学禀赋为文学南方赋型,也为中国文学通达世界而蓄力。
【注释】
①张燕玲:《批评论坛·新南方写作》,《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②朱山坡:《我的南方,我的暴风雨》,《作家通讯》2017年第3期。
③⑦1218陈培浩:《想象力:通往共同体语言途中——读陈春成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南方文坛》2021年第6期。
④14杨庆祥:《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⑤⑨11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上海三联书店,2020,第56、17、72-73页。
⑥贺桂梅:《书写“中国气派”:当代文学与民族形式建构》,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第582页。
⑧吴宁:《日常生活批判——列斐伏尔哲学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07,第161-162页。
⑩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第138页。
13洪治纲:《想象的溃败与重铸》,《南方文坛》2003年第5期。
1516赵勇:《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第39、76页。
17王德威:《隐秀与潜藏——读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小说评论》2022年第1期。
1920郜元宝:《中国小说的“奇正相生”》,《扬子江评论》2015年第5期。
21阿兰·德波顿:《无聊的魅力》,陈广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第126-127页。
(王振锋,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